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岷:〈評劉文典莊子補正〉
《莊子校釋》,臺北:台聯國風出版社翻印民國三十六年(1947)上海商務印書館本,1972年。
附錄二,頁一至三十一
【輯按】王叔岷《莊子校詮.序論》:「《校釋》附錄二,有〈評劉文典莊子補正〉一篇,乃岷少年氣盛之作,措詞嚴厲,對前輩實不應如此!同治一書,各有長短,其資料之多寡,工力之深淺,論斷之優劣,識者自能辨之,實不應作苛刻之批評。況往往明於人而暗於己邪!一九七二年,臺灣臺北市臺聯國風社翻印拙著《莊子校釋》,岷在海外。如知此事,決將〈評劉文典莊子補正〉一篇剔除,至今猶感歉疚也!」如其所言,晚年出版著作如《莊子校詮》、《諸子斠證》,俱刊落〈評劉文典莊子補正〉一文。唯輯者乃好事者,特從台聯國風版輯出該文,公諸同好。原文只有簡單點定,今增補新式標點。
昔年治《莊子》,聞合肥劉文典先生有舊稿《莊子補正》,於宋槧唐寫諸本及前人箸述可資比勘者,均已收採,說者謂其不止復莊書唐人或魏晉之原有面目,並復先秦之舊。又聞先生亦極自矜工苦,常語人曰:「欲與我談莊子,須莊子復生可也。」其自負旣如此,人譽之復如彼,則《補正》一稿應有觀止之歎。岷復孜孜討治莊書,不亦泰多事乎?然因積稿甚多,不忍棄置,去歲仲秋,已成《校釋》五卷,凡一千五百六十九條,雖頗愜私意,尚未敢問世,常思得先生舊稿以資參證。厥後墊江張君懷瑾自昆明來書,稱先生《補正》已由聖南大學殺青,旣而贈岷一册,得之大喜,如獲珍寶。但翻檢一過,竊有所疑,劉先生之說與岷宿昔所見雖不無暗合,然其武斷處實未敢苟同。其於《莊子》唐鈔、宋刋、明翻刻各本,並未徧加涉獵;徵引類書,亦僅《御覽》稍備。即其所已收採之各條,又復譌誤層出,先生持是以為正,似未能復莊書先秦之舊也。莊書中疑義,先生所未發正者尚多。兹僅就其所已標出者作一概要批評,其亦治莊書者所不廢乎?
先生於《補正》序中未言所據何本,但閱其內容,知所據即郭慶藩《莊子集釋》,而郭氏所據卽《古逸叢書》覆宋本,惟畧有改竄。旣有改竄,則其書實不足據。先生一據郭書,於其他各本遂多不復翻檢,或偶翻檢一二,便妄下斷語,如〈人間世篇〉:「俯而視其大根。」先生校云:
與案俯而視,各本「視」作「見」,世德堂本作「視」,與上文「夫仰而視其細枝」一律。《御覽》九百五十二引亦作「視」,今依世德堂本。
案世德堂本外,趙諫議本、續古逸叢書、宋刋本、元纂圖互注本、《道藏》成玄英《疏》、王元澤《新傳》、林希逸《口義》、褚伯秀《義海纂微》、羅勉道《循本》諸本皆作「俯而視其大根」,僅《古逸叢書》覆宋本「視」作「見」(郭慶藩《集釋》本從之作「見」),安得謂「各本視作見」邪?又如〈外物篇〉:「夫地非不廣且大也。」先生校云:
「夫」各本作「天」,世德堂本作「夫」。馬叙倫曰:「天,世德堂本作『夫』,當從之。《文選.秋興賦》注、《後漢書.方術傳》注引並作『夫』。」典案:馬校是也,今依世德堂本。
案世德堂本外,日本高山寺古鈔卷子本、唐寫本、宋刋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林希逸《口義》、褚伯秀《義海纂微》、羅勉道《循本》諸本皆作「夫地非不廣且大也」。惟《道藏》成玄英《疏》本、覆宋本「夫」誤「天」。覆宋本亦成玄英《疏》本,則僅成疏本誤「天」而已。但據疏:「夫六合之內,廣大無最於地。」是成本原亦作夫也。馬叙倫僅見世德堂本作「夫」,已縑疏漏(馬氏書岷未見),先生從馬校作「夫」可也,安得謂「夫各本作天」邪?《補正》中類此之例甚多。
夫精於校勘者,所見古本固不必多,而可與之暗合,但所見本多,實有助於判斷;所見本少,難免顧此失彼,如〈秋水篇〉:「謂之篡夫。」先生校云:
碧虛子校引張君房本「篡」下有「之」字。典案「篡之夫」不詞,且與下「義徒」不相對,張本非是。
案「之」為語助,「謂之篡之夫」卽「謂之篡夫」,猶〈齊物論篇〉「麗之姬」卽「麗姬」也。〈天地篇〉「厲之人」卽「厲人」也,安得以有「之」字為不詞邪?《道藏》各本、趙諫議本、宋刋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下文「謂之義徒」並作「謂之義之徒」,與張本此文作「謂之篡之夫」文正相對,惟覆宋本下文「義」下無「之」字,葢淺人所删耳。儻先生檢及他本下文「義」下並有「之」字,當不致以張本為非矣。
