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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25日星期六

Dennis Lam: 陳雲與劉仲敬學說之比較

Dennis Lam: 陳雲與劉仲敬學說之比較
臉書回覆,2022年10月15日

(編按:原為對陳雲帖文之回覆,今輯出成篇。)

拿劉仲敬的「民族發明學」跟陳雲先生的「城邦論」相比較,會發現劉論的枝末與陳雲先生的若合,而其根基則大謬。

劉常引用歐陸諸小民族為抗衡法國之「以普世理性抽象原則」為體的大一統建國勢力,紛紛高舉感性浪漫傳統的本土民粹主義,歸宗歷史英雄,爬梳整理古俗,並援為團結圖騰,各自築構獨一無二的小型民族國家;陳雲先生在其記述香港本土風俗著作中則強調,追憶舊事不斷乃以喚起民眾感性去抵禦現代集權政術的侵凌,其對復興傳統文化、重振華夏失落的華夷一家的天下(非偏狹國族)道統與修正現代性的失控之強調等等,在這一點上,即劉仲敬與陳雲先生均抱持用感性去制衡過份膨脹的理性,重視發揚自身傳統為一切行動的基石(儘管兩者對何為「傳統」及使用方法有異),是共同的。

另外,在行動層面上,兩人提倡的亦可謂雷同。劉之所以青睞較小的單一民族國家而非典型之統一集權國家(如中原王朝、鄂圖曼帝國),乃因權歸中央則地方人民受壓,使得本土菁英無從滋生,組織秩序的能力退化(百姓馴化為不能自治的順民,稱「費拉」),倘中央朝政腐敗加上天災迭至外族入寇,則國境內必將人頭滾滾、赤地千里了。劉的所謂「大洪水」和「遍地黃巢」即是。他的目標不是阻止「大洪水」的發生,而是在政治上尋求獨善其身的境地。於是提出在地人羣利用民族發明以自外中央自保,其建政始終之重心便在於成立維持一小支信仰堅定組織嚴密的團隊,不管利用血緣宗親也好,宗教學派也罷,總之是旨在傳承,乘時坐大。他分析道一神教的組織度最高,故對基督教及回教看得最高,而儒家則重個人心性修養且缺乏教會組織,不堪打擊云云。陳雲先生亦是表明了中央集權之弊,暴政君臨下原子化的個人無不束手就擒,為扭轉局面,遂有興本土以薄集權、創邦聯以代一統,用周政取代秦政之主張。他的建政行動中,也強調以關鍵少數(Critical Minority/城邦學社/香港遺民論)為主體來導正民粹,加上其「神道建政」思想,以恢復「皇天上帝」為號召,落實在祭天及古文教育等等努力,遠紹上古之德,以待將來機變。故此,揚棄集權和重視小而向心力強(用神秘為號召凝聚)的團隊運作,我認為也是兩人的共通點。

而兩人的分歧之一,是史觀。陳雲先生秉承傳統史觀,融匯西方思想,遂有一家之見。「人道有家斯有國,又當於國之上有天下,此乃中國傳統文化之所在」(錢穆語)。先生要大家從歷史上分清「文明禮樂的天下」與「肉食者謀的政權」來破解現代人盲目擁戴國家的思想桎梏,引用港英時期之善政乃「大社會小政府」方針的產物為例說明,如六七暴動左派一敗塗地,乃民心向港府而背大陸,因為人性服膺文明秩序多於國族號召。又比照香港與大陸的情勢尤如宋與遼金之對峙,有對抗有交流,現實上大家都離不開對方,遂以香港本位提出「王者不治夷狄」論(本土論述之源頭),用文明程度為標準去區分族群,在各不相犯之餘互通有無,理性務實。而在後來的本土運動中,先生將香港人身份歸屬於歷朝衣冠南渡的遺民之下,再從歷史力證港人的文明使命及本土責任,既資激勵又予鞭策。

至於劉仲敬則不然。他是「後設式」地回溯歷史,以動外科手術的心態揀選有利自己論述的史料,從以拼貼出論據。其著作《叛逆巴爾幹》中,無論講希臘、保加利亞抑或羅馬尼亞之章節,都用到中國同盟會興中會光復會甚至「希臘蔣介石」「東正教南明士大夫」等等新詞來胡亂比附,有混淆視聽之嫌。無他,其實劉之史觀就是沒有史觀,有的只是「以論代史」已而。我覺得他是用一種目空一切的態度來對待歷史。

