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騫:〈燕京大學中文系〉
載陳明章編:《私立燕京大學》
臺北:南京出版有限公司,1982年,頁13-18。
北平燕京大學是美國幾個基督教會聯合創辦的,成立於民國八年(西元一九一九)。其前身是北平滙文大學,平東通州協和大學,也都是教會學校。這兩所學校名爲大學,實際規模都很小,合併成爲燕京之後也還是不夠大;直到民國十五年,位於北平西郊海甸鎭的新校園校舍建築完成,才得逐漸擴充發展,成爲華北著名學府之一。城內舊址在城東南隅崇文門內,地名盔甲廠,校友們慣稱遷校以前爲盔甲廠燕京,遷校以後爲海甸燕京。合併以前滙文協和兩校畢業生,也都被追認爲燕京校友;這些老前輩們現已寥若晨星,碩果僅存的,年齡也要在九十歲以上。兩校舊址及一切設備,則改爲滙文中學、協和中學。
中國文學系是否在民八建校同時成立,「代遠年湮」,文獻不足,已說不清楚;但即使稍晚,也晚不了一兩年。民八前後,由北京大學領導的新文化運動正在風起雲湧,燕大中文系恰好「應運而生」,校務課務又是由西洋教士及學成歸來的留美學生主持,他們都是當時所謂開明人士,中文系很自然的也就接受了新思潮新學風的影響。雖然課程內容仍以古典文學、聲韻文字、以及古代學術思想爲主,而講課治學的方法態度,以及師資標準,一切都是新穎的。本系畢業校友,不論是早期或較晚,都很自幸而且自信:雖未站在時代前端,卻能緊隨其後,循正確的途徑,趨往正確的方向,不曾變成抱殘守缺的假骨董。
中文系首任系主任吳雷川先生,名震春,以字行,浙江杭縣人,民前四十二年(同治九年)生。光緒戊戌翰林,清末在學部(即現在的教育部)任職,回鄕任杭州高等學堂校長,入民國後,繼續從事教育工作。他篤信基督教,對於燕大建校、遷校,貢獻甚多。民十七以後曾任燕大校長,晚年專任中文系教授。他是一位粹然純儒,持躬謹嚴,謙和淵穆,同他在一起,有光風霽月之感。他沒有豐富的著作,顯赫的事功,卻一直受全校師生敬仰。古稱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他確實可稱立德。
從民國十五年遷校海甸,到民國二十二、三年,這七、八年間是燕大中文系鼎盛時期。許多當時著名文史兩系教授,如一錢、二周、三沈、五馬,多數在燕大兼課或專任。同學方面,也頗造就了一些所謂人才。民國二十二、三年以後,這些教授或因他們的本校限制兼課,或改行從政,都已不來燕大;中文系由幾位比他們年輩稍晚的學者講學授業,依舊辦得有聲有色,但是「羣賢畢至少長咸集」的盛況已難再見了。
上文所說諸學者:一錢是錢玄同先生,他原名錢夏,後以字行,又忽然主張廢姓,自稱疑古玄同,但卻有人叫他錢疑古,姓畢竟還是廢不掉。二周是大先生樹人、字豫才,二先生作人,字啓明,亦作豈明。三沈是大先生士遠,二先生尹默,三先生兼士(現在臺北另有一沈兼士,乃偶然同名)。他們三兄弟好像都是以字行,是否另有本名,我們不知道,以前沒打聽過,當時耆舊,凋零已盡,現在已無處去問了。五馬是二先生裕藻,字幼漁、四先生衡,字叔平、五先生鑑,字季明(輯按:馬鑑後來轉任香港大學中文系)、七先生準,字太玄、九先生廉,字隅鄕。他們本來都是雙名,裕字排行,下一字偏旁都是旁都是從艸從水,只有二先生始終用原名,其餘四人單名都是後來改的。五馬又有一說,去掉五先生季明,加入馬敍倫,字夷初。從前說,五馬一家(鄞縣馬氏);從後說,五馬同校(北大)。馬七先生好像沒有在北大教過,可能還有第三說,存疑俟考。
這些學者曾在燕大中文系授課的,共有七位。錢先生教聲韻學。周二先生教散文選讀。沈大先生教大一國文,那時各校大一國文常由教授擔任,民國二十年以後才逐漸交給講師助教。沈二先生教歷代詩選。沈三先生在盔甲廠時代教文字學,遷海甸後,因兼任北大輔仁兩校,即未再來燕大。馬二先生教經學歷史。馬五先生教筆記文學、大一國文,並主持系務十年左右。沈大先生、馬五先生專任,餘人兼任。論年紀:幼漁先生最長,民國前三十三年生。玄同、兼士、隅卿三先生最少,民前二十五年生。尹默先生最高壽,九十幾歲,隔卿先生只有四十七歲。陵遷谷變,物換星移,諸先生逝世多年,典型已遠,他們的大名漸不爲現代青年所知,僅就記憶所及,略爲介紹。他們代表了民初以來文史學界的風氣,燕大中文系則承襲了這種學風。他們治學的態度方法,到後來雖不免偶有歧途或流弊,他們所開創的路子則是正確的。燕大中文系早期畢業校友,深以能親炙受教爲榮。當然,那時的文史學者著名的不止這些位,而且有的比他們之中的某幾位名氣更大,影響更深遠,不在本文範圍之內,不能徧述了。
