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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1日星期三

(110) 倪匡《壹週刊》訪問

〈想死〉 倪匡
《壹週刊》A100,非常人語
2005年10月20日

倪匡自認不負責任,小說完稿,從不看第二遍,直至近年才翻看,只想知當年怎樣將小說埋尾:「原來好多收唔到科!」

經典例子是《不死藥》,衞理斯吃了不死藥,長生不老,但會變作白癡。

小說最後幾句:「結果會怎樣呢?其實大可不必擔心,我是連續小說的主角,當然逢凶化吉,不會有事的!」完事。

「現在睇番,一樣諗唔到點埋尾,可見創意冇退化,哈哈!」

小說未能埋尾,也想將生命埋尾。目前卅多種病纏身,加上古龍、張徹、黃霑等至交相繼離世,生無可戀。不死藥不要也罷,只想要快死藥:

「報紙話有種毒藥,六千分一秒內奪人性命,你話幾開心?我最希望得到。

「不過,馬上風更過癮,哈哈哈!」

倪匡七十歲了,「賺返嚟,隨時去都冇所謂。

西藏密宗有兩種最高境界死法:一係從極高懸崖跳下,一係馬上風。我唔明跳崖有幾快樂,但馬上風一定開心。」

他自言陽痿不舉,如何馬上風?難道食偉哥?「我未食過,老婆唔俾,佢話唔得咪唔得囉,食嚟做乜?又係喎,難道食咗打飛機?」

夢想馬上風對手是誰?「我冇所謂。古龍罵我什麼女人都啱,其實我有標準:細過我個女(倪穗)唔啱,大過我阿媽唔啱。當時我個女九歲,到她廿歲我已後悔,哈哈!」(輯按:意謂跟十九歲的女人上過床)

笑看生死,不是人人辦到。他暴脹至二百磅重,血壓高、膽固醇高,「乜都高,乜病都有。」雙眼易倦,精神疲憊,頭皮脹痛,牙痛,「痛一隻,脫一隻,又痛一隻,又脫一隻,之後我話唔脫喇,再脫冇喇!」鼻敏感、皮膚敏感,降血壓藥導致氣管不適,前列腺腫大,「普通人栗子咁大,我好似橙咁大,即使食咗藥,痾篤尿要兩分鐘。」最痛苦是每年檢查直腸,先食瀉藥,屙到標冷汗,再全身麻醉。

亡友
倪匡最要好的兩個朋友,被煙、酒奪去生命。古龍過世,他三日說不出話;黃霑病逝,他三日吃不下飯。「你話黃霑死咗可惜,古龍更可惜,死時僅四十八歲。佢絕頂聰明,一起測智商,佢一百八十幾,我六十幾。」

古龍是台灣人,倪匡每次赴台,古龍便不歸家,一同住酒店,各自帶女仔上房。次日,古龍總問:「昨晚聽到嗎?」
倪匡反問:「聽到什麼?」
「咁大聲都聽唔到?個女仔俾我搞到徹夜大叫:『大王饒命!』」
「我唔得閒聽。」
「為何唔得閒聽?」
「我好忙,徹夜大叫:『女大王饒命!』」

倪匡大笑,但眼角有淚光,「我帶挈古龍發達,但可能害咗佢,發達太早,飲酒太多。」古龍出道時受台灣作家排擠,倪匡喜歡他的小說,適逢當時主編《武俠與歷史》雜誌,便找他寫《絕代雙驕》。倪匡不斷推薦張徹將古龍小說拍成電影,不果,便向楚原說情,拍成了《流星蝴蝶劍》。

古龍名利雙收,跟倪匡、王羽吃一頓飯,乾掉五支 XO,之後去夜總會再飲,次日同往醫院吊鹽水。「古龍酒量好,但不懂分辨酒味,見酒樽靚就話好酒。佢着重飲酒氣氛。」結果肝硬化早亡。

「黃霑比古龍更好玩,瓣數多,我唔捨得佢,(最不捨什麼?)任何嘢都唔捨得。」黃霑因肺癌逝世前,常與妻子Winnie到三藩市探望倪匡,最喜歡他家中樓上樓下兩個火爐,夫妻二人爭着堆柴,爭着點火,目前火爐裡的柴,就是黃霑從地庫搬上來,親手搭的,「我唔會再燒。」

「最玩得埋的,都死咗。」

倪匡早料到人愈老,身邊愈多人不在,五十歲時發誓,不再走進殯儀館,因此黃霑出殯,他不返港。母親過世例外,八十一歲笑喪,倪匡在靈堂上喝酒大笑,在場職員勸他披麻帶孝,他不依,反而穿上大紅衣服。他從沒為任何人過身哭過,「即使我死咗,老婆仔女可能傷心幾日,但會明白這是人生必經階段。」

倪匡認為什麼都有quota,他嗜煙嗜酒,加上女色,都是傷身的玩意,三者quota先後用完,但仍有呼吸的quota,注定長壽。打從十六歲在內地當兵,每月獲派八兩煙絲,便煙不離口,最高紀錄日抽五包,比黃霑更兇,「一邊刷牙,一邊食煙,你見過未?」五十一歲那年,突然明白吸煙是懲罰,上天判了他卅多年刑期,已經屆滿,「打完五十大板,難道仍翹起屁股俾人打咁蠢?」