由於我幾乎在同一時候接觸兩位的論述,故能在沒有多大的成見下思考箇中的優劣異同,此處舉些梗概,圖收引玉之效。最後我認同的自然是陳雲先生的見解。因為若依了劉仲敬的作法,華夏主體會呈現空洞化,並將受到列強更猛烈的盤削。

【網友回覆】
CC Garuda Karunikaya:Choi Lam Dennis 閣下有認真閱讀過他們兩位的作品。小弟大致同意你的說法,只是對你評論劉仲敬史觀那部分並不同意。小弟在兩位大師身上都學到很多東西,而對於中國傳統史觀、中國近代史、中國在世界中的地位、世界文明的歧視鏈等看法,則深受受劉仲敬先生所啟發。

劉仲敬先生在《民族發明學的世界史:中東的裂痕》中清楚地描述了大英帝國的遺產如何令各等級共治的封建傳統能夠在阿聯酋和巴林等地得以承傳,人民生活自由而富足。

而東亞(日本除外)缺乏能夠自我管理和維持秩序的政治共同體,除非被英國殖民最少一百年,否則難以自我管治。

Dennis Lam:CC Garuda Karunikaya 關於你提到的「歧視鏈」,我認為這正是劉仲敬突出的地方,就以清治下的蒙古為例吧。民國的史家會取排滿的角度來說,滿人以聯姻封號換取蒙古人的武力效忠,鼓勵其出家入教(限其繁衍)及阻止其與漢人交流(使其不聞奪天下治天下之學術),抑其智耗其力,跟漢人一樣同受壓迫。至革命成功,蒙古人遂得到解放而跟漢人一同欣然加入民國。而劉仲敬則指出蒙古人與滿人同處統治階級,是一同君臨中原的存在,故在政治倫理的位階上必然先於漢人。所以革命打倒其搭檔,其實是向蒙古人既有的政治生態位之挑戰,要原征服者歸順被征服者之統治,顛倒過去的位階自然是不可接受的。故其敵視民國而時思脫中即在於此。劉將歷史上類似這種的關係抽出來並演鐸成「歧視鏈」之概念,不能否認是有一定程度的解釋力的。

平心而論,如果有一年青人無一點歷史或政治學的背景,讓其各讀一遍陳劉二先生的作品,大概他會對劉之觀點更表認同且印象又更深吧。若以形象化的比喻來形容,陳雲先生是守住一門經學,風格乃循循善誘的碩儒,劉仲敬則是周遊列國,煽動性強的說客了。

如此亦可能部份解釋到為何港獨支持者以年少居多,畢竟直接而概念化的理論容易消化,頃刻便深入民心。

陳雲回應劉仲敬之品評(2022年)

陳雲回應劉仲敬之品評


【冬川豆問答】馬克問:可不可以幫我問下阿姨,對香港的黃毓民和陳雲和陶傑 這三個人怎麼看? (2022年6月18日)

阿姨:黃毓民這種人就是民族發明當中非常常見的那種人。 他的左派傾向,其實與其說是一種理論很完備的東西,不如說是共同體傾向的自然體現。 共同體的發明家本能地能夠感覺到群眾的邊界,所以在他發明的過程中間會有一個階段像是波蘭社會民主黨那樣,表現出來是社會主義,但是實際傾向是要把波蘭的群眾團結起來,因此他們搞社會主義的最終結果就是把波蘭的社會黨和俄羅斯的社會民主工黨分離開來。 他也是這樣的,在他剛剛開始參加社會活動的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的活動會導向哪一個方面,但是實際上社會活動只要搞起來了,結果就是使香港人和非香港人的邊界日益明確起來,最後這種傾向會不由自主的把他推向本土派一邊。

陳雲就是知識份子那種類型。 他的《香港城邦論》實際上有非常濃厚的華夏文化中心論的概念在裡面,只不過他要尊周反秦,要恢復秦始皇以前那種比較正統的華夏,同時對遷移到東南的小華夏和蠻夷化的北方採取區別對待的政策,其實這種邏輯在宋明儒家當中已經顯出一點苗頭來了。 他這種邏輯儘管表面上看來可以說是跟本土派有很多重疊,但是他所通向的方向不是現代民族構建的方向,而很容易導向清末南社詩人那個方向。 在做了一系列輿論鋪墊以後,民族發明運動真正搞起來以後,他這種人是註定要出局的。

