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尋此網誌

2024年11月11日星期一

【中英對照】保羅葛拉漢:會寫與不會寫的人

Paul Graham:Writes and Write-Nots
www.paulgraham.com
《會寫與不會寫的人》
Fox Hsio中譯
2024年10月

I'm usually reluctant to make predictions about technology, but I feel fairly confident about this one: in a couple decades there won't be many people who can write.

我通常不願對科技發展做出預測,但對這一點我相當有信心:在二十年後,能夠寫作的人將會大幅減少。

One of the strangest things you learn if you're a writer is how many people have trouble writing. Doctors know how many people have a mole they're worried about; people who are good at setting up computers know how many people aren't; writers know how many people need help writing.

身為寫作者,你會發現一件最令人訝異的事:有太多人在寫作上有困難。就像醫生知道有多少人為痣所困擾,擅長設定電腦的人知道有多少人不會操作電腦一樣,寫作者也清楚有多少人需要寫作方面的協助。

The reason so many people have trouble writing is that it's fundamentally difficult. To write well you have to think clearly, and thinking clearly is hard.

這麼多人在寫作上有困難的原因在於寫作本質上就很困難。要寫得好,你必須思考清晰,而清晰思考是件難事。


And yet writing pervades many jobs, and the more prestigious the job, the more writing it tends to require.

然而,寫作卻普遍存在於許多工作中,而且工作職位越高,往往需要的寫作能力越強。

These two powerful opposing forces, the pervasive expectation of writing and the irreducible difficulty of doing it, create enormous pressure. This is why eminent professors often turn out to have resorted to plagiarism. The most striking thing to me about these cases is the pettiness of the thefts. The stuff they steal is usually the most mundane boilerplate — the sort of thing that anyone who was even halfway decent at writing could turn out with no effort at all. Which means they're not even halfway decent at writing.

這兩股強大的對立力量——普遍存在的寫作要求與寫作本身無可避免的困難度——造成了巨大的壓力。這就是為什麼有時會發現知名教授淪為抄襲的原因。最令我震驚的是,這些抄襲案件往往都是在偷取最平凡無奇的套話——那種只要稍微會寫作的人都能輕易寫出的內容。這意味著他們連基本的寫作能力都不具備。

Till recently there was no convenient escape valve for the pressure created by these opposing forces. You could pay someone to write for you, like JFK, or plagiarize, like MLK, but if you couldn't buy or steal words, you had to write them yourself. And as a result nearly everyone who was expected to write had to learn how.

直到最近,這些對立力量所造成的壓力都找不到便利的宣洩出口。你可以像甘迺迪那樣付錢請人代寫,或是像馬丁.路德.金恩那樣抄襲,但如果你既買不到文字又無法竊取文字,就只能自己動手寫。因此,幾乎所有被期待要會寫作的人都必須學會寫作。

Not anymore. AI has blown this world open. Almost all pressure to write has dissipated. You can have AI do it for you, both in school and at work.

但現在不同了。人工智慧已經徹底改變了這個世界。幾乎所有寫作的壓力都消散了。無論在學校還是工作中,你都可以讓AI替你寫作。

The result will be a world divided into writes and write-nots. There will still be some people who can write. Some of us like it. But the middle ground between those who are good at writing and those who can't write at all will disappear. Instead of good writers, ok writers, and people who can't write, there will just be good writers and people who can't write.

結果將會是一個分成會寫與不會寫的世界。仍然會有一些人懂得寫作,因為我們中有些人喜歡寫作。但在寫作好手和完全不會寫作的人之間的中間地帶將會消失。未來將不再有優秀作者、普通作者和不會寫作的人之分,只會有優秀作者和不會寫作的人。

Is that so bad? Isn't it common for skills to disappear when technology makes them obsolete? There aren't many blacksmiths left, and it doesn't seem to be a problem.

這樣真的很糟嗎?當科技使某些技能過時,這些技能消失不是很常見的事嗎?現在已經沒有多少鐵匠了,這似乎也不是什麼問題。

Yes, it's bad. The reason is something I mentioned earlier: writing is thinking. In fact there's a kind of thinking that can only be done by writing. You can't make this point better than Leslie Lamport did:

是的,這很糟。原因就是我先前提到的:寫作就是思考。事實上,有些思考只能通過寫作來完成。這一點沒有人比萊斯利.蘭波特說得更好:
If you're thinking without writing, you only think you're thinking.
如果你不寫作就思考,你只是以為自己在思考
So a world divided into writes and write-nots is more dangerous than it sounds. It will be a world of thinks and think-nots. I know which half I want to be in, and I bet you do too.

