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海奇士 星空高人〉
陶傑
(輯按:原載《明報月刊》副冊《明月》,2014年1月創刊號;收入《倪匡新編》,香港:大山文化出版社有限公司,2015年,頁217-221)
倪匡先生是百年中華的絕世奇人。
倪匡是小說名家,他的想像力之廣闊險奇,完全無法解釋,只能以「天才」來形容。倪匡寫小說,種類繁多,有科幻、武俠、偵探,他說故事的本領,無師自通,與生俱來,一展卷就令人通讀到終場。
倪匡出身上海中產階級,小時候看許多通俗的小說,包括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由於天資聰慧,倪匡小說的畫面形象生動,講故事的語言淺白有力。創作人是通靈的人——有莎士比亞到莫扎特,有一種理論是,創作人的腦電波特別敏銳,接通另一個世界。小說、音樂、戲劇裏的情景人物,其實是文外的平行宇宙裏發生的人事,只有創作人的腦電波與另外的世界通靈,所以電影、電視、小說,都屬於「傳媒」(Media)。
倪匡必然是能通靈的人,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宇宙之中有某種能量,選擇過莎士比亞和莫扎特,今日也選擇了金庸和倪匡,不如此推測,倪匡的想像力和創作力,實在無以理性地解釋。
我第一次讀倪匡小說在初中。那時香港灣仔有一間小童群益會,有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和倪匡的《女黑俠木蘭花》全集。「木蘭花」的小說,倪匡開創了一個以香港為藍本的亞洲國際城市。我訝異為何世上有如此好看的小說,雖然情節天馬行空,不現實,但木蘭花小說有一個潛藏的主題:「為什麼有這麼多人犯罪,令美好的世界蒙上污點?」
倪匡是一個疾惡如仇的人。他的科幻小說不止講故事,而且有悲天憫人之情,如《玩具》揭示科技如何操縱心靈,《換頭記》批判極權,《雨花台石》和《追龍》預示民族的赤禍。倪匡的意識形態,是嚮往自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因為他少年時在大陸不凡的經歷,飢餓、迫害、目睹槍斃,他幾經艱險逃離了一個充斥着極端思想的極權仇恨的國家,他來到英治的自由海角,讀倪匡的每一篇作品,都感受到作者對自由的謳歌。
倪匡有極為鮮明的觀點,他痛恨邪惡,崇尚美好,而且斬釘截鐵表達他的觀點。在一個愚昧而平庸的社會,倪匡的稜角有時被視為「偏激」,但他出身的那個國家更千倍偏激,倪匡的觀點只是自衛的反應,雖然他往往只陳述了普通的常識。倪匡自稱書讀得不多,但他擁有清晰的邏輯思辯力,沒有半點柏楊厭惡的「中國式醬缸思維」。在宴席的唯諾和附和之間,倪匡往往逆流而異議,令平庸的人啞然。如果他年少時有機會去英國牛津或德國的海德堡大學讀書,倪匡會成為國際級的哲學家。
我認識倪匡,開始在紙上,已經有四十年,不但他的小說讀過八成,他在《大成》雜誌上寫上海的童玩舊事,在《星島日報》副刊寫「骨骾在喉」的生活瑣事,我一概捧讀,覺得這是個超凡有趣的人物。直到十年前我才有機會初見其本尊,在這一刻,好像金蛇郎君現身,我才訝然驚覺,我對世界、人生、政治、中國的許多看法,與倪匡殊途同歸,或者可以說,倪匡潛移默化了我的人生觀。
倪匡雖然笑口常開,但他是個悲觀主義者,世上所有的智者都是悲觀主義者,因為人類太蒙昧了,仁愛的人永遠是少數,仇恨的愚眾永遠是多數,倪匡的人生充滿悲哀,有的可以與眾同苦,有的卻埋藏心底,難以宣示。倪匡不止是一位出類拔萃的講故事的人,他還是一個哲人。金庸在退休之後,尚時時與倪匡見面,視之為老友,其中不無惺惺相惜之感。
一九四九年,中國經歷了巨大的浩劫。在那一年,中國一定有許多像倪匡一樣有潛質才華的年輕人,但只有倪匡先生一人騎着一匹瘦馬,輾轉來到自由世界。我每次見到倪匡,聽見他的笑語,都能淺嘗到他笑聲裏的苦痛,他是名士,也是一個高僧,這個民族、這個世界,還有人生的諸多名相,憑一管筆,七十歲後一根孤杖,他看破了。我這一生,以相交過這樣一位卓越的朋友深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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