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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23日星期六

(92) 黎明:洗腦教育令你內置思想警察

黎明:洗腦教育令你內置思想警察
(壹週刊,2017年9月23日)

歌仔都有得唱:「I,I,I was born in Beijing,不知命運是誰定。」

女版黎明來自上海,也受身份問題困擾:「自細都知,全國人民都唔鍾意上海人。屋企人同我講:你去到外省,千祈唔好講上海話。啲人會覺得你睇人唔起,話唔定買嘢會貴啲、會蝦你。」各省同胞互相歧視:十億人民九億騙,河南人是總教練;貴州安徽蘇北全是窮山惡水,專出刁民,「喺中港矛盾之前,網上成日都有地域大戰啦。」

當她遇上新一輪中港大戰,也就見怪不怪。九月七日,黎明路過中大民主牆,看見三名內地生正在張貼「學生會不代表我」等標語,她溫柔挑機,成功KO對方。事後把過程寫在面書,獲得逾七千個like,內地網軍隨即掩至,「鬧我賣國賊、支持港獨;祖國養育你,你忘恩負義呀,各樣都有。我又唔知自己幾時支持過港獨。」

翻牆的不知黎明曾是愛國小粉紅。領受過黨的恩情,要歸還,卻是漫長而痛苦,「我唔想成日有個警察,喺腦入面望住自己。」「我比較單純,希望講我想講嘅嘢、追求我相信嘅嘢。咁多年,終於將呢個警察趕咗出去,唔想又請佢返嚟。」雖然她有點忐忑,國安會否又找身在上海的老爸喝茶。

黎明○八年來香港,在中大讀碩士,現時是社會學講師,廣東話流利。「香港獨立」四隻大字仍在文化廣場飄揚,大人們說這條黑布違反《基本法》,它便成了神主牌,由學生會派員輪流守着。內地學生卻因為「反港獨」而變成民主鬥士。看見三名內地生張貼一款「No referendum=Autocracy、This is not democracy。」的標語,黎明問:「共產黨也不搞公投、沒有民主,人民卻天天被代表,你們是否也要反黨?(大意)」對方即時hang機。

同日稍後,數十名內地生在民主牆前叫口號:「不要被代表!反對港獨!」繼續先前三人未竟之志,「CUSU IS NOT CU!」的標語轉眼佔據了五分之四幅民主牆。黎明錯過了這一幕,卻為他們的聲勢而好奇——群眾運動很危險,內地生才不會蹚渾水,「一同政治有關,就本能地想迴避。」「以我自己嘅經驗,就算係愛國行動,都未必鼓勵你參加。」

傻痴痴
九九年,黎明十三歲。美軍誤炸南斯拉夫中國大使館,十一億人民無名火起。上海民眾跑到美國領事館抗議,黎明愛國心切,趁深夜溜出去湊熱鬧,不忘戴上領袖生的臂章。人群中,一名大叔向她搭訕:「你今年多大?唸哪間學校?」黎明傻痴痴從實招來。翌日被老師問話,「有人說,咱們有個女同學參加了示威,是你嗎?」嚇得她魂飛魄散,惟有矢口否認,「我一向都乖,佢信我,件事就不了了之。」(輯按:大叔是便衣公安)

是以三名內地生的反應,黎明似曾相識:「我知道你在偷偷錄音,但我不care。」他們就是那個害怕被點相的黎明,「(大陸的)環境會令你覺得,如果你好突出,做你自己想做嘅嘢,會唔安全。」「佢哋對偏激定義好廣泛。你表達咗與眾不同嘅觀點,就算人哋講唔過你、你有道理,都已經係偏激。」只做黨想你做的,又如何?「其實冇話你唔踩到邊條界就一定冇事。好睇當時環境、領導點睇。一啲詞彙會忽然變得敏感,唔小心就會踩過界。所以最好都係唔好郁,確保自己安全。」十四億人齊齊玩估領袖,場面相當壯觀,「比呢個仲微妙。Big brother唔需要做任何嘢,大家知道個氛圍係咁,會自動去interpret。」

她想起周子瑜。來自台灣的美少女是韓國女子組合的成員,一五年在綜藝節目中揮舞青天白日滿地紅旗,隨即被大陸網民蹂躪,「但去到某個位,輿論focus on『少女受迫害』,政府出聲明,話『部分人有不適當的言論』。國家表態啦,嗰班人即刻就收晒聲。」聰明人自會聽到魔笛聲。所以校長們也爭先出來反港獨、反涼薄,再演變成「言論自由都要有道德底線」。另一名內地生唐立培,因為批評反港獨同學水平太差而被起底,家鄉母校與他割席,最終道歉收場,「你問我今日有冇擔心?都有嘅。如果愛港力嚟department鬧,都好煩。」

比賽慘
五毛財到人到,真心膠卻是易請難送,「大家曾經以為,所謂愛國主義係一種操控。但後來發現,有部分人係出於自己意願,政府反而會受輿論壓力。正如當年南斯拉夫中國大使館被炸之後,國內都有言論話政府太軟弱。」小粉紅是怎樣煉成的?廿三歲之前的黎明就是成功例子,「手冊除咗寫你每科嘅成績,仲有一部分叫『道德自評』,要逐項剔yes或no。」第一條:你是否愛國愛黨、尊重國旗國歌?「冇人會剔no。你會get到個訊息,佢希望你向住嗰個方向發展。呢個已經係最subtle嘅方式,去灌輸嗰種理念。

