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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1日星期六

(182) 錢穆:〈中國知識分子的責任〉

錢穆:〈中國知識分子的責任〉(民國六十一年)
收入錢穆:《世界局勢與中國文化》,頁130-142。


今年適逢中華民國開國六十周年,雙十國慶,這眞是我們值得歡欣鼓舞的一天。而不幸國步屯邅,大陸同胞水深火熱,又兼以國際姑息逆流澎湃洶湧。我們處此境地,總不免在各自內心蒙上一番黑影。

回念我們此六十年,波譎雲詭,艱險紛乘。我往常每言,近視仍可悲觀,遠看儘當樂觀。不謂此言屢發,至今仍浮現在我之腦際。我們此六十年來最大病根,乃在政局未定於上,而學術思想先亂於下。我總認此一時代,只是過渡而非開創,乃撥亂世而非升平世。此亦時運所限,而身處其境者苦不自知。古人云:「識時務者爲俊傑。」時在撥亂,遽希升平,此之謂不識時務。洪憲稱帝、宣統復辟,特其尤者。而此六十年來,不識時務之事,則並不止此。

若我們眞能深知當前所處是一撥亂世,則自當把眼光放低,意氣放平,逐步在現實可能上穩健前進。且莫高瞻遠矚,徒託空言。從已往歷史言,民初開國,能效北宋初年,已屬過望,豈能追慕漢唐。卽效漢,亦僅能效法其文帝以前,不能想望如漢武帝時。效唐,亦僅能效法太宗貞觀求治之前一段,不能遽望開元之望。近論清代,亦當效法康熙之上半截,不能遽想如乾嘉。苟是僅求安定,過渡亦成爲開創。若一意升平,則撥亂亦自無績效。

不幸民初一輩知識分子,認爲自秦以下中國兩千年一部帝王專制史,已一口氣剷除。心高志逸,更不將以往舊歷史再作參考。急起直追,模倣外洋。清末多數想效德、日,一是同有王室,彼此政體相近。又此兩邦,皆從弱小艱中崛起,似較易效法。此亦尚有卑之毋甚高論之意。然兩國驟興,固屬人謀,亦緣時會。我中華歷史傳統旣久,疆土廣闊,社會複雜,非彼可比。而亦欲以奮迅姿勢一飛沖天,此一心理,卽在隱隱中,已足多方誤事。

大體論之,晚清思想,宜破壞,不宜建設。民國肇造,形勢已變,而一般思想界猶未覺察,仍沿晚清遺緒,進而益焉。主張效法德日者漸失勢,主張效法英美者代興。而英美之歷史傳統與其立國規模,與我實情相距更遠。清廷雖已遜位,而政治上之盤根錯節,社會上百孔千瘡,苟能放低眼光,放平意氣,只在當前脚下逐步留心,緩緩向前,亦非無路。乃不此之圖,儘擧外洋美景,加以渲染,以形容國內之醜態。不悟化醜爲美,須經大段時間,非咄嗟可冀。亦須細膩工夫,非刀斧斵削所能勝任。此當具備忍耐心,謹愼將事。而且斥我之醜,譽彼之美,亦須具有深厚之同情心,與涵容心,庶使求變者不至自陷於幾望與無廉恥。

正爲在自己一面,急要盡情掃蕩,而凡屬外面者,又要儘量搬來。急功近利之不勝,而轉爲深惡痛絕。由欣羨導厭棄,極端過激之狂風巨浪,轟豗而來。此六十年來之知識界,似乎輕現實,重理論。卽一枝一節,亦不肯就事論事,卽在此枝節上求革除、求改進。而必要推展引伸出一套全稱肯或全稱否定之大理論。如女子裹小脚,男人抽大煙。此亦只是一枝節,改革亦非難事,而必要說成乃由四千年來之傳統文化在中作崇。小脚解放了,大烟戒絕了,而所提出的文化改造大理論,則高懸在空,如日中天,却不知從何着手。當時尚有許多枝節,牽連產生,反不重視,輕置一旁。幾若非徹底改造,則一切無足復言。