或謂檢書未備,所下斷語自難免漏誤,但旣經翻檢之書,自當謹慎收輯,不應瞀亂層出。《補正》中瞀亂之例最普遍者,厥為引書之卷數,如〈至樂篇〉:「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先生校云:
典案《御覽》五百三十一引「自以為」作「是」。
案《御覽》五百七十一引「自以為」作「是」,先生誤為「五百三十一」(類書引書多删削,引作『是』亦不足據),又如〈山木篇〉:「螳蜋翳而搏之。」先生校云:
典案《御覽》九百四十六引「而」作「且」,《類聚》九十八引「而」作「且將」。
案《類聚》九十七引「而」作「且將」,先生誤為「九十八」。類此之例甚多,然此類錯誤尚無關正文。其次先生引書常誤「無」為「有」,如〈天運篇〉:「孔子見老聃歸……孔子曰……」先生校云:
典案「孔子曰」下,《文選.東方朔畫像贊》注、《御覽》六百十七引有「吾與汝處於魯之時,人用意如飛鴻者,吾走狗而逐之;用意如井魚者,吾為鉤繳以投之」三十四字。《困學紀聞》十同(下畧)。
案《文選.東方朔畫像贊》注引無此三十四字,先生誤為有(困學紀聞十引此三十四字,直本於《御覽》,非別有所據)。又〈秋水篇〉:「莊子鉤於濮水。」先生校云:
典案「濮水」下當有「之上」二字,而今本敓之。《史記.莊子本傳》正義、《藝文類聚.人部二十》……引竝作「莊子釣於濮水之上」,皇甫謐《高士傳》同。
案《藝文類聚.人部二十》未引此文,不知先生何從見之(高士傳作「周方釣於濮水之上」,亦非作「莊子釣於濮水之上」)。類此之例甚多,然此類錯誤,雖涉及正文,其關係猶淺,至於〈繕性篇〉:「謂之以知養恬。」先生校云:
典案碧虛子校云:「自『古之治者』至『以知養恬』舊闕,見張君房本。」今各本有此文者,後人依張本補之也。
案碧虛子《闕誤》云:「『古之治道者,以恬養智。智生而無以智為也,謂之以智養恬』見張本,舊闕。」《音義》云:「智生而無以智為也,見張君房本,舊闕。」所謂舊闕者,謂舊本「生」上闕「智」字,卽張本較舊本「生」上多一「智」字,非張本較舊本多「古之治道者」至「以知養恬」二十三字也。楊慎《莊子闕誤》亦云:「張本『以恬養知』下重『知』字,通章『知』俱作『智』。」尤其明證。今本惟覆宋本「生」上有「知」字(文選嵇叔夜《養生論》注引亦有「知」字,《雲笈七籤》九十四〈坐忘論〉、《說文繫傳》三十三引並有「智」字,知與智同),與張本合,先生不知舊闕僅指「生」上「智」字而言,以為自「古之治道者」至「以知養恬」舊本皆闕,遂斷「今各本有此文者,後人依張本補之」,豈其然乎?又如〈達生篇〉:「忘足屨之適也,妄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先生校云:
碧虛子校引張君房、文如海本「知」作「口」,典案作「口」義太淺薄,張、文本非是(下畧)。
案碧虛子校引張、文二本「知」俱作「囗」,謂張、文本並無「知」字也。先生誤「囗」為「口」,謂作「口」義太淺,是可笑矣。先生收輯材料旣欠審慎,錄人之說亦多不察原書,如〈山木篇〉:「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先生云:
典案《御覽》七百六十八引「上」有「忽」字。馬叙倫曰:「則呼張歙之,當依《北堂書鈔》百三十七引作『一呼張之,一呼歙之』。《淮南.詮言篇》作『一謂張之,一謂歙之』,可證。」案馬說是也。
案「則呼張歙之」,《書鈔》百三十七引作「則呼張翕赫」,馬氏誤為引作「一呼張之一呼歙之」(馬氏書岷未見,不知是否先生鈔錄之誤),先生旣未察《書鈔》,自不當輕以馬說為是,又如〈外物篇〉:「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先生云:
馬叙倫曰:「僓,當依《藝文類聚》三五引作『頹』。」
案《類聚》三五未引此文,馬氏失檢,先生亦不察。《補正》中所引之書,或引他人之說,因失慎而致誤之例甚多,說者或稱「先生之作,可謂天下之至慎」,葢不然矣!