所以一個分成會寫與不會寫的世界比表面上聽起來更危險。這將會是一個能思考與不能思考的世界。我知道我想屬於哪一半,我猜你也是。

This situation is not unprecedented. In preindustrial times most people's jobs made them strong. Now if you want to be strong, you work out. So there are still strong people, but only those who choose to be.

這種情況並非前所未見。在工業化之前,大多數人的工作都讓他們保持強壯。現在如果你想保持強壯,就得去健身。所以現在仍然有強壯的人,但只有那些選擇要變強的人才會強壯。

It will be the same with writing. There will still be smart people, but only those who choose to be.

寫作也將會是相同的情況。仍然會有聰明的人,但只有那些選擇要變聰明的人才會聰明。

【網友討論】
張權
在職場上,能夠清晰有條理的記錄事實,傳遞訊息,以及利用文字來推理,並寫下推理過程跟結論是什麼的人,並不多見。
很多人直接用語音辨識來寫作,但是那跟經過思考後一字一句寫出來的文章,截然不同。

YaJing Liu
認真說,長大之後才意識到寫作確實是能力。從自己的孩子身上也確實看到,甚至跟閱讀喜好沒有因果。小時候一直以為寫作就是我手寫我口(心)每個人都可以吧?又不像畫畫,那才厲害。
但後來知道,寫得好的真的鳳毛麟角。
#只有選擇要變聰明的人才會聰明
這句真好。

弱受
身為一個有在寫作習慣的前業餘創作者 我沒有很同意paul graham的想法,但他確實是一個很聰明的人;首先他說“不寫作的思考不是思考,而是自以為在思考”此處有個問題是他是如何定義思考,因為思考的人必定會有一個正處於在思考的對象,無論是正在寫作的人還是正在日常行動的人,我覺得人其實無時無刻在思考,而思考出來的事物總是會被聰明的人評斷出其價值,因此才會產生這個是偉大的思考、那個是無用的笨蛋思考,但思考的本質應該就只是思考本身,而根據思考過程中的邏輯論斷應該是我們接觸的環境資訊(數據)後產生梳理後的結果,因此我覺得不寫作的人並不是不是思考或自以為有在思考,而是在某些聰明人的自定義標準上不符合他所自認的思考罷了,思考從來只是一種大腦狀態,而狀態的本質外可能會有很多屬性附加,但並不是狀態真正的常數。🤔

2024年11月10日星期日

鄭立: 因為相信社會主義,最後成為了資本家?

[社會觀測#455] 
因為相信社會主義,最後成為了資本家?
2024年11月10日

在十多年前,我跟一個芬蘭朋友走過了香港的公共屋邨,我問他在歐洲有沒有類似的東西?他說有,這看起來就非常像共產主義國家,共產主義國家的人住的就是類似的集體住宅。這令我有點詫異,因為我沒想到自己的生活離共產主義那麼接近,畢竟在年輕的我認知中,香港這個地方應該就是共產主義的另一極端。

我就在圖書館找相關的著作,不論是香港歷史以及共產主義國家的歷史,才察覺到共產主義也不是真的如想像失敗。共產主義國家並沒有成功,但改善全世界窮人生活這點,卻是有做到了。不論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不論東方還是西方,都是從理想走向務實。

而務實者的做法都是趨同的,資本主義國家也向無產階級提供廉價租住的房屋,免費的教育與醫療,健康的飲水與食物,只是他們不承認這是共產主義,而稱之為人權保障與社會福利;而社會主義國家也搞改革開放,基本上就是自由化經濟也有一定的私有產權,他們也不認為這是資本主義,而稱之為有社會主義特色的市場經濟,意識形態表現在名字的選擇上。而香港推行這一切的就是總督麥里浩,而我們這世代的窮人算是受惠者,八十年代的公屋階層雖然貧窮,但整體而言生活還是健康的。

從結果看,今天的窮人,吃得不健康,但飽是沒有問題的,又甜又辣又咸的廉價美食會令人生病,但是不會令人餓死而且也算很好吃;劏房以現代人的角度看雖然是惡劣狹窄的環境,但其實已比上世紀的籠屋有改善,至少馬桶是獨立,而且水電供應也是有的;窮人基本上已沒有了文盲,大家都有機會讀書識字;大家還是不想上班,上班還是會死人,但工作環境的不人道與危險情況也改善了。最重要的是,他可行而且持久。

這當然不是甚麼共產主義天堂,但也並非資本主義地獄,我們最終去到了一個兩者之間的位置。這個位置談不上很滿意,但是足夠讓你覺得應該保留下來,而不是發動革命拿去賭掉。

這就滿意了?是否不能更進步呢?這世界總是有比你更左的人,想要推動更左的政策,在早期中國吃飯不用錢的人民公社,某些國家大幅擴張公務員編制想搞全民就業,委內瑞拉或者希臘的各種優厚的福利政策,或者較近期全民無條件收入,這些嘗試的結果多數是被現實資源限制迎頭痛擊,以財政崩潰告終。有些則勉強可行,例如臺灣的全民健保,不過他還是有代價的。就像摩爾定律慢慢失效一樣,這世上所有事情都會有一個瓶頸點,事情發展到至八成前都是順利的。但去到八成走到九成,九成走到十成時,成本與風險與失敗率就會暴增。