故論政治,必曰「打倒二千年來之專制」;論社會,必曰「打倒二千年來之封建」;論學術思想,必曰「打倒孔家店」。凡屬全稱否定者,都在自己一面。而全稱肯定者,都在他人一面。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似乎都要一番十全十美之理想,依此而十全十美之境界,卽可彈指出現。而此十全十美之理想,則心屬外國貨。人人盡望一海上仙方,可使沈疴立起。而牀上病人究患何病,卻未悉心診查,小心調理。

回憶前清時,我在小學讀書,因愛看《三國演義》,一體操老師誡我,此等書不宜看。天下一治一亂,乃中國歷史走錯了路,纔有此現象。若今西方英法諸國,治了便不再亂。我幼年受此訓示,遂開此下注意歷史文化問題之心情。至今孤陋所知,中國一切,實不如吾曹所說那般壞。西方一切,亦不如吾曹所說那般好。論其大體,則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亦與我幼年小學中那位體操老師同一類型,無多大之差別。

我中年以後,亦曾遇到對中國舊歷史文化有回念、懂珍惜之人,但皆被斥爲頑固守舊。亦有高唱西化之前進分子,乃又另有人指駡其爲帝國主義走狗。理論一層層提高,意氣一番番轉激。各是要以彼易此,則中國便可立進太平世。

昔孔子作《春秋》,本亦是一部撥亂之書。故孟子曰:「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漢代經生,則爲《春秋》指出撥亂、升平、太平之三世。晚清今文學家,尤好稱道升平、太平。民初知識分子,實未脫此窠臼。孫中山先生有軍政、訓政、憲政之三階段,但同時人則全望一蹴而便達於憲政。共匪竊國,亦有新民主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逐步推進之說,一旦大權在握,便立刻一面倒,西向史達林低首朝拜。若我們平心靜氣,作一歷史的回顧,似乎此六十年來的知識分子,都不喜階梯漸進,全稱肯定之大理論,最高想望之太平境界,恍在目前,如可親覿,而當前脚下實況,則皆不免於忽視。

以如此般的時代心情,宜乎兩眼常在天空,而雙足長陷泥淖。看事太易,持論太高。每一事中所各有之理論,乃爲不顧現實之大理論所掩蓋、所吞滅。理論勝過事實,空想平添紛爭。而我此六十年來知識分子之發蹤指示,實不能不負此時代悲劇層出迭演一分更大的責任。

在對日抗戰初期,昆明西南聯大一輩教授,曾刋行《戰國策雜誌》,認爲當前國際形勢,正如我們以往戰國時代。事齊事秦,此下世界,非歸美國掌握,卽入蘇聯宰制。我謂此下當是一解放時代,不是由分而合,乃是由合而分。西方帝國主義崩潰,其他各民族重獲自由,多樣的文化各放異采,如是始能逐漸走上世界之大同。曾寫〈戰後新世界〉一文,收入《文化與教育》書中,但殊不受人注意。我亦初不自料,此下世界之變,尚遠超我當時所想像。但看當前之聯合國,豈不可證我前言,抑且更可憑此作將來之展望?

目前聯合國中,疆宇狹小,人口寡少,歷史短淺之新興國家,一如雨後新笋,簇簇鑽出。正爲各有淵源,情調相異,風姿多采,互不相同,宜乎各有其一分獨立之地位。何況我疆宇之大,人口之多,歷史之久,擧世莫匹。乃此六十年來我國知識分子,長恨我不能脫胎換骨,螟蛉自化。此亦因前清時代早有人大呼速變、全變、大變,認爲非此則亡國滅種,接踵便來。旣是心情緊張,而又故作張皇。而同時又好高鶩遠,不入萬刧地獄,卽爾聳身九霄。民初受此影響,緊張轉爲狂放,從不作第二級想。論世界必曰大同;論國事必主西化。此風猶舊,直迄於今。我個人則終身服膺孫中山先生「頭彩藏竹槓裏」一譬喩。而此六十年來,羣認爲先扔竹槓,乃是獲得頭彩之必要手法。竹槓不扔,頭彩無緣獲得。此一心理,不能徹底轉變,則此下任何風吹草動,終將不免一可悲觀之前瞻。