先生於《莊子》古本最迷信唐寫本,唐寫本不過殘存之十餘篇(先生未備見),自極珍貴,然其中因寫者致誤之例亦頗不少。先生每依樣鈔錄,不能正之,如〈刻意篇〉:「為修而已矣。」先生校云:
典案燉煌唐鈔本無「矣」字。
案上文「為亢而已矣」、下文「為治而已矣」、「無為而已矣」、「為壽而已矣」諸句皆有「矣」字,與此句作「為修而已矣」一律。唐寫本無「矣字」,必寫者誤挩也。又如〈山木篇〉:「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先生校云:
典案唐寫本「而獨與」下有「君」字。
案「而獨與君道遊於大莫之國」義不可通,「君」字必涉上文「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衍。類此之例甚多,皆極易辨正,而先生不下一斷語。又如〈知北遊篇〉:「有先天地生者物邪?」先生校云:
典案「邪」上「物」字疑衍。唐寫本無「物」字,文義較長。
案下文「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正承此「物」字而言,無「物」字則文意不明。唐寫本無「物」字,必寫者誤挩也,安得以為「文義較長」邪?凡唐寫本與今本出入處,先生每不詳審文義而輕信之,然有時極可信者,先生反奮筆斷其非,如〈外物篇〉:「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先生校云:
奚侗曰:「《藝文類聚.夢部》引無『龜』字,『神』與『知』對文。」典案唐寫本亦無「龜」字。惟無「龜」字則不知「仲尼」所言者為何物。《淮南子.說山篇》:「神龜能見夢元王,而不能自出漁者之籠。」卽襲用此文,正作「神龜」,未可以唐寫本、《藝文類聚》引無「龜」字遽刪之也。奚說未審。
案下文:「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不能避刳傷之患。」神與知對言,意甚明白。奚侗據《類聚.夢部》、〈龜部〉所引(先生引奚說挩「龜部」二字)謂「龜」字涉上文「神龜」而衍,其說甚塙。唐寫本無「龜」字,古鈔卷子本原本亦無「龜」字(後又改「神能」為「神龜」,復於「龜」字下旁注「能」字,反失古本之舊),《劉子新論.言苑篇》:「知能知人不能自知,神能衛人不能自衛。」卽本此文,亦以「神」「知」對言,可為旁證。葢上文旣累言「龜」,則此文「神」下無「龜」字,亦知仲尼所言者為龜。若《淮南.說山篇》云云,雖本於此文,上文並未言龜,故神下不得不有「龜」字,否則真不知所言為何物矣。此極易辨者,先生似不當舎唐寫本而從《淮南》文也。至於〈天運篇〉:「民有為其親,殺其服,而民不非也。」先生校云:
典案「服」各本作「殺」,形近而誤。注:「親疏者降殺。」疏:「為降殺之服,以別親疏。」是郭、成所見本字皆作「殺其服,為其親」,「殺其服」與上文「其親死不哭」義正相對。〈天道篇〉「降殺之服」可為傍證。唐寫正作「服」,今據正。
案先生校「殺其殺」為「殺其服」之誤,是也(今本「服」作「殺」,葢涉上「殺」字而誤,恐非形近之誤),但唐寫本作「



先生於類書中,最迷信《御覽》,故於《御覽》翻檢較備。凡《御覽》引莊書或郭注有出入處,大都依據鈔錄,不辨其是非。如〈齊物論篇〉:「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注:「籟,簫也。」先生校云:
典案《御覽》五百八十一引注作「天籟,簫也。」
案「天籟,簫也」義不可通,「天」必「人」之誤。《文選.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詩》注引郭注正作「人籟簫也」,成疏:「人籟,簫也。」《釋文》:「人籟,簫也。」並本於郭注,亦其明證。今本「籟」上挩「人」字,《御覽》引作「天籟」,卽涉正文「而未聞天籟夫」而誤,此最明白,而先生不能正之(《補正》中常兼校郭注,譌挩亦甚多,兹不贅),又如〈德充符篇〉:「本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先生校云:
典案《御覽》六百七引「補」下有「其」字,又「全」作「令」。
案郭注、成疏皆作「全德」,下文亦云:「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則「全」必非誤字。〈天地篇〉:「是謂全德之人哉。」〈田子方篇〉:「遠矣,全德之君子。」可為旁證。《御覽》引「全」作「令」,卽「全」之形誤,此最明白,而先生不能正之。又如〈漁父篇〉:「有漁父者。」先生校云:
典案《御覽》五百七十七引「漁父」作「父老」。
案《御覽》五十七、七十一、百八十五、三百六十八、六百十六、百十六、七百六十八凡六引此文,「漁父」二字並同。五百七十七引作「有父老」,「父」上葢挩「漁」字,「老」乃「者」之壞字,至為明白,非所據本「漁父」作「父老」也。如此之類,厥例至多,先生皆不能正之。
先生常謂「《御覽》引書多删削少增益」,不知類書引書大都如此,且旣有删削,自難免增益。凡較今本增益處,未必皆所引古本之舊;凡較今本删削處,未必皆非所引古本之舊也。如〈養生主篇〉:「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先生校云:
