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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21日星期四

(113) 董鳳衛:〈科幻小說大師成長足跡〉

〈科幻小說大師成長足跡〉
董鳳衛

(施仁毅主編:《倪學:衛斯理五十周年紀念集》,香港:豐林文化傳播有限公司,2013年,頁52-60。原書有黑白照片多張,今略。)

25年前的某一天,當時還在念初一的我買到生平第一本衛斯理小說《蜂雲》,從此,追尋倪匡先生的足跡便成了我的人生目標,一路走來,心潮澎湃,思緒萬千……

一、舊居
這是一幅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上海地圖,當然不是金色的,也沒有危險記號。圖中紅點所在處,便是倪匡先生生於斯長於斯的來德坊。正門位於著名的霞飛路上,這裡最早是法租界,屬於當時上海最繁華的地區。來德坊東北面有一家國泰大戲院,年輕的倪生常常穿過邁爾西愛路去看戲,當下自然更是繁華。霞飛路就是現在的淮海路,邁爾西愛路則改名為茂名南路,國泰大戲院也改名為國泰電影院。而來德坊正對面的,便是蔡瀾先生來滬時常住的花園飯店。

老式石庫門的典型結構,進門是一個天井,兩側左右廂房,正對面是長窗落地的客堂間。客堂間為會客、宴請之處。客堂間兩側為次間,後面有通往二層樓的木扶梯。整座住宅前後各有出入口,前立面由天井圍牆、廂房山牆組成,正中即為「石庫門」,石庫門雖處鬧市,卻仍有一點高牆深院、鬧中取靜的好處,頗受當時卜居租界的華人士紳、富商的歡迎。倪宅沒有天井,應該是中西合璧的新式石庫門,而且很早就用上了自來水。

現在的住戶金老伯得知我是為了尋訪倪踪而來,高興地將我帶入屋中,可原貌仍在,物是人非,倪生說唯一沒變的就是那道木扶梯,不知倪生當年,可是宛如衛紅綾,迅若飛猿,輕如狸貓,攀援而下,悄悄打開大門,遊玩去也?

倪生一家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末遷去了上海的閘北區。踏著落日的餘暉,我想像著少年時的倪生,在弄堂中肆意馳騁,或許住在前排房子的女高音歌唱家,還對倪生射去的彈弓子彈而後怕不已呢。

二、學校
倪生就讀的小學在日寇的砲火與大時代的變遷中早已湮沒不可考,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倪生就讀於江蘇省立上海中學,當時的上海中學位於吳家巷,佔地400餘畝。民國時期,江蘇省立的上海中學、蘇州中學、揚州中學和浙江省立的杭州高級中學,以教學卓著聞名,並稱為江南四大名中,又稱江浙四大名中。

倪生從小聰慧異常,考試經常是全班第一,成績優異當時他還用本名倪亦明,上海話諧音第一名,同學們便為他取外號「第一名」

三、浪跡天涯
1951年,即倪匡先生十六歲半那一年,家中的環境發生了變化,父母去了香港,留下他獨自在上海。有一天倪生無所事事,逛街至外白渡橋,見到橋柱上貼了一張很大的佈告,被風吹下一半,內容半遮半掩的,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原來一張招生啟事。

1951年3月7日,看了招生啟事的倪匡先生報考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從上海到蘇州,住進閶門外北兵營第四院的宿舍,成為解放軍幹部。

經過華東人民革命大學三個月的思想培訓之後,組織便派遣倪匡先生去治理淮河,然後去江蘇省北部的濱海縣辦農場。

農場初具規模後,倪匡先生報名去了內蒙古扎賫特旗的保安沼農場。

四、赴港定居
1957年7月倪匡先生經澳門輾轉來港,與父母同住在北角模範邨

初到香港,倪匡先生沒有正式工作,白天在工地上打零工,晚上去夜校讀書,在學校認識了現在的太太李果珍。

最先大量使用倪生稿子的報館是真報,經過一段日子的奮鬥,倪匡先生終於從雜工+兼職撰稿人變成了全職作家,住所也搬至銅鑼灣加寧街海威大廈。

倪匡先生擁有天馬行空般的想像力與浩瀚廣博的知識面,終於靠純寫作而致富。當時的倪生正屬於事業嶺峰期,武俠小說、衛斯理科幻小說、電影劇本及散文雜論讓他功成名就,江湖傳言,只要是倪匡先生的書,哪怕是無字天書也賣得掉。

1992年秋,倪匡先生告別喧囂,離開香港,前往美國西海岸的三藩市,大隱隱於市,過著自由自在、逍遙快活的生活,期間他繼續為「勤+緣出版社」撰寫新的衛斯理故事。

2005年年底,倪匡先生重回他闊別十數年的香港,出人意料地又掀起了一股「倪匡熱」。

2012年4月15日,倪匡先生榮獲香港電影金像獎終身成就獎,以此表彰他五十來年筆耕不輟,為華人電影貢獻的無數經典橋段與人物形象,但對淡泊名利的倪匡先生來說這些榮譽不過是過眼雲煙。