這解釋了為何老左翼的處境困難,而被新左翼取代的原因。

今天當老左翼是吃力不討好的,你可能會覺得,這有甚麼難呢?不就高叫提升基本工資,控制物價,減租,全民退休保障,增加所有福利之類嗎,很多政客都這樣做,為何二十世紀就可以這樣做可行。這是因為教育程度的整體提升,以及資訊的流動,加上對股市的接觸,使更多人在經濟上多了一些理解。比較聰明或者有知識的人增加了,而在他們眼中,那種包牌式福利政客不是白痴就是不負責任。

粗糙而不負責任的左翼思想,雖然還是可以拐到一群大學生或者社會新鮮人,但是老齡化的社會中,中年人的數量明顯更多,有知識的中年人不吃這一套,沒知識的中年人則沒空理你。其實只要社會去不到需要無產階級革命時,老左翼在現實複雜的經濟體系中,能做的東西其實非常少。老左翼變成一群對大部份人都沒用,甚至沒有存在感的人。但更差的是不切實際的象牙塔學者,提出脫離現實的經濟政策,不僅不會改善窮人的生活甚至會導致經濟崩潰而所有人變窮。

要改善窮人的生活,靠的不是各種左翼經典,不是馬克思主義,因為這些東西都不教你怎樣創造更多財富,或者解決窮人的生活困境。

他們只會讓你得出「政府要負責」的結論,這個結論又只有三個結果,第一是既然政府要負責,而政府不夠負責,那唯有我當政府,而變成要奪權;但奪權成功後,我就是政府了,我當然要負責,可是我卻沒有辦法無中生有出房屋,食物,醫療來,這政府需要更多錢才能夠「負責」,結果就是產生了橫征暴斂去負責卻永遠不能滿足的大政府;第三個是,政府要負責,但政府不會負責,我又不想當政府,那就變成永遠在場外叫的喪家之犬。真的得到權力了,最後你能做出來的,也只有殺雞取卵式的分配,在分配的過程中摧毀了生產力,最後坐吃山空。

把問題丟給政府往往只有惡果,你需要的反而是各種創造財富的知識,管理財富的知識,經濟的知識,科技的知識。你必須理解像貨幣,金融,生產力,物價,商業的相互關係。但去到這地步,你還是「左翼」嗎?應該說,作為老左翼或者曾經是左翼的你,立即就會意識到你的立場已經越來越接近資本家了。所以你才會見到一大堆講「三十歲之前不信共產主義是沒良心」之類的人,是不是三十歲之前一定要信共產主義我不清楚,但是明顯地,他們選擇了實務。

當新左翼輕鬆多了,上面所有問題都跟你無關,把所有反對自己的人都說成是歧視或者沒有良知就夠了。

所以老左翼要不就是放棄處理經濟問題,跟隨新左翼一起起舞;不然就是選擇面對經濟問題,而成為了資本家;剩下來的生存空間很少,比方說在大學教書或者在 NGO 混個優差可以讓你扯一輩子的馬克思主義,可是一個對窮人無助反而被政府供養的馬克思主義者,本質上比較接近動物園裡養的珍禽異獸。這種拒絕面對現實經濟的人,自然也會教出一堆拒絕面對現實經濟的社會正義戰士,結果還是對社會有害的。

最後還有一種老左翼,他們直接否認共產主義失敗了,反而覺得社會主義國家最終都成功脫胎換骨,中國俄羅斯古巴都發展得很好,而變成了這些國家的吹捧者,我說的可不是臺灣,西方也有一大堆這樣的人。他們已放棄了自己解決問題,只是等待著三體人有天來解決他們的問題,等著哪天紅軍解放自己國家時當帶路黨。這種相信已沒甚麼好說了。

附圖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公屋。

鄭立:當新左派的敵人,是老左派時

Chenglap 文章筆記,2024年11月7日
[社會觀測#454] 
當新左派的敵人,是老左派時

川普與共和黨贏得了美國總統的大選,原因是代表左翼的民主黨支持者投票率下降了。我們大概可以知道,離棄民主黨左翼的人,並不是甚麼社會既得利益者,甚麼白人至上主義者。反而不少都是底層的有色人種,或者女性,這些人在社會上算是無產階級,是社會正義應該要照顧的對象。可是他們對於現代的左翼政治基本上不買賬,反而投給了川普。這個情況也不僅在美國發生,在之前幾年的香港,也出現了無產階級對於左翼反感的現象(按:當時衍生「左膠」一詞去形容令人反感的左翼)。

