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悠扬:〈钱穆为何离开新亚书院?〉
《深圳商报》C01版 ,2014年4月30日。
(輯按:原文為簡體中文。)
新亞之變,要先從併入香港中文大學說起。
1963年,香港政府邀請新亞書院、崇基書院、聯合書院合併組成一所新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葉龍解釋說,中文不是語文的意思,而是文化之意。據說當時想了很多名字——中國大學,中華大學,最終還是錢穆堅持,「不如叫中文大學」。
錢穆還堅持必須由中國人擔任校長,為此曾與港英政府斡旋良久,「(我)所爭乃原則性者,他日物色校長人選,余決不參一議。」當時港英政府派來商議的英國人富爾敦,通粵語,讀中國書,曾說錢穆「君心如石,不可轉也。」
當時,錢穆期待的是,自此中文在香港再不受輕視。
(中略)
當年新亞在三座書院中名聲最大,港英政府十分倚重。錢穆提出的所有條件,幾乎全被接受。除了校長由中國人擔任,校名定為「中文大學」,他還與富爾敦約定,新亞研究所將成為香港中大「第一研究所」,並寫入新大學創建法規中。
放棄退休金,辭職以示氣節
然而,正是錢穆力主的中國人校長李卓敏,在中大正式合併之後,與他的辦學理念發生了明顯分歧。
葉龍回憶說,錢穆一心想將西洋文化融入中國文化,辦一所特殊的中文大學;而李卓敏則要辦一個普通的中文大學。
李卓敏到任後,新亞、崇基、聯合三院院長每週開一次聯席會議,如果遇到意見分歧,便舉手表決,當場通過,沒有機會再議。錢穆再也不能延續他秉持的「新亞精神」,再加上成員背景複雜,各方制衡,在一次次聯席會議上,他離自己的辦學理想,越來越遠。
晚年,錢穆回憶這段時光,曾萬般無奈地寫道,「(我)與富爾敦以前彼此討論商榷之情形,今則渺不可得矣。」
1965年,錢穆提出辭呈。「李卓敏對他講,如果辭職,便無法補發新亞自成立以來未發的薪水,如果退休,則可以補領薪水,還能領一筆數十萬港元的退休金。」葉龍說,但錢先生寧可放棄大筆退休金,也要辭職以示氣節,念及他晚年淒涼,實在感慨良多。
9年後,余英時從美國返港,擔任新亞書院院長時,遭遇「改制風波」,其實正是錢穆辭職離開新亞一事的延續。
余英時曾對「改制風波」有一番評價,也可看做錢穆離開新亞的一個註腳。他說:「問題也不是一邊是理想,一邊是現實,一邊是很髒很臭的殖民心態,另一邊是偉大儒家理想,是現實糟蹋了理想或者殖民破壞了傳統那麼簡單。」不管是錢穆辭職,還是余英時後來的抗爭,背後依然是傳統與現代、中國與西方,孰優孰劣的爭執。
錢穆當時「腹背受敵」
更糟的,是來自新亞內部的排擠。
學者羅慷烈是錢穆在香港的唯一摯友,兩人數年通信達80餘封。他曾對葉龍提及,「錢先生在中文大學受到排擠」。
起初葉龍還不信,「上世紀50年代,錢先生多次對我說,退休後把新亞院長之位傳給唐君毅。
後來他發現唐私人門戶之見過重,任人唯親,最終連副院長都沒給他,還把當時剛從臺灣教育部門離開的學者吳俊升請來,接自己的班。為此,唐君毅一直耿耿於懷。」
再加上,二人學術思想的分歧越來越嚴重。「唐君毅自居『唐派』,他一直認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韓愈,傳到我老師熊十力,下面就是我唐君毅。錢先生卻認為,孔子的學問誰都可以學,為什麼一定要分派別、分門戶?」葉龍告訴記者,錢穆辭職以後,唐君毅掌管新亞研究所。葉龍說,「