(112) 陶傑:〈湖海奇士 星空高人〉

〈湖海奇士 星空高人〉
陶傑

(輯按:原載《明報月刊》副冊《明月》,2014年1月創刊號;收入《倪匡新編》,香港:大山文化出版社有限公司,2015年,頁217-221)

倪匡先生是百年中華的絕世奇人。

倪匡是小說名家,他的想像力之廣闊險奇,完全無法解釋,只能以「天才」來形容。倪匡寫小說,種類繁多,有科幻、武俠、偵探,他說故事的本領,無師自通,與生俱來,一展卷就令人通讀到終場。

倪匡出身上海中產階級,小時候看許多通俗的小說,包括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由於天資聰慧,倪匡小說的畫面形象生動,講故事的語言淺白有力。創作人是通靈的人——有莎士比亞到莫扎特,有一種理論是,創作人的腦電波特別敏銳,接通另一個世界。小說、音樂、戲劇裏的情景人物,其實是文外的平行宇宙裏發生的人事只有創作人的腦電波與另外的世界通靈,所以電影、電視、小說,都屬於「傳媒」(Media)。

倪匡必然是能通靈的人,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宇宙之中有某種能量,選擇過莎士比亞和莫扎特,今日也選擇了金庸和倪匡,不如此推測,倪匡的想像力和創作力,實在無以理性地解釋。

我第一次讀倪匡小說在初中。那時香港灣仔有一間小童群益會,有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和倪匡的《女黑俠木蘭花》全集。「木蘭花」的小說,倪匡開創了一個以香港為藍本的亞洲國際城市。我訝異為何世上有如此好看的小說,雖然情節天馬行空,不現實,但木蘭花小說有一個潛藏的主題:「為什麼有這麼多人犯罪,令美好的世界蒙上污點?」

倪匡是一個疾惡如仇的人。他的科幻小說不止講故事,而且有悲天憫人之情,如《玩具》揭示科技如何操縱心靈,《換頭記》批判極權,《雨花台石》和《追龍》預示民族的赤禍。倪匡的意識形態,是嚮往自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因為他少年時在大陸不凡的經歷,飢餓、迫害、目睹槍斃,他幾經艱險逃離了一個充斥着極端思想的極權仇恨的國家,他來到英治的自由海角,讀倪匡的每一篇作品,都感受到作者對自由的謳歌。

倪匡有極為鮮明的觀點,他痛恨邪惡,崇尚美好,而且斬釘截鐵表達他的觀點。在一個愚昧而平庸的社會,倪匡的稜角有時被視為「偏激」,但他出身的那個國家更千倍偏激,倪匡的觀點只是自衛的反應,雖然他往往只陳述了普通的常識。倪匡自稱書讀得不多,但他擁有清晰的邏輯思辯力,沒有半點柏楊厭惡的「中國式醬缸思維」。在宴席的唯諾和附和之間,倪匡往往逆流而異議,令平庸的人啞然。如果他年少時有機會去英國牛津或德國的海德堡大學讀書,倪匡會成為國際級的哲學家。

我認識倪匡,開始在紙上,已經有四十年,不但他的小說讀過八成,他在《大成》雜誌上寫上海的童玩舊事,在《星島日報》副刊寫「骨骾在喉」的生活瑣事,我一概捧讀,覺得這是個超凡有趣的人物。直到十年前我才有機會初見其本尊,在這一刻,好像金蛇郎君現身,我才訝然驚覺,我對世界、人生、政治、中國的許多看法,與倪匡殊途同歸,或者可以說,倪匡潛移默化了我的人生觀。

倪匡雖然笑口常開,但他是個悲觀主義者,世上所有的智者都是悲觀主義者,因為人類太蒙昧了,仁愛的人永遠是少數,仇恨的愚眾永遠是多數,倪匡的人生充滿悲哀,有的可以與眾同苦,有的卻埋藏心底,難以宣示。倪匡不止是一位出類拔萃的講故事的人,他還是一個哲人。金庸在退休之後,尚時時與倪匡見面,視之為老友,其中不無惺惺相惜之感。

一九四九年,中國經歷了巨大的浩劫。在那一年,中國一定有許多像倪匡一樣有潛質才華的年輕人,但只有倪匡先生一人騎着一匹瘦馬,輾轉來到自由世界。我每次見到倪匡,聽見他的笑語,都能淺嘗到他笑聲裏的苦痛,他是名士,也是一個高僧,這個民族、這個世界,還有人生的諸多名相,憑一管筆,七十歲後一根孤杖,他看破了。我這一生,以相交過這樣一位卓越的朋友深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