出現這種現象,總會有知識份子來問,你們明明就是社會的受害者,你們為何不支持社會正義以及照顧弱勢的普世價值,反而走向我們的對立面呢?你是無產階級不是更應該支持我們嗎?不過知識份子或者左翼政客很少得到正確的答案,他們通常去到最後就說就是那些人也有種族歧視或者偏見之類。

但原因其實不難理解,那就是這些左翼的政策,不少都是損害弱勢基層利益的。最容易看到的就是人口政策,放任移民特別是非法移民的湧入,會對治安構成危害,而且會分薄底層的公共服務資源,例如香港的公共房屋與公立醫院,當然也會導致工作機會被搶走。當他們這樣解釋時,知識份子會批評他們這樣是民鬥民,弱弱相殘,大家都是社會弱勢為何不能包容那些跟你們一樣弱勢,甚至比你更弱勢的人呢?資源不夠,你們不是更應該團結起來,向政府爭取更多福利之類嗎?

不過這些人通常不會花時間反駁知識份子,而直接用投票的,左翼為何會被無產階級討厭?那是因為現代被稱為左翼的政客與知識份子,基本上都是「新左派」。

現代左翼政治的誕生,源自工業革命,工業革命暴增的財富,打擊了傳統的手工業與農業。原本在農村中男耕女織的農民們,在經濟上競爭不過工業生產力,而失去土地成為無產階級,變成必須去到城市中謀生的勞工,也就是現代的城市人,你我大部份都是這樣的人後代。當工人既辛苦又低薪,而且可以常發生工業意外,勞工們生活赤貧疾病,資本家與地主卻得到驚人的財富。

為何會有些人可以甚麼都不做就富裕,有些人勤勞一生卻一生所有,只剩下貧病與悲劇?無產階級對工業社會貢獻良多,卻分享不到成果。所以出現了進步的思潮,工業革命解放的生產力,應該是令人類都活得更好一點,而不是使人類活得更悲慘,社會應該變得更公平,而不是讓投胎決定一切。這孕育出十九世紀的社會主義主張,這很快就在知識份子認同,而知識份子們透過創作相關作品(例如悲慘世界),勾發讀者特別是貴婦與母親們的同情心,形成了思潮。

這啟發了勞工運動、工會、勞工權利、禁止童工、公平稅制等思潮,有溫和的改革主張,例如孫中山也同意主張向地主徵稅的喬治主義,也有更徹底的改革主張,例如「廢除私有產權」、「生產資料共享」的共產主義。十九世紀是人類開始思索社會無產階級的問題,喬治主義、共產主義、福利社會等全部都是對著同一個問題的不同答案。

這形成了近代的左翼政治,只要有工業化的社會,就會有左翼出現。當年的左翼是為無產階級爭取權益的,他們知道工人的唯一優勢就是人數,所以他們會辦罷工,搞工會,推動普選與民主化,以使勞工代表也能夠掌握權力,參選,甚至執政。左翼知識份子們則在學校裡推廣社會主義,社會正義的思想;創作者們則創作出顯示社會不公,讓人同情窮人的文學,那就是「左派」。

最終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那就是走向二十世紀建立了蘇聯,人類有了第一個共產主義國家。在蘇聯建立時,其實西方的知識份子界是非常雀躍的,又盲又聾見稱的凱倫海勒便表達了蘇聯就是人類的希望,一個建立真正公平社會,讓無產階級也能夠活得像人的嘗試。全世界的左派都希望蘇聯的成功,能令全世界的勞工解放出來。

既然生產力已足夠,理論就該能給予每一個人生存所必須的東西,即是臺灣應該很多人覺得「一人應該有一套房」,共產主義就真的以這為目標,每人都應該有衣服,有食物,有房。當然慢慢也察覺要有醫療,有妻子丈夫甚麼的,如果人類都能得到生存所需要的東西,人類就能從剝削中解放出來而不用被迫長期勞動。

社會主義成為了一時的風尚,就像麥當勞一樣,共產黨在各國都有分店,美國有共產黨,英國有共產黨,日本有共產黨,就算不是共產黨,也會標榜某種社會主義,例如大家都知道的國家社會主義黨即是納粹。無產階級勞工的貧苦是工業國家的通病,說讓勞工們有地方住,老有所養,有麵包與黃油,才能夠得到民眾的支持。在數人頭的普選與民主政治日漸普及時,社會主義的聲勢也日漸巨大,畢竟勞工與無產階級,在所有工業社會人數都是最多的。