香港未推國民教育,但幼稚園已有類似的習作。「中史成個故事就係:我哋嘅民族好屈辱,被西方侵略。直到共產黨出現,然後一天都光晒。你聽完都覺得,點解我嘅民族咁慘架。終於解放,係有種欣慰喺入面,代入咗嗰個身份。」黎明有時馴服到連自己都覺驚訝。大陸的中、小學每朝都會升國旗。一聽到國歌,天跌落嚟都要停低。有次她與幾個同學替學校做雜務,不用參加早會。無人看管本是躲懶的好時機,「但一聽到國歌,本來傾緊偈都靜晒,直到聽完為止。」

內地生走出自己的comfort zone,都要反港獨,腦內播着的可能就是: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我同幾個內地同學傾過:你聽到『港獨』會有咩反應?心情會波動嗎?佢哋話都真係會有。」香港人一直以為「傷害十四億人民感情」,只是外交部的鬼話,「佢哋以『權利被侵犯』呢個language同你講,但問咗好耐,都講唔到究竟係咩權利被侵犯。嚴格來講,學生會係選出來,唔係每次表態都要做民調。亦有一啲內地生覺得,黐海報的人唔係代表佢。」「問深一層,佢其實係將自己嘅身份、價值,好重咁押喺呢個國家上。你攻擊、唾棄呢個國家,就連我都否定埋,會好hurt。」

喜靈洲
小粉紅要脫毒,慘過入喜靈洲(輯按:喜靈洲是香港的離島,設有戒毒所,專供染上毒癮的人入住除癮)。黎明初來港,同學約她去六四燭光晚會,「我第一個反應係:六四,係唔好嘅。」但好奇殺死貓,她應約,「我心諗:要小心,唔好俾人利用、唔好俾人洗腦。如果啲口號有問題,我係絕對唔會一齊嗌。」在此之前,她所知道的六四,就是「八九年春夏之間的一場政治風波」,之後鄧小平南巡、中國人民第N次站起來。

晚會過後,一行人吃飯、吹水,「我記得我嘅情緒都幾負面,立場強硬:你哋呃人。」同學問她從何得知廣場沒有死人,「我喺腦內搵證據時,係一片空白。點解我有咁強烈嘅情緒?我明明唔知呢件事。我覺得身體裡面有啲嘢唔屬於我,我搵唔到佢嘅源頭。但我似乎好受佢影響。」「返去睇資料。嘩!唔通我廿幾年嘅人生,都係假嘅?」「一啲你原本好相信的感情,原來係搵唔到根基;一搵到根基,就推翻晒過去的認知。我要將嗰條根摷出嚟,再檢視,係一個好漫長的過程。明明今日同你講六四,我仲係一個正常人。明天有人同我講一孩政策,又有問題。」

○八年,陳巧文在奧運期間揮舞雪山獅子旗,連香港記者都會仇視,彷彿世上只有大中華膠。黎明覺得人人都對她很包容,「諗番,我當時都講過啲幾stubborn嘅嘢,以今日嘅標準,一定俾人鬧。但佢哋俾咗個空間我,我有機會去反思、改變。」脫毒的過程持續了大概三年,「如果喺而家呢個咁harsh嘅環境,我可能未完成轉變,self-defense嘅機制就啟動。」

新生活
令黎明真正大鳴大放的,是雨傘運動。她在獨立媒體發表評論,「我struggle咗好耐先㩒submit。」「雨傘運動完咗,我有種好放鬆的感覺:由今日開始,我唔想再有個警察,喺腦入面望住自己。嗰個狀態,好似有個software喺度run,不停食緊你啲RAM。諗嘢會慢啲,又會影響你嘅行動,好辛苦。」她以為獨媒的文章獨樂樂,誰知一樣有知音。之後返上海,吃飯時爸爸跟她說:「國安找我,說你是雨傘運動的幕後文膽。」「什麼文膽?哪有這麼厲害?」「他們在我面前開過你facebook。」「你看得見,因為我set了public嘛。即是不介意讓人看,又何來『幕後』?」

她的爺爺和爸爸都是忠實黨員。文革時被批鬥、在五七幹校倒屎倒尿,都沒有動搖他們對黨的忠誠,「我爸都係信國安多過我。」大學時,爸爸想她正式入黨,「佢每個禮拜都會將一疊黨章、黨史擺喺我書枱。我見到就擺落枱底,佢又拎番上嚟。」暗戰持續了兩個月,「爺爺都係開明嘅人。佢同阿爸講:你唔好逼黎明入黨啦,唔需要咁急。」

黎明兩年前已放棄了上海的戶籍,今年底跟港男結婚,黨大概也放棄了黎明,「係囉,好彩冇入黨。」她在香港住村屋,每天回中大長途跋涉,但因為租金便宜,惟有堅持早起。「喺上海,我同大部分人相比,都算係中產。返去內地生活,環境好好多,住嘅地方大好多,但你唔會開心。」「我唔係覺得自己同香港不可分割,一定要stay喺度。但我對香港嘅感情,甚至深過上海。你成個人最重要嘅轉變,喺呢度發生。呢個地方俾你空間、機會去重過新生,其實係好重要。」

撰文:蔡慧敏 攝影:胡智堅 攝錄:林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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