碧虛子校引文如海本「其」作「至」。奚侗曰:「其當從文本作至,下文『遁天倍情』,即以為『非至人』也。」典案奚說是也,「而今非也」《御覽》五百六十一引作「而今非人也」。
案「而今非也」承上文言,卽謂其非至人也。《御覽》引作「而今非人也」反不可通矣。「非」下「人」字卽涉上文而衍,或淺人妄加。此最明白,先生迷於《御覽》引書少增益之故,或以為古本「非」下原有「人」字,而不辨之矣。《補正》中類此之例甚多,又如〈山木篇〉:「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校云:
典案《類聚.鳥部中》、《御覽》九百十七引「死」上竝有「而」字(下畧)。
案上文「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此所言之雁,亦昨日之事,則「主人之雁」上「今」字必淺人妄加。《藝文類聚.鳥部中》、《御覽》九百十七引並無「今」字(文選盧子諒贈劉琨詩注、意林、事文類聚後集四六、合璧事類別集六六引並並無「今」字),《呂氏春秋.必己篇》同。先生迷於《御覽》引書多删削之故,或以為删削「今」字,並《藝文類聚》所引無「今」字,亦忽之矣。《補正》中類此之例甚多,《御覽》所引莊書較今本增益處,先生雖少忽畧,但取舎之際,似亦欠斟酌。如〈人間世篇〉:「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先生校云:
典案《御覽》九百五十七引「伐」上有「斧」字,疏:「俱為才能夭於斧斤。」是成本亦有「斧」字。七百六十六引「割之」上有「人」字。桂可食,故斧伐之;漆可用,故人割之,相對為文,有「人」字較長。
案疏:「俱為才能,夭於斧斤。」乃兼桂、漆而言,非單為「桂可食,故伐之」作釋,安得謂成本「伐」上有「斧」字以證《御覽》九百五十七所引邪(《補正》中誤解成疏之例頗多,兹不贅)?《御覽》七百六十六引「伐」上、「割」上並有「人」字,文意較完。先生旣檢及七百六十六,則「伐」上、「割」上似當並從所引「人」字,文乃一律,不當舎所引「伐」上「人」字,而取九百五十七所引「伐」上「斧」字,「斧伐」與「人割」對言則拙矣。有時《御覽》所引誤字,先生亦斷然從之,如〈秋水篇〉:「水旱不知。」先生校云:
典案「知」當為「加」字之誤也。下文:「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卽此義也。《御覽》六十引正作「水旱不加」,是其證。
案先生葢先見《御覽》六十引「知」作「加」,乃斷「知」為「加」之誤耳。不知水乃可言「加」,旱則當言「損」,言加則不可通矣。下文:「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亦但言水,未言旱,安得謂卽「水旱不加」之義乎?《御覽》引「知」作「加」,必知之形誤。先生迷信《御覽》,故未細繹文義耳。《補正》中類此之例甚多。
類書引書,大都雷同鈔襲,未必各有所據。故所引之書往往一引作某,皆引作某;一誤作某,皆誤作某。識者自能辨之,儻不辨其是非,以為諸書皆引作某,是必可據,則大謬矣。《補正》中多中此病,如〈秋水篇〉:「知窮之有命。」先生校云:
典案《文選.辨命論》注、《御覽》四百三十七引「知」上有「聖人」二字。
案「知窮之有命」下云:「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據此,若「知窮之有命」上,更有「聖人」二字,則與下文複矣。葢卽涉下文而衍也。上文:「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與此文例一律,則知上不當有「聖人」二字明矣。《文選注》引葢先衍「聖人」二字。《御覽》復依樣鈔襲而誤耳。《文選注》引下文「臨大難而不懼」下無「者」字,《御覽》引亦無「者」字,其鈔襲之迹甚明。又如〈庚桑楚篇〉:「不可內於靈臺。」先生校云:
俞樾曰:「『不可』上當有『萬惡』二字。《文選.廣絕交論》李善注引此文正作『萬惡不可內於靈臺』。」典案俞說是也。《御覽》三百七十六引此文亦正作「萬惡不可內於靈臺」,尤其塙證。(下畧)
案上文云:「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文選注》引此文不可上有「萬惡」二字,卽約舉上文之詞。若此文復有「萬惡」二字,則與上文複矣(奚侗已辨俞說之誤)。《御覽》引「不可」上亦有「萬惡」二字,卽鈔襲《文選注》(翻譯名義集六、事文類聚後集二十引並有「萬惡」二字,亦雷同鈔襲),先生以為《文選注》旣引作「萬惡不可內於靈臺」,《御覽》又引作「萬惡不可內於靈臺」,則有「萬惡」三字是必可據,似忽於類書引書多雷同鈔襲之故也。
欲治校勘,須通訓詁。先秦古籍字多通叚,儻昧此道,謬說必多。先生於訓詁常識似欠充實,如〈大宗師篇〉:「頤隱於齊。」先生校云:
典案《御覽》三百六十四、三百八十二引竝作「臍」。《鶴林玉露》引同,與〈人間世篇〉合。此文作「齊」,「臍」之壞字也。疏:「頭低則頤隱於臍。」是成本字亦作「臍」。