那時候的左翼政治關注的是「改善無產階級的經濟生活」,唯一目標就是令工人們吃到飯,不用加班,以及有自己的房子。

因為提倡社會主義的是知識份子,所以各方的知識份子,都會在社會主義中混入自己關心的其他議題。例如女性主義者會混入男女平等,說這也是社會主義的一部份;然後文人與藝術家講言論自由,講創作自由,講情欲解放;維權律師則主張囚權,司法正義,甚至廢除死刑;社會的性小眾則講同性戀權利之類,就像火鍋一樣,大家在這個叫社會正義的鍋裡,放進自己喜歡的料。然後又因為團結的理由,反正我爭取工人權益你爭取同性戀權利好像礙不著我,不如團結起來增強力量,如大家所見的,左翼政治總是越來越包山包海。

但這些都只是旁枝末節,傳統的左翼運動,核心就是在於改善無產階級的權益與生活。後來爆發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然後建立了聯合國。大家都清楚戰後的貧窮與創傷只會引爆下一場戰爭,為了保住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和平,必須安撫戰後的民生以及從戰場回來的士兵。

戰爭令很多人失去家園,財富,工作,甚至永久傷殘,自由市場是絕對不可能解決這問題的。而且社會主義的蘇聯更是趁此急速擴張,一下吃掉了東歐並赤化了中國。貧窮就是共產主義的溫床,西方文明需要對抗共產主義的抗體,西方就開始以各種名目推行「不是共產主義,只是福利政策」的東西,實際上做的就是共產主義的事情,比方說建立集體公營住宅給老兵,推廣免費教育,給予大學補貼,公營醫療,大量經營廉價的公共交通,給予老人老年津貼等。

不少過往只有共產主義有的政策,現在「資本主義」政府也照樣實行,當然他們很強調這並非共產主義,因為私有產權還是得到保障的,而叫這作社會福利。各國的左派,社會主義者們,自然也樂觀其成。以公營的方式改善了無產階級的生存條件下,過去活不成的兒童們都活了下來,雖然貧窮但能健康成長,人口因此暴增。二十世紀的人口在短短幾十年增加了三倍。成為我們今天所認知的嬰兒潮世代,也就是我們現在社會的長者們。投票權被普及了,人人有飯吃了,社會也變得比以前公平了。

這樣的新時代,雖然去不到是共產主義社會,但對於剛從戰爭的恐怖中活過來的人們來說,每天有飯吃而且和平,兒童雖然貧窮但能成長,他們是可以接受的。

但知識份子們卻高興不起來,因為政府在主動推動各種福利時,又何須特別去支持左翼運動或社會主義呢?無產階級們忙著迎接改善了的生活,思量著賺錢與在公共房屋的新生活,就無心參加各種社會主義團體與運動。再加上蘇聯在冷戰初期侵略東歐各國,鎮壓民眾,秘密警察等事情曝光,大家對共產主義國家先是走向疑慮,然後走向恐懼,反感。共產主義漸漸被公眾視為官僚專制,暴力統治,沒有自由的代名詞,而一直是社會主義陣營的知識份子們,就變得左右為難,十分尷尬,他們為蘇聯辯護又不是,不辯護的話社會主義又會變臭,西方讓出了福利而維持更多的自由,蘇聯的專制統治令社會主義失去魅力。

也就是西方國家無產階級去到五六十年代的生活改善,令社會主義慢慢失去了市場。香港則去到六十年代暴動之後,麥里浩推廣的各種福利政策,也是同一招,所以自七十年代後香港的左翼政治也走向沉寂。

這些左翼知識份子們想要找回自己的定位,但過去那一套行不通了,但他們發現了富裕了的社會,卻出現了新一波的活動家,這些活動家跟以前的工會,無產產級勞工不一樣。他們講的不是階級政治,而是各種新的議題,之前不那麼被重視的各種雜七雜八的議題,例如種族歧視、性別平權、環境保護、墮胎、性解放、言論自由、反戰、反徵兵,甚至毒品,這些過去的小眾因為社會變得富裕,而變得聲音更大,而且裡面有更多中產階級的支持者,在六十年代的西方社會,他們的聲勢與需求已壓過了無產階級革命。

因此左翼產生了分裂,過去那個以無產階級權益,講求階級鬥爭,親近共產主義國家的左翼,堅持路線不變成為了「老左翼」,而漸漸的成為了社會上的孤島。而知識份子們大部份都離棄了這些老左翼,而將社會正義運動的主題,從「消除階級的不平等」,變成「消除族群的不平等」,也就是種族間的不平等,性別間的不平等,性取向的不平等,或者各種嗜好權利的不平等,成為了左翼運動的主軸,將各種新興的平權運動統合進左翼的旗下。