陶傑跟他們兩人都不一樣。 他跟香港是沒什麼關係的,香港只是他的一個庇護所或者是寄居地。陶傑本質上是一個大陸中國的知識份子,大陸中國的雜文家,他的問題意識和背景都是九十年代以前的中國大陸,他諷刺和打擊的物件就是這些。 但這種諷刺和打擊其實也是一種逆向的認同,從反面表現了他的出身和根本所在。 他不是香港民族共同體的成員,並不能夠真正理解民族發明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也就是一個獨特的共同體當中只有共同體內部的人才能理解、外部人不能理解、寫在紙上就會失去全部意義的那種東西,就是日本人稱之為大和魂的那種東西,所有成功的共同體都有這種東西,香港的這種東西是陶傑這種人領會不到的

陳雲回應

臉書帖文,2022年10月15日

陳雲:沒所謂啊,劉先生隨便評斷吧。我出局,才是香港災難甚至中國災難的開始,大家見到今日的香港和祖國大陸就知道。民族發明學不是問題,而是太遲!華夏不是歐洲,中國的羅馬帝國一直都在,中國的拉丁文一直以古文和漢字的方式存在,沒有滅亡啊。香港民族發明的建基是蘇共領袖斯大林的少數民族自決論(練乙錚先生),歐洲的土著立國論(一眾其他偽港獨理論家),而香港並無土著殘留(台灣、日本都有),粵語也早已漢化,語音、語彙和語法有些地方比漢語還要保守。

我是德國學院正統訓練的民族學家(ethnologist)/民俗學家(folklorist)/漢學家(sinologist),我在德國哥廷根大學專修此三科,我的博士論文研究,就是中國在五四運動期間透過民謠來尋找的失敗的、幻滅的民族土俗運動。我在2010年在面書講述過的。

如果各位要捨棄基於歷史教訓和學術研究的一國兩制平和理論而尋找更激烈的西洋理論,我介紹給你們吧——五四時代最終尋找到的,是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

其他的,在其他地方講。

【網友回覆】
Shiro Neko:民族建構哪裏現代?清未民初試了一次,人民推翻皇權結果是內戰;然後毛主席再讓中國失陷於蘇聯,又反復要讓中國社會主義從蘇聯擺脫出來,又成功了嗎?

Frank Baire:人民對國家的認知,由中世紀的宗主國 suzerain,轉型到主權國 sovereign state,乃 “現代” 歐洲的開端。呢種主權為本的國家認同,在 19 世紀民族主義 nationalism 及民族國 nation state 崛起,達到最高潮。

五四運動的知識分子,係按照 nationalism 去塑造 “中華民族” 呢個身份認同,其實不自覺破壞咗自己的文化傳統。

Shirley Chiu:羅馬和秦漢立國不同。羅馬帝國是以征服立國,羅馬被蠻族侵入,帝國就瓦解。而秦漢之前的周基本已經統一,各國出現本來就是周室分封出去,就算周室亡,換秦室都係同一原頭內轉換,只是換了另一種體制,核心沒有變。

批評秦漢專政者,忽視秦統一規模、地廣人眾,單以皇室之力,很難專制。故此,除皇帝之外,氶相及其他官員都係士人大夫,皇室權力被限制。漢之後官員任命都係以博士弟子、補郎補吏為主,入仕得官較周朝貴族專政為公開客觀,真正將權力下放到平民。王室與政府逐步分離、民眾與政府逐步接近,政權解放,這不是進步嗎。

封建制度是由宗室、外戚、軍人組成政府,過渡到漢變成士人政府,之後又由士族門第過渡成科舉選士。自此,考試與欽選成為中國政府組成的標準和來源,既有法規又有標準、皇室和宰相均不能動摇,真正做到「天下為公、選賢與能」這是專制?

