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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13日星期三

(80) 慕容雪村:中國語言風格的墮落

慕容雪村:〈中国语言风格的堕落〉
紐約時報中文網,2015年5月28日

(輯按:原文為簡體中文)

不久前,我走過三亞的一條街道,聽到有家店鋪在播放著名的《社會主義好》的搖滾版。雖然我對這首歌深感厭惡,但音樂響起時,我還是會下意識地跟著哼唱:“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共產黨好,共產黨好,共產黨是人民的好領導……”

幾十年來,這些共產黨讚美自己的歌曲從來沒有從中國人的耳邊消失,即使在“共產主義”已經成為乾癟招牌的今天,它們依然常常出現在中國的電視上、廣播中,甚至是私人商店用以招徠顧客的大喇叭裡。對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來說,這些歌曲就是我們的青春記憶,很難估量它們對中國人的語言和心靈造成了多麼大的影響。

在共產黨統治中國的六十多年中,因為仇恨教育、愚民宣傳,再加上對古典文明的全面破壞,一種新的語言風格漸漸形成。其最重要的特點就是粗鄙和殘忍,而這並非中文的固有傳統,更多應歸功於共產黨和它所倡導的意識形態。

無論官方文告、文學學術著作,還是私人言談,都可以看到這種“有中國特色的語言”。

時至今日,中國的高層人物會在那些極為嚴肅的場合,或正式的演講中使用一些極為俚俗的語言,比如“打鐵還需自身硬”。官方公告和晚間新聞中常常大講特講“和諧社會”和“中國精神”。就在不久前,國家主席習近平還說過“絕不許吃共產黨的飯、砸共產黨的鍋”。

六十多年來,中國的宣傳和教育從來沒有擺脫殘忍和嗜血,在教材中,我們學習數不清的殘酷的英雄事蹟:用胸膛堵槍眼,把炸藥包託在手上引爆,趴在熊熊烈火中一動不動,直至被燒死……幾乎每一個孩子都要戴紅領巾,那是“用烈士的鮮血染成的”;大多數人都唱過《少先隊隊歌》:“時刻準備,建立功勳,要把敵人消滅乾淨”。

幾十年來,強大的國家宣傳機器地不厭其煩地反複播放這些內容,直接影響了中國人的日常語言和頭腦。在最近幾年中,我不止一次聽到我的朋友們,包括那些批評政府的異議人士,也在使用這種被宣傳污染的語言,而且不是在反諷。

兩年前,在山西中部的一座小城,我聽到兩位老農站在路邊辯論,主題大約是“米飯和饅頭哪個更好吃”,在辯論的高潮時段,其中一位大聲指責對方:“你這是形而上學!”(另一位以同樣的方式回應:你才是形而上學!)

對形而上學,毛澤東持有一種很奇怪的懷疑(以至於我懷疑他根本不懂這個詞的意思),宣傳機器用了幾十年的時間來推廣和鼓吹此種論調,久而久之,“形而上學”就成了一種可疑的學說、一個可鄙的詞彙。可以想見,那兩位農民對形而上學並沒有多少了解,他們只是從黨的宣傳詞典中學來這個詞,並用它表達自己的不屑之情。其他的一些詞彙,比如“唯心主義”和“小資產階級情調”,也成了萬能的批評用詞。那些最常使用這些詞的人,其實大多都不真正了解其真正的意思。

在中國人的日常語彙中,革命字眼隨處可見。我們把工業、農業在內的一切行業都稱之為“戰線”(幾乎所有工作的場所都可以稱為“陣地”)。帶病堅持工作通常被稱為“輕傷不下火線”。一些大企業會把它的銷售隊伍稱為“集團軍”、“師”、“團”,把銷售區域稱為“戰區”。

漢學家林培瑞(Perry Link)和一些學者把這種語言稱為“毛氏語言”。在2012年發表在〈ChinaFile〉上的一篇文章中,林培瑞說這種話語比“大多數語言更賦軍事隱喻和政治偏見”。他舉了一些關於毛氏語言氾濫成災的例子:“大陸人即使到今天,還是會在飯局快結束時讓他們的朋友“消滅”剩餘的飯菜;上次我在北京時,一個小男孩在公交車上對他的媽媽說:'媽,我要尿尿',他的媽媽回答說:'堅持!司機叔叔不能在這裡停車。'”

這種新式語言的濫觴於毛澤東時代。早在奪取政權之前的延安時代,毛澤東就教導作家和藝術家要“為人民服務”,反對使用那些“人民群眾”看不懂的字詞,以及“和人民的語言相對立的不三不四的詞句”。然後,共產黨的宣傳機器就開始大力推廣所謂的“人民的語言”——即那種淺顯俚白的文字風格。

這種“讓語言俚俗低級”的改造並非偶然,而是一項深思熟慮的行為,目的就是要降低公共討論的質量。文化大革命更是將這種“語言革命”推到極致,在那時,知識人所擅長的理性討論被完全摒棄。在這種野蠻的話語空間中,許多詞語都漸漸失去了其真正的意義。然後黨可以運用這種語言來裝腔作勢、混淆是非

在近些天,中共高級官員時常把“法治”掛在嘴邊,但這裡的“法治”和真正的“rule of law”毫無關係,當他們談起法治,指的其實是“共產黨用法律統治中國人”。

這種故意的混淆只是為了一個目的:運用掩蓋不民主的現狀,並假裝中國已經實現了民主。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抵抗這種官方話語,也不知道應怎樣防止這種話語污染我們的語言。在許多時候,即使是我這樣的作家,也無法避免哼唱那些讚美共產黨的歌曲,雖然我們很清楚共產黨試圖用這樣的話語來控制我們的頭腦和心靈。

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話最能表達我的擔心,他寫道:“如果思想可以敗壞語言,那語言也同樣可以敗壞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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