這就形成了「新左翼」,新左翼的核心成員不再是一群無產階級的老工人們,而是中產出身的嬰兒潮大學生們,這些人不是無產階級也不需要是無產階級,但因為他們有另外的弱勢身份,例如是有色人種,例如是弱勢性別,所以還是可以在站在促進平等的主攻方。這在一個無產階級開始不愁生存,而中產興起的嬰兒潮世代,大量的吸引新血,而且這些大學生們,將來又會走入教育界、金融界、媒體界、各種專業界別,成為社會中堅去散佈政治思想。

老左翼的議題例如最低工時、減低工時、勞權,或者各種社會福利,他們在新左翼中並沒有消失,但已變成了一個次要議題,賓主的關係倒轉了。

年輕而且富裕的新左翼,就因此急速成長,成為了左翼的主流。相對而言,老左翼則陷入一個很尷尬的狀態,無產階級工人們寧可去娛樂看電影打電玩都不想搞甚麼工運。冷戰後期,蘇聯走向敗局,最後共產主義陣營的崩潰,更是令老左翼希望粉碎;對於年輕人更是魅力全無,差不多完全失去了吸引新血的能力。在九十年代蘇聯解體後,新左翼就完全擊敗了老左翼,成為了左翼的代表甚至唯一的左翼,年輕的左翼差不多 99% 是新左翼。

我們今天所知的左翼,其實跟共產主義的老左翼,已經幾乎完全沒有關係了。

在九十年代末期,二十一世紀初期,是新左翼的黃金時期,那些六七十年代的大學生們不少都變成了社會上的成功人士,特別是在傳媒,學術界有很大的話語權,在他們底下學習的學生,則接受了他們的思想。社會自由富裕,大家開始講求要得到尊重,所以各種身份政治與平權都受到重視;而在繁榮經濟中活得不錯的中產們,環保,和平,自由這些保住優質生活的議題也能吸引他們。新左翼以奧巴馬選上總統,登上了頂峰,黑人總統,女性總統(按:疑指台灣總統蔡英文),人類平等的證明也是世界走向更美好的證明。

在奧巴馬第二個任期,也就是 2012 年開始,全球化隨著網絡而高速發展,這時期手機與網絡也走向成熟,但全球化產生的金錢流動,導致了這十多年來資產(即是房價,股票)價格暴升,這些事情都使無產階級們更感覺到自己階級弱勢。想想這十幾年,開始大家談的東西,開始變成成功靠父幹,人生勝利組,窮人不要生孩子,有房子的人更容易買到房子,無產的人則永遠追不上。網絡炫耀的興起,則讓更多人天天意識到這點,「無產階級」突然從一個娛樂至死的世界重新醒來。

這十幾年網絡興起與全球化,導致的人口流動,最受影響的就是各地的無產階級,各種開放政策,令他們發覺自己所在的地方更擠迫,被文化入侵,工作被搶奪,公共資源例如房屋醫療都輪候不到。使他們開始發現他們陷入了困境,更多無產階級開始留意與投入政治。

無產階級投入政治,一開始時當然也是向左翼的方向走,但當他們越接觸左翼時,卻發覺左翼基本上不處理階級問題,他們忙著他們自己各種平權議題,無產階級這樣基礎問題,卻不被重視。而且新左翼的議題與之有衝突時,永遠是新左翼議題優先的,比方說,「非法移民權利」對新左翼是人道議題,但是對於無產階級來說是資源治安問題,這兩者一旦矛盾,人道還是比較重要的,所以你最好還是包容一下非法移民,至於你的公共醫療失業住屋甚麼的,那是另一件事,你們應該自己去爭取。

結果就是,無產階級在左翼中解決不到的問題,而左翼則不斷製造新的問題去解決,比方說要讓第三性去女子更衣室之類,無產階級的事情呢?因為涉及複雜的經濟問題,解決他們的問題太難或沒興趣,他們不會碰,最多告訴你這是資本主義的錯,然後你快去打倒資本主義吧。但怎樣打倒資本主義你自己參透就好。隨著時間過去,無產階級在左翼運動中發現自己的問題對大部份知識份子來說真的不重要,在這個左翼運動中自己也不重要,這些理應成為「老左翼」的人,也沒有辦法接受那些還在自稱共產黨的明朝遺老。甚至左翼運動整體來說,是惡化自己的情況,因為非法移民,環保這些議題,往往增加基層的生存難度。畢竟很多進步議題,最後付出代價與承受風險的都是無產階級。畢竟非法移民聚居的地方,大概就是無產階級住的地方。