Douglas Chow:這編文另我想起,為何城邦論作者陳雲的主張經常被人說成被熱狗而唔係被城邦或被陳雲,因為香港好多賤人有心避開題及陳雲或城邦論,情願移花接木到一班低檔次的人都唔想陳雲的名字出現,可能是恐懼又忌妒陳雲的才能吧‼️

謝維安:歐洲立國理論的失敗是有眼見的。遠的有兩次世界大戰,走向互相毁滅;近的有南斯拉夫和烏克蘭的案例,都是一有異類,就認定其心必異,那怕是本來都是同宗也罷。要不就走向另一個極端,無底線,無設防的迎接移民,非楊即墨,沒有中道,更埋沒了常識。還要拿回那些19世紀的洋垃圾來裝飾門面?近代華人知識分子真的是bad taste啊!

鄭浩:上官歡送、上官歡送留言裡、陳雲留言裡的都是局外人,大概除了CC Garuda Karunikaya之外。陳雲與劉仲敬是局內人,是有真正從等級上對話到的,可見比起台灣,香港還是很多人不懂的。另外,圖內的問答我記得是2016左右的。

【附:陳雲弟子上官歡送評論】

臉書帖文,2022年10月15日

劉仲敬對黃、曹二人評論中肯一針見血。唯獨對陳雲先生的評論不算是評論,根本沒有任何實質評論,是泛泛而談故意迴避。

文未所言國魂是說中重心,卻偏偏對此加以否定。日本萬世一系,國魂只需傳承,寫下來當然顯得沒有意思。然而,對中國長期經歷外憂內患,世代經常因劫難而有文化失傳之虞,寫下國魂至關重要。陳雲先生眾多事業之中不單止寫下傳統文化與風俗,下國魂。而最偉大的是融通了西學指正中國現代化文化哲學走錯的歪路,寫出國魂。劉仲敬卻先避而不談,後再引喻失義將之避重就輕說成沒有意義。劉先生作為歷史書藉作家,當真不知道漢朝是由焚書坑儒中東併西湊而復興華夏,而西方文藝復興是經歷黑暗時代後由古希臘羅馬的經典殘本和古物遺跡取材。

劉仲敬故意避而不談,大概是怕了。怕越辯越明,犯了那些不願意華夏復興的勢力的忌諱。誰也可以得罪,整個東亞和自己祖宗也可以得罪,自己老闆當然是得罪不得。

我剛才嘗試以自己專業的執業經驗,加上近期防疫暴政的例子,再結合從陳雲先生學到的理論寫的長帖文,正正就是說明陳雲先生的理論如何匡正近代中國的文化哲學歪路和重立中國國魂。有興可以看一看,自己評判一下。連結🔗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117714207764548&id=100085779087004

特此感謝網友來圖。

【網友回覆】
CC Garuda Karunikaya:「清末南社詩人」、「民族發明學搞起來以後,他這種人注定是要出局的。」說得這麼清楚,還要硬說他沒有評論,真是無言以對。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劉仲敬先生對陳雲的評論,我認為他一針見血,以他對古今中外歷史的洞察力,預見能力之高實在令人嘆服。

上官歡送:CC Garuda Karunikaya 「南社詩人」到此為止而矣。情懷有點像,以中共史觀的革命派系定位也有相似之處。為華夏復興和中國現代化理論固本清源則大大不同。

Law Magus:CC Garuda Karunikaya 係冇評論。對陶、黃二人都係總結佢地生涯言論同文章,對陳雲就只針對式評論城邦論,然後引申為對陳雲本人嘅批評就算,完全唔一樣。

CC Garuda Karunikaya:Law Magus 原來城邦論不是陳雲的言論和文章。

Law Magus:CC Garuda Karunikaya 唔好用啲加謬法嚟詭辯。我以為會睇呢啲文章嘅人應該唔會理解唔到以單一著作去論斷一個思想家嘅問題了。呢啲論戰係捉字蝨式嘅程度,大家可以有營養少少。

CC Garuda Karunikaya:還有一點不得不提的是,正如劉仲敬先生所說,陳雲向來是尊周反秦的,這是他華夏復興的中心觀念,但小弟在留言中竟然看到一些城邦追隨者好像對此一無所知,竟然認為王朝改行郡縣制是進步,而大一統則是優越和先進。

Shirley Chiu:CC Garuda Karunikaya 如果你抽離客觀條件,怱視各地客觀的因素,而妄下判斷根本就是偏見。中原地理環境、民眾聚居點根本與希臘、羅馬、甚至兩河流域就已經不同。