我們卽認美蘇在今天,卽或遠自民初以來,早已成爲擧世崇仰之兩勢力,而此後仍將如此。但頭彩在人手裏,於我絲毫無益。我只有回身憑此一條竹槓謀生。旣是僅憑此竹槓,便絕不該想慕中頭彩人之生活。且僅憑此竹槓,亦非絕不能生活。而況此世界,還是多槓並峙,並不能由一頭彩獨佔。而我們此一竹槓,四五千年相傳,旣憑之以生存,而又子孫繁衍,宗族盛大。而此竹槓,亦仍歷古如新,不折不爛。若此六十年來,早知珍愛護惜,縱謂此槓內未藏有頭彩,然亦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不至如今之每下而愈況。

立國則必奉外國爲楷模,做人則必懸外人爲榜樣,此乃我六十年來知識分子共同意歸嚮。但論政治,在我亦曾有幾千年來一個大一統政府之組織。縱說廢專制爲共和,新的並非全可采,舊的並非全可棄。民初政情,尚有混亂中,正貴和衷共濟,小心因應。乃國會開幕,總統制內閣制旣成絕大爭端。旣是持論必據西方,而英美各佔一是,當時之所爭論,乃苦於無所折衷,乃只成爲黨派意氣之爭。徒增蜩沸,國事益壞。

當時孫中山先生讓位在野,意欲專心從事鐵路建設,使相從革命的國民黨徒,亦退處爲在野黨,同在此目標下努力。此一意想若果實現,以和氣相感召,以退讓息爭端,局面或可改觀。乃相激相盪,紛爭日烈。中山先生於此時際,完成其三民主義、五權憲法之主張。我當時已在中學教書,獲讀中山先生書,乃知中國歷史上傳統政制,亦可加進新憲法,作爲立國張本!一時歡欣鼓舞之情,乃竟不知向何人說起!

逮於國民革命軍北伐,定都南京,立法院成立,召集會議,參加者皆黨國要人,羣所仰望。乃首先提出議案,爲中國傳統家庭制度之改進。婚姻契約化,以十年二十年爲期。期滿不續訂,卽告失效。此一議案,刋載上海各大報。後有人寫一討論中國社會之專書,曾加轉載。在當時,豈不認爲中國傳統家庭,會妨礙國家之革新。實則遠在清末,康有爲《大同書》,早有一番更徹底的新家庭構想。乃以追隨中山先家甚久之一代賢人,亦復承此習氣,好逞空想,蔑視現實,其他則復何言?

我曾在北京大學歷史系,主開中國政治制度史一課程,院系雙方皆不贊同。認爲中國舊政制,已無講述必要。我雖堅持,史學系學生亦逡巡避不選課。幸有法學院及政治系主任兩君,謂院中學生只知西方政制,不知中國傳統政制爲何物,囑來選讀,此課幸終開立。但在晚清維新志士,尚多注意歷史舊政制,俾可斟酌采用,故有《三通考詳節》諸書之編印。民初以下,喜新太過,排舊太甚,此一轉變,亦大值注意。

教育尤爲我傳統立國大本,乃此六十年來,亦幾無人注意自本自根之教育精神與教育方針之奠定。晚清學校取法德日,寓有軍國民教育之意趣。我在中學肆業時,某師上體操課,謂一呼立正,白刃交於前,泰山崩於後,亦當屹立不動。羣相肅然,課後又爭相樂道。民初以後,全采美化教育,操揚改稱運動場,提倡自由活動,忽視集體教練。始業歇業大典禮,校長訓話,猶是氣象肅穆,後改訓話爲報告,又後則並此典禮亦廢。晚清小學有修身課,中學改稱倫理,民國後改爲公民,後又變成黨義,然終不爲學校與學生所看重。又曾有美國制與法國制之爭議與變動,却不聞有中國制之創建。