新左翼的議題們,對這些人來說,就是空中樓閣,本末倒置。社會地基正在腐爛,你嬴還在談上層的建築問題。

結果這群本來屬於支持老左翼的人,反而變成了新左翼的對立面,他們要的不是新的福利,而是阻止像非洲移民,環保法規,減輕法律刑罰這些新左翼議題,免得要承受這些政策帶來的代價。隨著無產階級越來越多,網絡又使他們知道這些政策對自己不利之處,結果產生了「反對新左翼」的人群,這些人就成為了各種「右派」包括川普在內的支持者,他們事實上一點都不右,反而是不再被左翼重視的無產階級們。

而這場選舉結果,就是這樣來的。其實左翼並不是沒有人發現這問錯,老左派齊澤克就不止一次批評現在的左翼運動根本走了歪道,不過齊澤克支持川普,結果就被新左翼們嘲笑否定就是了。

2024年11月1日星期五

鄭立:少子化下,年輕人也不好賺錢

鄭立文章筆記
[社會觀測#452]
2024年11月1日  

有一天跟朋友們聚餐聊天,席上有朋友在中學當教學助理,當了很多年。被另一個中年的朋友問他為何這麼久了都沒有當老師,難道你是沒有足夠的學歷嗎?事實上他是有,在這年頭有個大學學位並不是甚麼罕見的事情,可是他就是沒有機會當教師,現在一個教學助理要升職為教師很難。那我中年的朋友就疑惑,不是吧?他印象中升任教師這件事並沒有那麼難,為甚麼?

我就問他,你記得你在中學時你一班有多少人嗎?他說四十二人,我說現在已經是三十人左右。那我再問,那你記得你那時候一級有多少班嗎?答案是八班,我說現在已沒有那麼多班的學校了,很多中學一級只有四班甚至只有兩班。例子是我讀的公立中學時一級有八班,一班四十人以上,所以一級有三百餘人。但我上次去代課時一級只有五班,每班不足四十人,所以大概只有二百餘人。

香港的教師職位數量,政府是按班的數量配給的,沒記錯的話就是每三班有兩個教師。生育率下降導致了學生數量下降,學生數量下降導致了班的數量減少(而且每班還縮編了),班的數量減少導致了教師職缺減少,而且在香港當教師薪水非常好,香港一個年資很高的學位教師,薪水有二十萬臺幣以上很常見。我中學年代那些老了的教師現在很多還是在教,盡量佔著缺不會離職。

生育率低,沒有職缺給年輕人,即使有同樣的學歷與資歷,沒有相同的職缺就不會有相同的待遇。

教育界絕對是受少子化影響的重災區這很好理解,但是我接下來說,並不是只有教育界如此。我有另一個朋友從事的是出版界,說今天的出版界已經是一個夕陽行業,書的銷量不斷的下降,在八十年代,香港的漫畫可以一期賣十萬本,即使不怎麼樣的雜誌讀物,都可以賣以千計的銷量。但今天所謂的一線作家,賣的量其實就只有以前三線作家的水平,而大部份書根本就是賠錢做的,說這是因為互聯網的衝擊?但其實互聯網興盛之前,這個數字已經在衰退了,互聯網只是加速他的滅亡。

遊樂場,租書店,電玩場,桌球室,玩具店,網咖,全部九十年代至二千年左右流行的小店都走向衰落了。在九十年代的街上你能夠看到這些娛樂文化場所,大部份都消失了,全部都變成了服飾店或食肆。這當然有租金上升以及互聯網的因素,但別人走向衰落,他們走向消滅,因為他們的主顧就是年輕人,而年輕人減少了。

人小時候的志願,通常是看著當時大人的工作去羡慕的,我不少朋友都是小時候的志願,要當租書店老闆,玩具店老闆,或者當雜誌編輯甚麼的,但當他們讀完書年紀多了累積了資本與技術人脈,真的能開業時,才發覺他想做的行業已經要消失了。而這些行業的範圍很廣,從出版到電玩到教育,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其實都是建立在年輕的血液上的。

這些行業通常牌是在六七十年代興起,然後在八九十年代走向繁榮的頂端,擁有巨大的顧客群,但去到二十一世初開始沒落,第二十個十年走向死絕。這正好對應的是嬰兒潮的人的年齡,以港漫為例在七十年代時他們就是二十歲的年輕人,可能從少看小流氓甚麼的,在八十年代時他們成為社會中堅消費力暴增,港漫就能夠賣到十萬本,雜誌之類也都大賣,電玩場也塞滿人,到處都開了租書店。

七八九十年代均沾的榮景,跟社會偏向年輕是很有關係的。

步向老年的特徵,就是對大部份東西的消費力衰減,老年人通常粗茶淡飯,畢竟身體已吃不消,還要大魚大肉煙酒不缺的理論上也不會太長命。精力減少,所以對於各種活動的興緻都不高,聲色犬馬不如躺在舒適的床上看電視或者影片,也不用常常換衣服。我少年時就照顧老人,所以我很清楚他們都在做甚麼,能夠打麻將甚麼的已經是比較有精力時候的事情,衰老到某地步,大部份時間都是睡與看老電視,電影之類,一天只吃一點青菜白飯瘦肉就夠了。