希臘那種廣場式民主只適用於地小人稀的政治環境,可是放在中原區,地廣人多,如何用得到希臘那套民主制度。羅馬一亡,帝國就瓦解,可是秦亡漢代,中原皇朝沒有如羅馬般瓦解,就知郡縣制度的成熟處。

上官歡送:CC Garuda Karunikaya 我認為是現實政治,睇餸食飯。民國繼承清帝國就不要搞發明民族。搞砸了四分五裂就聯省自治好了不要再強求統一。可惜的是發明民族再搞統一,中國選擇了最惡劣的組合,得整個民族幾代人承受惡果至今日。

Him Lee:劉仲敬立場,乃係民族主義。其人自說自話,無法評論民族主義以外之事。類比古代主張,亦不算評論,因為只提名號,欠缺解釋,只係重複其判斷:城邦論並非現代民族建構,而此判斷乃常識。所謂出局,只係民族主義之局,然則此局,正係劉氏劃地為牢。

鄭立:無能的權貴是文明倒退的罪魁

鄭立:無能的權貴是文明倒退的罪魁

2023年10月4日


知識就是力量,對。那麼受過教育的窮人,是否知識就能跟高階級的人相約?答案是否。

窮人之所以是窮人,不是沒有父母,就是父母都窮,父母的窮不僅是沒有留下財產。父母的窮往往也包括了會對下一代給予錯誤的世界觀,知識與見解,比方說對於財務,經濟,政治,事業發展上的誤解。這往往就是上一代窮的原因。這裡已不講上一代留下的各種經濟與情緒負擔,甚至會傷害和殺你的上一代。

人類的教養,限界就是他的家庭,窮人需要的是先突破自己上一代錯誤的教育,錯誤的資訊,以及扭曲的知識,才能夠開始接觸對的知識。窮人需要花很多時間,去跟上一代傳授的錯誤觀念對抗,修正,甚至因為實驗而焦頭爛額,也就是說在知識上是一定繞了彎路,而且可能是很長的彎路。

階級好的人,上一代給予的世界觀,格局,觀念,一開始就比較正確,所以要繞的彎路就會少很多。省了很多跟上一代對抗修正的時間,直接的再在外面吸引新時代的知識。所以像算命的說,一個人的早運真的取決於上一代,這是很顯然的事情,特別是在這個時代,人類的壽命與學習讀書的少年期延長,這個影響就更長。

就像前陣子那個甚麼數學博士一樣(編按:謂中国數學神童張炘煬,2023年9月華文媒體有廣泛報道),他的上一代決定了很多事,比方說他就算看到德國留學有效,但上一代不覺得,就算他看到房價會升,他上一代不覺得。當然他不是沒有問題,但上一代的影響力是那麼的顯然。

讀書是否能夠改善這問題?在我眼中看,讀書給的只開啟你學習的能力與條件,就是識字,懂邏輯,明事理的能力。那只是起點而已。但你在世上混的知識,課本一概都沒有,就算有也是過時的。義務教育如了你一個起點,但是窮人的所有學習,都只能從接觸社會開始,然後需要的是 try & error 累積體驗與經驗,慢慢的修正錯誤的觀念,修正完了再學習正確的觀念。

聰明的人可能修正得較快,但是這個體驗與經驗的過程,是無法省略的,修正得較快也不及一開始就懂正確的東西好,況且學海無涯,你的起點越好你就走得越遠,你的起點較差就算你很聰明,你能走的就有限的。

像朱元璋或者豐臣秀吉,他們都是窮人稱帝,可是就因為短促的一生加以起點的限制,所以他們在政治上的格局就受了限制,朱元璋的南京王朝其實是被朱棣的征服了。只是都是親屬看起來都明朝而已,豐臣秀吉就直接被德川吃下了功業。

但你能怪他們嗎?這是出身的限制,在他們人生中他們已是頂上成功,要他想到能夠建立萬世的功業他們沒辦法懂那麼多。凱薩也沒有辦法成就王朝,而必須去到奧古斯都才能建立帝國。

所以階級高的人抱怨「你行你來」,是一種令文明倒退的大惡,階級高的人起點就較好卻做不了,說你行你來,就是要階級低的人取而代之完成,然後階級低的人就算成功,他行他來,結果卻往往就是文明一定程度的倒退。那不能怪後者,階級低的人就超額完成。就只是如果事情一開始是階級高的人站在巨人的肩上做好的話,社會才不會被倒退為起點。

無能的高階級者,他們會導致的結果是將人類文明的發展向後退。


【網友回覆】

Aren Chen

你有一百萬, 你的背景告訴你投資;

你有十萬, 你的背景告訴你存錢;

你有一萬, 你的背景告訴你省錢度過這個月.

