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潤璿:
《在滿洲:探尋歷史、土地和人的旅程》
《在滿洲:探尋歷史、土地和人的旅程》
新北市:八旗文化,2016年
擷自:〈《文革大時代,一個館長如何保住一間博物館》〉,端傳媒 Initium Media,2017年7月14日(節錄)
在旅順博物館的入口,我嘎吱嘎吱地走在精心整理過的碎石道上。「看起來我們像是來到了維也納。」我這麼說,而解說員也同意我的看法。
「當日本人從俄國手中拿下這座城市時,他們想要展現出自己當時有多麼文明開化。」她說:「這棟建築物跟中國其他建築都不相同,甚至跟日本的也不一樣。」這讓我想起一座哈布斯堡的宮殿。博物館的兩個樓層在樸實的大理石正面都有整排的高聳拱型窗戶,兩旁被像是西洋棋中城堡模樣的塔給圍住。只有周遭的柏樹能讓人記得仍身處亞洲。
進入館內,我們──在下雨的星期二只有我們幾個訪客──看過20間陳列廳,展示日本殖民者對中華文明的精選收藏品。古銅器!殷商甲骨!梵文經!絲路木乃伊!成吉思汗的畫像!精緻的清朝瓷器!博物館6000件展品放在懸掛吊燈照明的展間內,用鑲有日本帝室菊花徽紋的拋光胡桃木玻璃櫃給罩著。
我再度被人們能這麼深深進入滿洲的過去──並且觸及──感到驚訝。就在隔壁的前關東軍司令部中,我用手指滑過滿洲國的地圖。地圖上有著山海關,滿洲旗兵穿過此處席捲長城和整個中國,那柳條邊就在大荒地村上方區域形成一個交叉點。這裡是滿洲里車站以及通往海參崴的鐵道。還有哈爾濱,以及這裡的旅順港。長春成了新京──位於地圖的中心點──滿洲國的首都。年輕的二兵長峰彰被派往防衛邊界,還有那些日本母親把嬰兒留下的松花江河堤。這裡是哈爾.萊斯為了解救戰俘而空降的高麗菜園,而那裡是鴨綠江上的斷橋。「你位於此處」的紅色字體標在大連市,那裡有個劉(廣堂)館長在他的博物館辦公室內等著一名穿著短褲,要帶著問題回饋給他的小氣鬼(輯按:作者自嘲)。
我問他,旅順博物館歷經了幾十年是怎麼想方設法避免被損毀、或被劫掠、或被趕走,甚至是重塑?從來都沒有軍隊進駐?沒有被炸彈誤擊過?文革的紅衛兵怎麼會遺忘在那步調遲緩的旅順中還有個裝滿他們亟欲摧毀的「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藏寶箱呢?周恩來總理是否有打電話下達命令要紅衛兵放過旅順博物館?關於這項傳聞,我希望能親自向博物館館長求證。
劉館長笑著說:「那是流傳的說法,不過,實情可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們把這些珍貴無價的收藏品全都裝箱,然後儲藏起來。大多數的展示櫃內都空無一物。我和館員們在大樓正面漆上革命標語、掛起紅色橫幅,還有鎖上前門。那段期間,我還是天天去上班,都從側門進去,等著紅衛兵來到。當他們真的來了,想要砸毀外面的雕像,可是,館員早已經在雕像周圍擺上障礙物。接著,他們想衝進館內。我告訴他們一切都太遲了,內部都已經被砸毀。我交出一些相對沒有價值的物件,他們做做砸毀的樣子,然後就離開了。」
劉館長的口氣聽起來並非浮誇吹噓,甚至也不驕矜,他說話的口吻就像是一名被徵召前去打仗而倖存的步兵。
「我整個生涯、我的一生,都在保護那座博物館,還有裡面的一切。」他說:「歸根究柢,我愛我的國家,我是個歷史學者,我熱愛中國歷史,所有的一切,不論好壞、也不論光榮與卑劣。旅順博物館──它的地基、建築物、收藏品──代表東北獨特的歷史,以及中國歷史中非常多的部分。」
這是我首次聽到一名官員以討喜的語調而非浮誇的口吻談論歷史。「博物館是做什麼用的?」劉館長問到。「它們是廣告品?不是。它們是我們祖先所創建出來活生生的故事。」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