案《御覽》三百六十四、三百八十二所引,皆〈人間世篇〉「支離疏者」一節之文,先生誤出於此。且〈人間世篇〉亦僅覆宋本作「頤隱於臍」,《道藏》各本、趙諫議本、宋刋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臍」並作「齊」。《文選.謝靈運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都詩》注、《御覽》三百六十八、《天中記》二十一引並同,與此文作「齊」合。古多借「齊」為「臍」。《左莊六年傳》:「後君噬齊。」齊亦臍也,與此同例,作齊是故書。先生謂成本作臍,則可謂齊為臍之壞字,則誤矣。又如〈應帝王篇〉:「壺子曰:吾鄉示之以太沖莫勝。」先生校云:
典案「莫勝」義不可通,且與「太沖」不協。《列子.黃帝篇》「勝」作「朕」,義較長。
案《列子.黃帝篇》「勝」作「朕」,「勝」與「朕」通。俞樾、章太炎並謂「勝從朕聲,故得通用」。《淮南.兵畧篇》:「凡物有朕,惟道無朕。」《文子.自然篇》「朕」並作「勝」,亦其明證。先生謂「莫勝義不可通」,葢未達叚借之旨。又如〈天運篇〉:「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先生校云:
典案……「義」當為「儀」之壞字,疏:「禮樂威儀不相沿襲。」是成所見本作「儀」。《御覽》五百二十三、六百十引並作「儀」。唐寫本「字」亦作「儀」,下同。
案「義」、「儀」古通,其例甚多。本書〈馬蹄篇〉:「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藝文類聚》九十三、《御覽》八百九十六引並作「儀」,並其比。作「義」是故書。先生謂成本、唐寫本作「儀」則可謂「義」為「儀」之壞字,則誤矣(御覽六百十所引乃下文,先生誤為此文)。《補正》中類此之例甚多,甚至正俗字,先生亦不能辨。如〈達生篇〉:「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先生見「游」有作「遊」者,遂謂「游」字涉上文而誤,下知「遊」乃俗字,當以作「游」為正。〈知北遊篇〉:「人生天乎之間如白駒之過郤。」先生見「郤」有作「郄」者,遂謂「郤」當為「郄」,不知「郄」乃俗字,當以作「郤」為正。〈說劒篇〉:「夫子所御杖,長短何如。」先生見「杖」有作「仗」者,遂謂「杖」為「仗」之誤,不知「仗」乃俗字,當以作「杖」為正。類此之例,亦不少也。
先生校勘方法大端有二,其一卽見他本此文作某,或他書引此文作某,則先肯定此文當作某,而言之似不成理,如〈寓言篇〉:「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誰與居。」先生校云:
典案「睢睢」與「盱盱」當分言之。「盱盱」上當有「而」字。《列子.黃帝篇》正作「而睢睢而盱盱」。
案此文作「而睢睢盱盱,而誰與居」,意亦完好,何故「睢睢」與「盱盱」當分言之?何故「盱盱」上當有「而」字?先生肯定其說,雖足證其所見與《列子》合,而理不明。此當云:「《列子.黃帝篇》『盱盱』上有『而』字,當從之。此文本為三句,以睢、盱、居為韻,今本挩一『而』字,遂混為二句矣。」於理似較順也。至於古鈔卷子本正作「而睢睢,而盱盱」(蘇軾莊子祠記、事文類聚別集二四、合璧事類續集四二引並同),又先生所忽者矣。如〈讓王篇〉:「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柰何。」先生校云:
典案「柰何」上當有「為之」二字。《淮南子.道應篇》:「身處江海之上,心在魏闕之下,為之柰何。」語亦見《呂氏春秋.審為篇》、《文子.下德篇》。
案「柰何」上無「為之」三字,意亦完好。何故當有「為之」二字?先生先肯定其說,雖足證其所見與《淮南子》合,而理不明。且一見《淮南》作「為之柰何」遂斷此文當有「為之」二字,而《呂氏春秋》遠在《淮南子》之前,〈審為篇〉載此文,卽無「為之」二字(文子下德篇並無「為之柰何」四字),先生又將何說邪?《補正》中類此之例甚多。其次,卽見他本此文作某,或他書引此文作某,則先言「古書多作某,少作某」,以肯定此文當作某,而言之似不成理。如〈徐无鬼篇〉:「藜藋柱乎鼪鼬之逕。」先生校云:
碧虛子校引文如海本、張君房本「藋」作「藿」,「乎」作「宇」。典案《疏》:「唯有藜藋野草,柱塞門庭。」是成本亦作「藿」。古書多言「藜藿」,罕言「藜藋」,文、張、成本較長(下畧)。
案《釋文》:「藋本或作





典案《御覽》七十六引「古者」作「古之」,九百二十八、九百六十四引「人少」作「人民少」。《類聚》八十七引「人」作「民」。古書多言「人民」,《韓非子.五蠹篇》:「人民少而禽獸眾。」文義正同,亦作「人民」。
案《御覽》七十六引「人少」亦作「人民少」,先生忽之。趙諫議本、宋刋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林希逸《口義》、褚伯秀《義海纂微》、羅勉道《循本》諸本並作「人民少」,惟《道藏》成玄英疏本、覆宋本無「民」字。「人民少」與「禽獸多」對言,無「民」字者誤挩也。先生謂此文當作「人民少」是也,但謂古書多言「人民」,以證此文之當有「民」字,則不成理。葢古書單言人之例亦極多,是亦可證此文之不當有「民」字矣。此但就本文言之已最明白,似不必牽涉太寬。甚至決不相謀者,先生亦隨意牽合,如〈秋水篇〉:「則趣操覩矣。」乃申上文「以趣觀之」之義,意最明白,先生謂「趣捨」為周季恒言,遂改「趣操」為「趣舎」,尤非岷所敢苟同者也。此外,先生校勘之法,猶有一例,卽欲斷此文無此句,則先肯定此句隔斷文義,而所見似未審。如〈齊物論篇〉:「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先生校云:
典案「自喻適志與」五字隔斷文義,「與」字同「歟」,詳其語意,似是後人之注羼入正文。郭氏不知,以「自快得意,悅豫而行」釋之。《藝文類聚.蟲豸部》、《御覽》九百四十五引並無此五字,惟三百九十七引有之,葢唐代猶有無此五字之本也。
案《記纂淵海》百、《事文類聚後集》四十八、《圓機詩學活法全書》二十四引此文皆無「自喻適志與」五字,如先生之說,是明代以前猶有無此五字之本矣,恐未必然也。類書引書多雷同鈔襲,自不可輕信。此葢由《藝文類聚》所引畧「自喻適志與」五字(類書引書任意删畧之例至多),《御覽》後出諸類書遂本之而畧此五字耳。至如《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七十五、《初學記》三十引此文則並存此五字(惟喻並作逾,喻逾並愉之借字),《釋文》引李云:「喻,快也。」又引崔云:「與,哉。」李頤、崔譔及郭象皆為此文作注,是所見本皆有此五字,安得據後出之類書斷為注文羼入正文邪?先生僅見郭氏有注,葢忽畧李、崔二氏並有注也,且審「自喻適志與」五字,卽承胡蝶之栩栩然而言,意甚明白,何從隔斷文義?先生之說,恐未安矣!又如〈秋水篇〉:「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先生校云:
典案「默默乎河伯」五字隔斷文義,「默默乎」疑當在下文「兼懷萬物,其孰承翼」句上,與「繇繇乎」、「泛泛乎」竝列。疏:「默默莫聲,幸勿辭費也。」是其錯亂已在唐前。
案河若因河伯不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故訶令河伯默而勿言。〈人間世篇〉:「密若無言。」〈田子方篇〉:「默汝無言。」與此「默默乎河伯」五字,文意相同,至為明白,何從隔斷文義?先生疑「默默乎」三字當在下文「兼懷萬物其孰承翼」句上,與「繇繇乎」、「泛泛乎」竝列,不知「兼懷萬物其孰承翼」乃承「繇繇乎」、「泛泛乎」諸句而言,加「默默乎」三字於其上,亦決不能與諸句竝列,且亦決不可通,而此文「河伯」上無「默默乎」三字,又不成句,安得徒見下文「繇繇乎」、「泛泛乎」與此「默默乎」三字一例,遂不細審文義而隨意牽合邪?先生更據成疏,斷此文之錯亂已在唐前,何自信之深也!
先生自稱「欲與我談莊子,須莊子復生可也」,但就《補正》中觀之,其於莊書義理,似多未貫澈,如〈齊物論篇〉:「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先生校云:
典案〈庚桑楚篇〉作「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上「知」字當讀智。
案知與不知對言,意最明白。〈知北遊篇〉:「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正可發明此文之義。先生謂「上知字當讀智」,似未安。又如〈天地篇〉:「泰初有无,无有无名。」先生校云:
典案此當以「泰初有无无」為句,「有无名」為句,本書〈知北遊篇〉:「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無無之誼本此。《老子》:「無名,天地之始。」泰初卽天地之始也。注:「無有,故無所名。」疏:「太初之時,惟有此無,故無有無名。」皆失其讀,而曲為之說耳。《御覽》四引並以「泰初有無」絕句,「無有無名」絕句,又引注云:「言太古之初,上下未形,所有者無。」旣無有形,又無有名,誤,與郭注、成疏同。
「至」字舊敓,碧虛子校引江南古藏本「人」上有「至」字。典案江南古藏本是也。疏:言至人其處也,若死尸之安居。」是成所見本亦作「至人」。〈在宥篇〉:「君子苛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聰明,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或言至人,或局子,其義一也。今據江南古藏本補「至」字。
案先生據江南古藏本補「至」字,是也。但引〈在宥篇〉之文謂「或言至人,或言君子,其義一也」則恐未安。葢「君子苟能」云云,是君子未必能也。惟至人乃自然能之。君子、至人其義不同,至為明白。凡莊子言至人、天人、神人、真人、大人、道人、聖人,其名雖七,其義則一。言君子,則此七名之粗迹耳,必先解此,乃能達莊。若徒見「尸居而龍見,默然而雷聲」二語相同(此文「雷聲」與「淵默」當互錯,詳奚侗說),遂謂至人、君子同義,則失之遠矣。又如〈知北遊篇〉:「知形形之不形乎。」先生校云:
奚侗云:「『知』上奪孰字,當依《淮南.道應訓》補。」典案《淮南.道應篇》作「孰知形之不形者乎」,此當補「孰」字,且删一「形」字。注:「形形者,竟無物也。」是形字之重衍已在晉前。
案《淮南.道應篇》云云,少一「形」字,義不可通。王念孫謂當依《莊子》作「形形之不形」,並引《列子.天瑞篇》「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為證,其說已甚明白。若徒見今本《淮南》不重「形」字而不審文義,遂謂此文當删一「形」字,則妄矣。先生更據郭注,斷「形」字之重衍已在晉前,何自信之深也!