視野不同, 是因為面對的資源和要解決的問題不同. 即使視野夠, 資源和問題還是不一樣.

Peter Cho:講得好! 當你用盡時間糾正上一代錯誤,其實已留不下多少時間俾自己

Logan Fung

西羅馬帝國的滅亡正正就是這一點,你行你上。那東哥德人真的上了,然後整個歐洲沉淪了有700年了吧。

林梓軒:Logan Fung 今天的世界,有D似羅馬衰亡時期

Lin Kai-chih:講這麼多有什麼給窮人的建議嗎?

Lap Cheng:Lin Kai-chih 有,那就是有機會就自己當皇帝

鄭鴻:貴族壟斷了幾千年的政治不是沒有道理

鄭立:金融中心與殖民地經濟 (粵文)

鄭立:金融中心與殖民地經濟
面書帖文,2023年11月6日

乜野係金融中心呢?或者,乜野係金融業呢?

老套講句,金融業就係錢滾錢,「你有錢就會賺錢」既行業。先唔講各種比較複雜既金融工具,我用最簡單既「利息」去解釋,金融業就係收息,只要呢個世界有生利息既野比你買,有固定息既錢比你借,你就可以做到利差交易。融資到幾多賺幾多。

香港成個上層經濟就係咁運作,最大化香港融資既能力(即係借錢),然後借最多既錢,然後投資落息比貸款利息高既野,就可以無中生有咁賺錢。

咁點樣可以借最多錢呢?就係信用額,即係人地願意借幾多錢比你,你借錢要靠抵押品即係資產,簡單講即係物業,物業估值越高借錢越多,代表你用借錢得返黎既套利交易利潤亦越高。

咁物業既估值又點根據咩?根據收益率,即係租金。所以香港要貴租先做到金融中心,貴租既話,估值升,融資能力變強,圈到較大既錢就可以有更大既套利交易利潤。

你將香港當成一個卡牌遊戲,咁香港就係一副最大化融資能力既 deck,每一張牌,從強積金,租金,自由行,都係為左令圈錢能力最大化的。而前題就係呢二十年,因為低息,導致左錢滾錢遊戲係最大利潤既行為。

至於你個生意做唔做到,你班契弟生活點,住劏房,通漲,食咩兩餸飯
,呢個叫下層經濟。下層經濟既運作目標得一個:就係運作到。你六千蚊租個床位,重點係佢運作到,有人肯租六千蚊個床位就得,理得佢係大陸人南亞人定香港人,你租唔起係你問題。你間餐廳難食又貴又蝕住做都無問題,佢定期有交租就得。

(編按:兩餸飯香港平民餐點,早於二千年代出現。除基本米飯,客人通常在十項餸菜中自選二至三款。全部由中央廚房預製再送往商鋪,油鹽糖偏多,食材成本低。武漢肺炎後全球經濟不景,兩餸飯大受歡迎,成為城中熱話)

你當你係屠房隻豬,無人想理你點樣比人劏,有幾污糟,幾唔人道,全部唔重要,最重要係最後有一條條豬肉可以運出黎,過程無人想理。你班下層市民日日互相斬人,日日哭崩長城,做十六個鐘住鼠籠,無人想知,總之你交到租理得你生癌死。

所以最理想係連鎖店,連鎖店係咪賺錢呢?唔重要,重點係連鎖集團只要唔成個崩潰,佢地有份參與呢個滾錢遊戲,自然就會有錢交租,連鎖集團既存在就係為左交租,哪怕係唔賺錢甚至蝕錢,因為掌握連鎖集團既上層經濟可以供血。

佢可以維持租值唔使死。間鋪蝕錢唔重要,只要佢維持到個租,個租又可以令估值維持,估值維持令錢滾錢,咁長期蝕租都無問題。因為佢可以係第二個賺返,簡單講,你買個開心樂園餐,都識丟左個薯條淨係要舊玩具,對於財團黎講,佢地有辦法維持到金融既利潤,佢個開心樂園餐丟落海一樣無問題。