在先極重範教育,後又忽視。至今師範課程中,只重西洋教育史,中國教育史則有名無實有某學者,主持某著名大學歷史系,備斥林文忠不諳國際事務,遠不逮琦善。因謂非通西洋史不能教中國史。我在該系兼課,承其青睞,邀去專任。彼旣不得已而思其次,我則惟有遜謝。

尤其是國文課,晚清小學國文教科書,多收歷史人物故事,兼及膾炙古今之寓言雋品。幼年所受,後輒回憶。民國後課本大變,自人手足刀尺而至小貓三隻四隻,白布五匹六匹。視來者皆下愚,以課本作兒戲。只在改文言爲白話一大理論下進行,至於教育意義則全可不顧。

我初來臺灣,見職業學校與普通學校雙軌並進,心以爲喜。在大陸時,職業教育徒聞呼號,今在臺有此基礎,大可循之推進。乃曾未多時,職業教育終受輕視,普通教育則成爲升學教育,登峯造極,則爲出國留學。國家教育之最後責任,寄託國外,國內教育只成預備階段。未獲出國留學,乃如中途而廢。冉子曰:「非不願也,力不足也。」大可爲未獲留學機會者作一同情之歎。

民國以來之知識分子,多看不起日本,謂日本人只能模倣。然就教育一項言,日本人留學獲得學位,回國不受認許,須國內自授學位。此層實亦只是模倣,而模倣得有意義。我們則懸格太高,必自外洋得學位,始是眞學位。國內自授學位,最近始有。然在國人內心實不重視,終覺遠差於國外所得。然我未聞美英德法諸國必以得外國學位爲榮。我們之熱心留學教育,實可謂擧世莫匹。

粗擧諸例,不復覼縷。要之,此民國六十年來,大之如立國建國,學術思想,牖民導俗,一般心理,必奉西方爲圭臬。不幸此六十年來,西方亦屢經大變。兩次世界大戰,使國內知識分子儼亦成美蘇之對立。惟美國派懸格高,壁疊嚴,必主身屢彼土,親受薰陶,始爲合格。繙譯亦不重視,嚴復、林紓,皆受指摘。心慕西化,則惟有精修西文,謀出國機會,然爲額有限。其他承風接響,則以抨擊吾國家民族之凡所固有爲能事。非孝、禮教喫人、打倒孔家店。惟對中國已往傳統一切現況致其菲薄,亦得爲時代潮流中人。至如何具體進修,具體對國家社會作正面積極之貢獻,則並無一共同確實可遵循之道路。其有不附此風氣,則日爲抱殘守缺,如在大潮流中所沉澱之泥石渣滓,非深加淘汰,仍可爲患。故美國派之在國內,乃成爲一清流。方其赴國外,潛心力學,獲得正式學位,歸則視國人爲冥蒙未開化,陳腐未適時,而自居爲啓蒙師。然亦未脫中國傳統之書生氣、學究氣,未嘗肯深入民間,藏身施化。所以此六十年來。美國派風勢雖高,而風力實寙。譬如一樹繁花,非不燦爛悅目,而果實未結,亦復風雨難熬。

其最足爲美國派之業績者,厥爲其提倡科學。此六十年來中國科學人才之遞增遞高,可謂已在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中開奇葩,結碩果。然卽論提倡科學,亦不能就事論事。旣稱中國傳統文化爲科學發展一大障礙,又認哲學與科學敵對,目爲玄學鬼,而有科玄之爭。又有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之號召。治國故者,多於科學爲外行,科學方法只成一口頭禪。文學藝術宗教,皆難包延。抑且科學化與西化有別,不得以提倡科學爲西化作護符。今極權自由雙方皆重科學。我優秀科學家陷身大陸者,亦復不少。提倡科學不明際限,不與其他事務相配合,而處處僅以「科學」二字唬嚇人。所欲排斥,則輒加以不科學之罪名。提倡逾其分量,其勢轉害科學之實際進展。