《莊子》三十三篇,文多重見,自當比而觀之,一以校其異同。一以發其旨趣。先生亦常兩相引證,但其忽畧者尚多。卽其所已引證者,似亦未甚貫澈。如〈齊物論篇〉:「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先生云:
典案〈庚桑楚篇〉:「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文義與此正同。
案〈庚桑楚篇〉云云,古鈔卷子本「其分也」下有「成也」二字,當從之。〈齊物論篇〉正作「其分也,成也」,今本捝「成也」二字,則不可通,文義安得相同哉?又如〈田子方篇〉:「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先生云:
典案〈齊物論篇〉:「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文義與此正同。
案〈齊物論篇〉云云,「忘」當作「亡」,《道藏》各本、趙諫議本、宋刋本、覆宋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並作「亡」,「亡」又「匕」之形誤,「匕」卽變化本字。〈田子方篇〉正作「不化以待盡)(本劉師培說),今本「化」誤為「忘」,則不可通,文義安得相同哉?又如〈齊物論篇〉:「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知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先生云:
典案〈庚桑楚篇〉:「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知矣。其次以為有物矣,將以生為喪也。」文義與此正同。
案〈庚桑楚篇〉「將以生為喪也」下尚有「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二句。挩引二句,則文慕未完。先生旣引以證〈齊物論篇〉之義,似不應忽之也。又如〈齊物論篇〉:「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先生云:
典案〈寓言篇〉:「眾罔兩問於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髮;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文義與此正同。
案〈齊物論篇〉「何其無特操與」下尚有「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一節,〈寓言篇〉「何也」下尚有「景曰搜搜也,奚稍問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強陽者,又何以有問乎?」一節。兩文之義,可以相發。先生似應全引之,僅引兩文首數句,似無益於發其旨趣也。
《淮南》二十一篇中襲用《莊子》之文甚多,關係莊書至鉅。《補正》中雖常引《淮南子》襲用《莊子》之文,而疏漏可議者不少。如〈齊物論篇〉:「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其此其大夢也。」先生云:
典案《淮南子.俶真篇》:「譬若夢為鳥而飛於天,夢為魚而没於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覺而後知其夢也。今將有大覺然後知今,此之為大夢也。」卽襲用《莊子》此文。
案《淮南.俶真篇》「譬若夢為鳥而飛於天,夢為魚而没於淵」二句乃襲用《莊子.大宗師篇》「且汝前為自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没於淵」二句,而與〈齊物論篇〉「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二句無涉,不應牽連於此。又如〈徐无鬼篇〉:「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先生云:
《釋文》煬和,李云:「煬,炙也。」典案《淮南子.俶真篇》:「抱德煬和,而萬物雜累焉。」高注:「煬,炙也。抱其志德,而炙於和氣,故萬物雜累。」李注即本《淮南》高注。
案「抱德煬和」上尚有「故无所甚親,无所甚疏」二句。《淮南.精神篇》:「是故無所甚疏,而無所甚親,抱德煬和,以順于天。」(又見《文子.守虛篇》)卽襲用此文,此文本以親、天、人為韻,今本疏、親二字誤錯「以順于天」誤為「以順天下」,遂失其韻矣,當據《淮南》訂正。先生未引《淮南.精神篇》以正今本此文之誤,似嫌疏忽。且引〈俶真篇〉高注以證此文李注之所本,則李注「煬,炙也」下尚有「為和氣所炙」五字,並本於高注,亦不應忽之。
《淮南子》襲用莊書雖多,而常有損益改竄,不必與莊書盡同,儻見其不同處,遂以為所據本異,或更欲強同之,則妄矣。如〈天地篇〉:「不近貴富。」先生校云:
典案「不近貴富」,《淮南子.原道篇》作「不貪勢名。」《文選.東都賦注》注引作「不尚富貴」。〈張平子東京賦〉:「藏金於山,抵璧於谷。」注引與今本同。葢所據本各異耳。
案「不近貴富」《文選.東都賦》注引作「不尚富貴」,以為所據本異,說猶近塙。《淮南子》作「不貪勢名」,亦以為所據本異,則不然矣。葢「不貪勢名」下文云:「不以貴為安,不以賤為危。」貴、賤對文,決不可易,故改莊書「不近貴富」為「不貪勢名」,以避與下文「貴」字複耳。《淮南》襲用莊書因上下文之故加以改易之例頗多,又如〈天運篇〉:「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先生校云:
典案上言「白鶂」,此不得泛言「蟲」,「蟲」當為「螣蛇」二字之壞。《淮南子.泰族篇》螣蛇雄鳴於上風,雌鳴於下風而化成形,精之至也。《劉氏新論.感應篇》騰蛇鳴於上風,雌鳴於下風,而化成形,是其塙證矣。(下畧)