移民前,常酒醉街頭,一次追打一群飛仔,對方怒罵:「你以為自己真係衞斯理?」又一次惹怒一個廿來歲的裝修工人,對方爆粗:「×你老母!」他回應:「我老母八十幾歲,你鍾意就攞去;你老母最多四十幾,我啱。」對方抽出鋸,他逃跑。

初到美國,發現烈酒又平又靚,乾掉很多箱VSOP。吃日本菜,總是獨酌五、六支清酒,已經俾面身旁的太座,算喝得少。五十八、九歲那年,喝一支清酒已頭暈,原來肝臟解酒功能已失,至今滴酒不沾。

不忠
回顧大半生,可有遺憾?「冇,經歷過最艱苦的日子,我好知足,乜都笑得一餐。」年少時在內蒙當兵,貪玩找來狗與狼交配,生出來的小狗狼咬傷上司,他被控「縱狗襲擊共產黨員」;天寒地凍,他拆了爛鬼木橋生火取暖,又一罪名:「破壞交通」,都是死罪。他騎馬北上,打算到外蒙、蘇聯避難,但馬走向西,他蒙查查去到火車站,跳上火車,才知車往南走。沿途吃老鼠;吃光老鼠,吃蟻;吃光蟻,吃棉花。到達上海,乘運菜的船來港。

當時廿二歲,在荃灣當雜工,日薪兩個九。投稿《工商日報》及《真報》,獲後者聘為「見習後補副後生」,一年後升為總主筆。《明報》創辦次年,他過檔,並開始寫科幻小說。

廿三歲在聯合書院夜校唸書,認識了小他三歲的李果珍,拍拖時,袋裡往往只有幾塊錢,同吃一碗叉燒飯,七毫,她飽了,他未飽,只有叫碗「靚仔戴帽」(白飯加汁),兩毫,飯後甜品是雞蛋仔。拍拖四個月便結婚,向報館預支稿費,才租得起板間房,沒錢食飯,外母每日送飯來。

後來稿量漸多,八萬字的《女黑俠木蘭花》,四天便完工,從此一半稿費給妻子作家用,一半自己喝酒嫖妓,多年來跟他發生過關係的女人不計其數;最荒唐時,兩個不能透露名字的友人勸阻他,他死撐:「你兩個搞外遇,搞到換老婆,有咩資格話我?我冇唔要老婆,只係多咗幾個老婆!」

現時沒有性事的quota,懂得反省:「當時生活好糜爛,自覺要反抗社會規範,愈狂放愈高級,可能係精神勝利啦,我都唔明白自己。一放縱就失控,變成病態。(妻子不介意?)介意,忍住咋,佢好辛苦,突然瘦得好厲害。(她因此哭過?)當然有,肯定有。」

他沒說這是遺憾,只說:「我至今好後悔,不過冇辦法。」

最教妻子傷心的,是他跟一個台灣女子牽纏數載,最後妻子說:「我哋有過開心日子,就是你袋裡只有幾塊錢,一齊食叉燒飯的時候。」倪匡感動,叫她立即搞移民,遠離醉生夢死的香港,以後每日廿四小時陪她。九二年赴美。

晚年夫妻關係才爐火純青。相處之道?「聽晒老婆話囉。我在美國聽足九成九,我鍾意睇鹹碟,佢唔鍾意,我就扭細聲;佢在樓下,我就在樓上睇。」不過,她一返港,倪匡便作反,買三磅五花腩、兩蚊豬膶下廚,豬肉佬向倪太告狀。「老婆問我有冇散步,我話有,其實全日攤在家中,哈哈!

「佢真係好好,我好鍾意佢,從沒愛過別的女人;佢又好鍾意我。」十三年來妻子卅多次獨自返港,都互相牽掛,今次倪匡決意陪她回來,「我使乜你陪?」她劈頭這麼一句,他只有說:「咁我黐住你返嚟,得未?」

報應
「我寫散文有一名句:可以遲結婚就遲結婚,可以唔結婚就唔結婚,現在倪震應驗咗。」可有看過倪震貓遮雀照片?「睇過,好普通啫。(台灣才子)李敖幾十年前拍過,冇遮無掩,幾有型呀,(倪震)使乜遮?我戒煙前有六嚿腹肌,若現在回復當年身材,我都拍,哈哈!」

他跟妻子一樣重女輕男,偏心倪穗,至今不改:「女仔嘛,要照顧多啲,老竇唔錫佢,邊個錫?」他以前常用雞毛掃打倪震,據說,每天料到兒子定會犯錯,先打兩巴掌,「偶然試過一、兩次啦。當時工作忙,脾氣暴躁,現回想,莫名奇妙,可悲又可笑。」體罰令倪震偏激?「我都偏激,係遺傳,與教養無關。」若時光倒流,可會待兒子好些?「應該會,一定會,會好好多。」

自言一生再無所求,唯獨恨抱孫,三藩市住宅旁有一所小學,他經常跑到操場,呆望小孩整整一小時。倪震是否因童年陰影,不敢生孩子,令你無孫抱?「佢冇講。如果係,報應囉,有因必有果,我接受。」訪問全程他哈哈大笑,此刻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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