老年人消費的形態,往往是上一代的,除了一些新的需求例如生病外。他們理想的生活,就是他們年輕時的生活,比方說,他年輕時很喜歡去電視院,那他需要的就只是 netflix 上能看回他年輕時愛看的電影,一個 netlfix 就代替了戲院與租錄影帶店。而不是那些新玩意或者是新電影。用手機電腦都不用太好的,因為對他們而言就算現在很老的款式都已經足夠他們的需求了,例如我父親喜歡吃巧克力,是因為他年輕時巧克力是有點奢侈的東西,可是去到今天他只是大量生產的廉價糖果,現在的流行的高貴飲食例如日本海膽刺身,他們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因為這不存在於他們的年輕時期。

老年人不花錢嗎?老年人很花錢,但他們花的錢有一個特徵,就是都集中在貴價的東西上,例如醫療,藥物,旅遊,養生,宗教,照護,銀行,房仲,資產管理等,他們看電影也是看以前的電影就飽了。而支撐不起以前那個巨量的草根消費,而且服務提供者通常是中年的專業人士。大部份的年輕人想做能做的工作都不屬於此類。

因此這些消費通常都沒有辦法將老人的錢,老年人對年輕人的需求,往往是時薪最低的那些,例如照護,或者底層服務生,年輕人想要或善於提供的服務,老年人多數不需要。老年人的消費,不是在基層粗茶淡飯自得其樂,只買最便宜的東西。就是在上層買最貴的東西養尊處優,只買最貴的東西,中間會有一個很大的破洞。

開創型的職位,才適合令年輕人收入提高,但在老人為主的世界裡,他們需要的並非開創而是守成。守成的職位,不是非常有限,講究人脈;就是發展有限,耗時低薪的工作,例如照護。適合服務老年人的工作,通常靠的需要大量教育與家庭條件下,成就的專業技術。

一個少子化的社會,不僅不會因為勞動力下降而導致薪水上升。反而會導致年輕人的收入也下降,因為這樣的社會需要的年輕人的部份,就只有廉價勞動力的部份,或者某種極度專業的能力(例如醫生),中層的部份卻會走向萎縮。底層跟上層出現了一條明顯的鴻溝,而且主要是由某些「卡了位」的中年人佔據,就像一開始的教學助理一樣,他們還是需要底層的教學助理,但中層的教師則只有很少的流動。

結果,一個少子化的社會,也是一個年輕人會低薪的社會,錢在上層左右流動,但跟年輕人沒甚麼關係,因為這些錢是流給人脈,有地位,有經驗,有能滿足老人需求的少數人的,這正好是年輕人難以有的。

年輕人想做的工作通常是服務年輕人的,例如你想做創作者,一個年輕的創作者的作品多數是給同齡人或更低齡人看的,年輕人很難寫出老年人滿意的作品。畢竟讀者的人生經驗比你多,又有一堆他以前看過的經典作品作為濾鏡,所以年輕人創作給老人看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但服務年輕人的話,在少子化的世界,就是服務一個人數既少,消費力也有限的群體,那雖然可行但絕對較困難。其他工作也會面對這樣的問題。

年輕人賺錢難了,是因為他們服務的人少了,而且越來越大比例是要求高的老年人。

因此社會漸漸傾向更少的財富流動源自跟年輕人的互動,即服務與創造;更多的財富源自跟老人的互動,即繼承,人脈,投機與政治。但是要注意的是,那是一個封閉的系統下才成立的事情。作為一個年輕人,如果你不走出自己少子化社會的話,要留在裡面找工作,就的確是如此,上面說的全都是內需經濟。

但對於那些一開始就從海外市場賺錢的年輕人來說,就完全不受影響,既然你賺的是海外的錢,那你就不會再受限於自己社會的人口結構,如果真的想要更好的收入,把目光放在賺海外國際市場的錢就是最佳解,特別是全球最大的英語市場。那你去做創作甚麼的,該賣的就是這種市場,在萎縮的本地年輕人市場反而只是附屬於國際市場的一部份。只是很多人因為語言能力導致對外面有恐懼,所以也不願意找出去嘗試從國際賺錢的方向,而依賴本地的企業給的本地薪水,那麼大概就是死胡同了。

所以一開始就把眼光放諸四海,而不是把目光放在本地的人力銀行,應該才是未來年輕人的解。但如果在語言能力上只有中文的話,那麼這個「廣大的海外市場」,恐怕最後也只有中國大陸,如果不想在中國大陸市場發展的話,那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培養一門中文以外的外語能力似乎變成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