蘇聯派則形成爲一濁派,門戶洞開,度納來者。不問學業,專尚志行。懸義昭彰,不煩出國。若以美國派爲洋貨,則蘇聯派近是土貨,而特加以西化之僞裝。洋貨清流主張留學。能擧家出國,最爲上乘。不得已,亦可勤工儉學。乃有大批赴法僅工儉學生,初亦慕向西化而去,旣則挾馬克斯共產主義以歸。蟲生於木,還食其木,遂乃高呼打倒西方帝國主義。抑且人可以爲馬恩列史,大道在邇不在遠,反求諸身而卽得。不煩深通西文,出國遊學,爭此不可必歷之階程。人孰不思爲國家民族出力,人孰不思爲時代潮流中一先進,人孰不思爲新國家一新民。馬恩斯列史同屬西方,追隨蘇聯亦屬西化。方便之門一開,洪流潰決,不可收拾。時則美國派尚加忽視,謂其只是一派無知胡爲。只說毛澤東乃北京大學圖書館一小職員,課堂上一偸聽生。但此下蘇聯派得勢,正在多數未能進入大學、出國留學,而僅能當小職員與偸聽生的身上。《資本論》乃至其他一切共產書籍,多半由當時不爲人注意之小人物,在上海租界亭子間忍饑耐寒中繙譯,與遊學歸來坐擁大學皋比者無關。信知一項眞實力之來源,不論是非好壞,實不能望其在國外培養,而必從國內廣大階層中醞釀透露。

當時國內共產思想之潛滋暗長,以至於猖狂無可復遏,豈一意主張西化美化者所能逆料?而此下共匪竊國,兇暴殘殺,闖滔天之大禍,亦豈其先導揚共產思想者之所逆料?大本旣移,幹枝盡搖。其終極危害,必將不可勝言。不幸而推演至於今日之形勢。更不幸而西方之變,每進益烈,終使人難以捉摸。我們只認民主自由與共產極權爲兩世界。以大陸共區歸在極權世界,而自居爲是自由世界之一員。不悟此世界已不能如此明顯簡單地劃分。大陸與蘇聯,齟齬迭起,終難彌縫。不勝壓迫,乃轉臉向其向所呼號所欲打倒的美國帝國主義作笑面外交。而自由世界中,英國最先承認大陸政權,法、意繼之,最近美國總統尼克森卽將親訪大陸,將來究更作何態,亦不可知。我們此六十年來,一意慕向西方,今日處此境界,又當何以爲懷?要之,崇奉國外以爲自己立國根本者,國外有變,國內亦必隨之臲卼不安,其權不在我而在人。殷鑒不遠,卽在我此中華民國之六十年。而今日之大陸,則達於其最高之極點。

我們今天受此教訓,固當惕然以驚,憬然以悟,奮然而起,決然而自反。而大陸噩夢難醒,依然在繼續其「文化大革命」,清算孔子,清算董仲舒,呼嘯之聲,甚囂塵上。驚濤駭浪中,舵纜盡失,將不知漂泊何所。我總統府蔣公,深索察時變,乃提出復興文化之指示。最近又告誡國人,以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相勗。回念此六十年,我全國知識分子,菲薄傳統、菲薄先民,一切不反躬自疚,惟知索瘢爬瘡,歸罪前史。以廣土衆民綿延四、五千年一部悠長大歷史,何患無瘡瘢可覓?此一意態,早是不莊不敬之至。若論自強,則斷在當身,決不在外洋。所以菲薄之論一出,而擧國景從。正爲彼輩懸擧一最高目標,英法美蘇,一應可艷羨之景色,如在目前,探手可得。而從中作梗者,惟我此一舊傳統。今姑不論此一舊傳統,固可賤如一竹槓。而此竹槓本身沉重,乃非我兩臂之力所能自擧。如今天之大陸,旣已明白可證,則曷不改弦易轍。卽謂是退而求其次,此一竹槓,猶可賴以爲我自求生存之憑藉。環顧當世,其進入聯合國者,已不啻百數十國。未獲進入者,尚亦多有。我們縱好自譴,俯仰天地,寧可謂我獨無存在之價值。依此思之,自可處變而不驚。縱謂急切無可進,亦非無可退。縱謂急切無可求,亦非無可守。古人云:「置之死地而後生。」今日尚非死地,此一轉變契機,則全在我全國知識分子之一念間。