案「螣蛇」二字,安得壞為「蟲」字邪?是可怪矣!《淮南.泰族篇》云云雖本於《莊子》,葢改「蟲」為「螣蛇」,一泛言蟲,一專言蛇,不必強謂「蟲」為壞字。若謂上言「白鶂」,則不得泛言「蟲」,先秦文字不致拘泥至此。如〈德充符篇〉:「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下言梧,上泛言樹,卽其例也。《劉子新論》襲用《淮南子》之文頗多,其〈類感篇〉云云乃直襲用《淮南.泰族篇》文,至為明白,雖作騰蛇(騰、螣古通,《藝文類聚》九十六引《淮南》亦作騰),實與莊書無涉,亦不得據以改莊書也。至如〈知北遊篇〉:「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先生校云:
典案「真其實知」義不可通。《淮南子.道應篇》作「真實不知」,當從之。道家固以不知為貴也。《文子.道原篇》與《莊子》同,葢襲其已誤之文也。
案道家固以不知為貴,不知乃真知,「真其實知」,卽真知也,安得謂之不通邪?《淮南.道應篇》作「真實知,不以故自持」,王念孫云:「『真實知』三字,文不成義,當從《莊子》、《文子》作『真其實知』。今本真誤為直,又脫『其』字。」其說是也。漢魏叢書本作「直實不知,以故自持」,葢淺人不知「直實知」三字為「真其實知」之誤,乃妄乙「知不」二字。莊逵吉本從之,王念孫已斥其謬,先生復從之,而改「直」為「真」。「真實不知」語意淺薄,下句「以故自持」又大乖道家之旨。葢道家貴在「去智與故」(見刻意篇),惡可「以故自持」邪?此當據莊書以正《淮南》甚明。若據《淮南》挩亂之文以改莊書,則惑矣。
校書所見,難免相同,每幾經辛苦乃得一條,而前人已言之。儻已見前人之書,而所見與之全合者,則當割愛歸功前人,以避剽竊之嫌。如所獲證據較多,則不出前人之名,亦可。如〈則陽篇〉:「孔子之楚,舎於蟻丘之漿。」奚侗《補註》云:
侗案《藝文類聚》引司馬云:「謂逆旅舎,以菰蔣草覆之也。」則字當作「蔣」,《藝文類聚.菰部》、《御覽》九九九引並作「蟻丘之蔣」。
先生校云:
《釋文》之漿,司馬云:「謂逆旅舍,以菰蔣草覆之也。」典案司馬本作「蔣」,是也。《淮南子.原道篇》上漏下溼,浸北房、雪霜滖灖、漫潭菰蔣,亦正以「菰蔣」為草舎,成不得其義,以賣漿水之家釋之,非是。《藝文類聚》八十二、《御覽》九百九十九引竝作蔣。
案《藝文類聚》八十二卽〈菰部〉此條所見,雖與奚侗同,而多舉《淮南.原道篇》之文為證,猶差可免剽竊之嫌(惟《淮南》菰蔣本作苽蔣,菰卽苽之俗,先生引書,不應改字。《釋文》引李頤云:「漿,賣漿家。」即成疏所本。先生似不應舎李注而駁成疏),至於〈齊物論篇〉:「仁常而不成。」奚侗《補註》云:
侗案《莊子闕誤》云:「成,江南古藏本作周。」是也,郭注:「物無常愛,而常愛必不周。」是郭本亦作「周」不作「成」,「成」字涉下「勇忮而不成」句而誤。
先生校云:
碧虛子校云:「成,江南古藏本作周。」典案江南古藏本是也。注:「常愛必不周。」是郭所見本作「周」,今本「周」誤為「成」,與下文「勇忮而不成」相複。
又如〈大宗師篇〉:「善妖善老。」奚侗《補註》云:
侗案陳碧虛《闕誤》云:「張君房本善妖作善少。」是也。郭注:「不善少而否老,未能體變化,齊死生也。」是郭本「妖」亦作「少」。
先生校云:
典案碧虛子校引張君房本「妖」作「少」,郭注:「此自均於百年之內,不善少而否老。」是所見本正作「善少」,張本是也。
案先生《補正》中常引奚侗之說,則不能謂未見奚侗《補註》,如此之類,所見旣與奚侗全同而抹殺奚侗之名,似不免剽竊之嫌(《補正》中單與奚侗之說同者,已可得二十餘條)。其尤妙者,有時引人之說而割裂其半以為己有,如〈山木篇〉:「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奚侗《補註》云:
侗案《韓子.說林上》下「行」字作「心」,「愛」作「美」,於義較長。成疏:「夫種德立行,而去自賢輕物之心者,何往而不得愛重哉?」是成本亦作「自賢之心」。
先生校云:
奚侗曰:「《韓非子.說林上篇》自賢之行,行作心,當從之。」典案奚說是也,疏:「夫種德立行,而去自賢輕物之心者。」是成本字正作「心」,是其塙證。《御覽》三百八十二引此已誤。《列子.黃帝篇》誤與《莊子》同。
案奚侗引成疏為證,先生何必據為己說,又〈盜跖篇〉:「小盜者拘,大盜者為諸侯。諸侯之門,義士存焉。」劉師培《校補》云:
「義士」當作「仁義」。〈胠篋篇〉云:「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史記.游俠傳》云:「侯之門,仁義存。」此作「義士」,詞逈不符。《淮南.齊俗訓》云:「故仕鄙在時,不在行。」《論衡.命祿篇》引作「仁鄙」。《淮南》書誤「仁」為「仕」,猶此文譌「仁」為「士」也。葢「仁義」譌為「仕義」,校者知弗克通,因更易其文,倒字舛詞,冀通其句,幸有〈胠篋篇〉以證之。
先生校云:
劉先生曰:義士當依〈胠篋篇〉作「仁義」。《淮南.齊俗訓》:「故仕鄙在時,不在行。」《論衡.命祿篇》引作「仁鄙」,猶此文誤「仁」為「士」也。校者以「士義」不可通,因乙之。典案劉先生是也。《史記.游俠傳》作「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文雖小異,亦正作「仁義」。
案劉師培已引《史記.游俠傳》為證,先生何必據為己說?類此之例,乃校書之所最忌者。或先生引人之說,鈔錄未備以致所見相同,而不自知邪?
《補正》中引書之疏漏,尤不可勝舉。所引而無關校勘或義理者,又不知翦裁,且多徒事鈔錄,不下斷語,貌似謹嚴。其一下斷語,便決然無疑,貌似正塙。故說者多稱先生治書精嚴有法,不知其可商榷之處甚多也。此稿所論已可窺其大畧,非敢有意攻先生之短,治學不得不求真耳。
三十四年初夏脫稿於李莊栗峯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