凡錢先生的學生,一概炒魷魚;凡錢先生的意見,一概反對;恨不能把『新亞書院』變成『唐君毅書院』。」
葉龍也因此成了「炮灰」。1968年,他和另一位錢穆的學生王兆麟被裁員。因為唐君毅刻意為難,一直沒有拿到中大學士、碩士學位
(原注:此前新亞的學歷不被香港政府承認),無處覓職。
「
錢先生最沒想到的,是他請回來的副院長吳俊升,為了取而代之,暗中和唐君毅聯合排擠他。」葉龍感慨,一派搞政治,一派搞學術派別,錢先生左右掣肘,十分難受,可以說是「腹背受敵」。
葉龍還記得,1966年,錢穆雖然已辭職,但還住在香港沙田。聽說葉龍為了學位一事找唐君毅理論,鬧得沸沸揚揚,於是托人帶話給葉龍。
「錢先生偷偷對我講:『
我老了,他們欺負我,我沒有辦法,你吵吵也好。』」這是葉龍第一次從錢穆口中證實,他離開新亞最婉曲的心理動因。
附錄:
葉龍:《錢穆講學粹語錄》
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2013年
〈自序〉,頁iv-v。
一九六六年,新亞成為中文大學一員時,李卓敏校長愛護新亞研究所畢業舊生,准許重讀一年,修幾門課,寫一篇論文,通過後可獲中大之碩士學位以方便就業。因先前新亞大學部及研究所畢業的均是非英聯邦承認的學位。
此時哲學系唐君毅主任外遊,由謝幼偉教授全權代理系主任,並為我擬定〈孟子哲學及其文學〉之論文題目。半年後,我的論文已完成,所修英文及數門哲學課程亦修讀了一半,
但唐教授回港後取回謝教授之職務,並無同意我之重修碩士。幸而錢〔穆〕師多次函請羅慷烈師及港大馬蒙系主任,又得嶺南書院黃麗文院長之助,終於完成了香港大學碩士和博士學位。但最應感謝的是錢師和慷烈師;也得感謝何沛雄教授和馬蒙主任及黃麗文院長。
同書,頁86
錢師此函是寫於鄺利安、麥耀文兩校友去台北文化學院任教那一年,約為上世紀六十年代,大約是一九六零或六一年,他們兩位均由錢師推薦成事。同一年錢師還推薦金中樞兄去台南成功大學,三位似都是擔任講師,後來情況頗有改變。記得一九六八年我去台南看望中樞兄,
他託我回台北時面懇錢師再設法調他回新亞。錢師聞後心感煩躁不悅。因錢師當時已明知新亞不會聽他的意見。但數年後,錢師感到中樞兄妻兒均在香港,一家兩地分散,有所不便,且那時中樞兄已榮升教授,錢師亦樂意推薦中樞兄再回新亞。不料,果遭新亞拒絕。當時錢師頗有微言,嘆息道:「
曾經擔任過十多年的校長,現在連介紹一名小小的講師都被拒絕,況且金中樞是研究宋史卓有成就的校友,真無奈。」
同書,頁104。
一九六八年時,當時吳俊升校長以「削減兼任教師」的名義,把中文系的我與王兆麟兄與藝術系的吳因明三位兼任講師同期解聘了。內情是起因於一九六六年時唐君毅教授沒有讓我重讀中大的碩士學位,而造成的阻滯所致。因唐氏赴美度假,本來由謝幼偉教授以代理哲學系系主任批准我辦好學籍,並為我擬定〈孟子哲學及其文學〉作為碩士論文題目。亦早在半年前於中大教務處辦妥一切註冊手續。快將完成三門選修課、一門英文必修課及論文時,唐氏返港後竟將我重讀碩士的學籍取消,實在是於法不合於理不妥。當時雖有中大李卓敏校長的勸說協助,亦被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