中央日報社來函,今年雙十國慶,將增出紀念特刋,以中國知識分子之責任命題,邀我撰文。我自念,民國元年起,卽藉教書謀生,由小學而中學、大學,迄未離教書生涯。各級學校中教師學生,接觸不爲不多。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其言論行事,意氣態度,我不可謂全無知。猶憶民四、五年在某小學,有朱君懷天,畢業上海舊龍門師範,來相同事,常告我其業師吳在公之爲學與爲人。半年後,携其師新著〈宥言〉八篇示我,其書根據無政府主義極力倡導共產主義。吳君遊學東瀛,彼之思想,蓋自日本得之。而文章雅潔,議論宏肆,是爲我對共產思想之首次接觸。我讀其書而深非之,爲〈闢宥言〉八篇,朱君爲〈廣宥言〉八篇護其師說。我又爲〈再闢〉八篇,朱君又爲〈再廣〉八篇,相持不能決。一日將夕,朱君顰蹙告我,君治儒家言,好論中庸之道,他日儻入仕途,恐不免爲權勢所屈。我謂儒家出處進退皆有義,吾儕持論,亦不當專以反權勢爲是。朱君終不釋然。其後朱君轉研佛典,我之初窺佛書,亦從朱君案頭得之。我每深欽朱君之爲人。其後新文化運動驟起,排儒學、反權勢,朱君皆先發之。不幸以二十四歲英年夭折。越後十許年,我任燕京講席,吳君適亦在清華授課。然側聞其意態消沉,與我前所聞者大不同。我亦竟未與謀面。然當時共產主義已極風行,想吳君已悔其前書矣。此後四十年,在中小學求得如吳君、朱君師弟子之爲人爲學,已渺乎難遘,實使我懷念之至。

抗戰中,我在雲南宜良,成《國史大綱》。某名學者主持中央某一研究機構,告我一相識,謂「錢某何得妄談世事。彼之世界知識,僅自《東方雜誌》得來」。又謂「錢某著作,我曾不寓目其一字」。其實我與某君亦素稔,彼之深斥於我,特以我《國史大綱》,於我國家民族歷史傳統多說了幾句公平話。彼之意氣激昂,鋒鋩峻銳有如此,亦使我警悚之至。

此六十年來,我廁身知識界種種往事,及今執筆,如潮湧現。除上述美蘇兩大主流外,亦有當世所謂抱殘守缺之士,年事皆長於我,而往還或較密。在當時爲落伍,爲不入主流,今亦默默地下,多作古人。亦有遊學外洋,情切故國,融彼新知,宏我舊學,然亦僅如旁蘗,不得形成正幹。風氣所趨,終莫能挽。而此六十年來之中國知識分子,循此大流,日新日進,已不知經歷幾許瀾翻,幾許波折。回顧儼如一夢,前瞻尚屬迷惘。從大處言之,眞可謂「聚九州鐵鑄成一大錯」,會合此六十年來之中國知識分子,只是共同演出一悲劇。痛定思痛,我不勝其愚妄之狂,謹願代表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爲我國家民族作一番懸切之懺悔。我亦當對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之身世遭遇,抱一番深摯之同情。他年國運重昌,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固當待後世史筆之論定。我之此文,特抒寫一人之私感,惟字字出之衷誠,亦僅爲我一人之自白。知我罪我,全在讀者,亦豈欲妄有所論列!

至於今日,大難當前,繼起新興之知識分子,究當如何對國家民族盡新職責,如何對我文化傳統作新創造,如何莊敬自強,處變不驚,以共渡此當前之難局。茲事體大,更非如我愚劣,妄敢贊一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