因爲承襲的是北大傳統,燕大中文系課程範圍、研究方向,以及純文學、文字聲韻、學術思想三方面的分配情形,大致與北大中文系相同。只是更多受一點西洋漢學界的影響,與歐美各大學及學術機構常有往來。至今爲美國漢學研究重鎮的「哈佛燕京學社」,即是五十年前由燕大中文及史學兩系與哈佛大學聯合創辦的,在燕大的社址即在中文系辦公室的隔壁(輯按:據五十年代舊照,北京大學中文系辦公室在靜園五院。燕大校園既被北大吞併,改動應該不大,疑燕大中文系辦公室正位於靜園五院)。該社最大貢獻是三十期左右的《燕京學報》,及若干種古書的引得(即索引),學報登載了許多篇具有學術地位的文史哲論文,引得爲學者提供很多方便。學報全部及各種引得,在臺灣、香港都有翻印本。由當時文學院長兼史學系主任洪業(煨蓮)先生主編的《杜詩引得》,尤爲有名。洪先生是該社創辦人之一,最近在美國劍橋,即哈佛大學所在地逝世。
燕大辦學宗旨是「通才教育」,一般知識與專門學問並重。在此原則之下,每個學生有主系與副系(或稱輔系),主副可以「跨院」,例如主修化學,副系可以是中文或法律。自然,這種「文武全才」之士並不多見。我們文學院各系學生,也要選修兩門社會科學,包括政治、法律、經濟、教育、心理、社會;一門自然科學,包括數學、物理、生物、地質。中文系同學多數選修教育、心理、地理,三者比較與文史之學有關聯。除了科學,還要選讀一門英文以外的第二外國文,文法兩院學生多選法文,理學院多選德文,燕大始終只有這三院。日文附設於中文系,隨意選修;所謂第二外國文,專指西洋語文。這一項規定似並未嚴格執行。筆者是中文系本科本,從來沒讀過第二外國文,也不記得是怎麼糊裏糊塗的就混過來了。至於三門科學,則「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照選照讀,勉強及格。還有一門全校共同必修科——生理衞生,由校醫分組講授。班上人數雖多,只要肯用心聽講,倒也能有所得。古語云:「儒者不可不知醫」,現代大學生豈可不明生理衞生。但據我所知,只燕大有這一門共同必修課程。
燕大本科實行通才教育,同時又設有若干專修科,以造就專才。有幼稚教育專修科,附設於教育系,好像專收女生;製革專修科,附設於化學系,沒聽說有女同學;中文系則附設中文專修科,男多女少。本科四年畢業,撰寫論文,授予學士學位;專修科兩年畢業,不必寫論文,沒有學位,只授予專修科畢業文憑。專修科只讀本系課程,與本科生同班聽講,上述各門科學,及第二外國語文、共同必修科等,一概全免。專修科在民國二十四年前後停辦,設科時期約有十年,畢業生不少。那時本科主修生不多,一班只有十幾個人,專修科全盛時期近六七十人。
燕大校園在海甸鎭稍北,成府村之西,掛甲屯之東,西直門至頤和園公路東側,校門朝西,門外即是公路。校園大部分是明朝米萬鍾勺園遺址,在清朝是睿親王的別墅。燕京建校以前,荒廢已久,故家喬木,蕩然無存。唯一的故物是楓島邊的石舫,僅存底座,楓湖南岸的花神廟,只剩下廟門。一進校門辦公大樓前左右分列的一對華表、一對石獅子,是從附近的圓明園廢墟,價購搬運來的。北方缺水,談到水域總是張大其詞。明明只是一個池塘,稍大的就稱之爲湖,如內城西南隅的太平湖,很大的就稱之爲海,如中南北三海及什剎海。所謂楓湖,也只是燕園內一個不小的池塘。湖裏沒有種任何植物如荷花菱芡之屬,只養了一些魚,有一些水草,夏秋水盛,望去也頗有「烟波浩渺」之致。湖中有一個圓形半島,北面接連男生宿舍的大道,東西南三面伸入水中,島上有亭,亭邊種了很多楓樹,秋天可以看紅葉。我們就稱湖爲楓湖,島爲楓島,又因曾爲睿邸別墅,因此也稱睿湖(輯按:據其描述,蓋即今未名湖)。二名並行不悖,叫楓湖帶文學味,叫睿湖帶哲學味。民初的大學生,無論院系,中文根柢多半都不錯,再加燕大校園遠山近水,風景明秀,「得江山之助」,全校文藝氣息相當濃厚,春秋佳日,在湖濱島上,臨流賦詩,步月行吟的,不僅是中文系同學,也不僅是古典文學愛好者。筆者於民國十五年進入燕大,是遷校後第一班學生。回憶當時徘徊島上,酈躅湖濱,至今已有五十幾年,北望雲天,眷懷母校,撰寫此文,略陳往事。文中所述師長,限於已經逝世者,蓋自託於杜工部八哀感舊之意云爾。事實上,二三生存者也都是九十左右高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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