你d小店對佢地黎講,只係一個不確定性,會突然執笠突然做唔到或者拖租,不如我自己用返我自己控制到既連鎖店租返,保證個租金穩定,個遊戲仲易玩。死晒都唔可惜。

香港好似好文明,實際上呢二十年,經濟結構同某d非洲國家越黎越接近,就係走向高 GDP 貧窮。數字越撐越高,但生活越來越苦。因為佢個實體經濟對於上層根本唔重要。

咁咪即係歇澤而漁,殺雞取卵,最後會有報應?用卡牌遊戲呢事齋,就係d牌長期全部變負數。

係呀,不過如果你加埋最後一張牌「賺夠錢就投資移民去外國退休」,咁所有負數都唔關上層事,負數會被全部棄牌,棄比基層既各位。點解殖民主義咁大問題?

殖民主義既問題就係形成一種咁既經濟,最後受益者(即係買辦)全部離開殖民地。然後得到了它了。香港係唔係殖民地可以拗,但香港係殖民地經濟就好明顯。

鄭立論中共抖音

臉書帖文,2023年10月23日

我對抖音的態度,就像鴉片一樣,所以清朝被輸入鴉片了,其實不久之後已擊敗了英國的鴉片,原因不是黃飛鴻推廣了戒毒,而是清朝自己種的鴉片更便宜。真理是,清朝可以擊敗英國但不能擊敗鴉片,鴉片會流行會變成東亞病夫,這一點其實是倒果為因。因為多的是病人,因為身上的疾病無法根除,而染上毒癮,疾病引起的痛苦只有靠鴉片去抵消。當年的醫學根本無法醫治。

也就是說,從來清朝人都需要鴉片,清朝、明朝、宋朝的人都需要。分別只是在以前那無法滿足,而清朝則出現了大量廉價的鴉片得以普及而已。所以清朝人可能過得比之前的人更幸福,因為他們有鴉片能麻醉自己,之前的人就必須老實的面對痛苦。

鴉片使用者可能是癌症患者,可能是牙痛,可能是各種原因。若沒有鴉片他們的人生也只有痛苦,鴉片真的是改善了他們的生活品質。若沒有鴉片,他們的人生也必然是痛苦的,而且連錢都不能解救他們。社會上某種稀缺的東西突然大量供應就會如此,鴉片只是其中一種,如果這世界上有能夠令所有人變俊男美女的魔法,或者長生不老藥,都可能會有同樣的結果。

當我們能提供真正的醫療時,需要鴉片的人就會減少,但是那是很多基建與學習之後才能做到的事情。而這完成之前,社會還是需要鴉片。或者這世界上最需要的是賣鴉片然後拿利潤去投資醫院的人。

東亞病夫不是因為鴉片而存在,而是因為營養不足,醫療不足,知識不足,鴉片只是最後的補救手段。鴉片不是原因。你禁了鴉片卻沒有辦法讓大家豐衣足食,難道大家就會因此而變成健美先生嗎?

抖音能入侵我們的社會,單純就是因為我們的土壤很適合抖音,所以大家為何需要抖音?喜歡抖音的人可不止我們的青少年,全世界的人都在用,說白的他就是成功應了新世代需求。然後你想怎樣說服大家不要去看,就像阻止鴉片一樣,終究就是需求被另外的東西滿足。他可能就像鴉片一樣毒,但就像鴉片幫人脫離痛苦一樣,他在解決某些問題。

那我們真的想做到甚麼,至少得想清楚,到底有甚麼問題是抖音正在解決的?

鄭立:東西之爭對我們的意義

鄭立:東西之爭對我們的意義
臉書帖文,2023年10月20日

所以清朝很強大都打贏了洋鬼子,西方沒有發展,各個王朝都一直統治下去,那你會怎樣呢?我不知道你們會怎樣,我知道這世界上連脫去我智齒的牙醫技術也沒有,然後我就會痛一輩子,可能這些人很正義很有道理,但明顯地這些王朝再強大再勝利都不會發展出有用的牙醫。在那些人談國仇家恨千年鬥爭七情上臉的時候,我只看到這是一群既做不出抽水馬桶,也做不了牙醫的地主,他們贏了土地建立帝國很有面子關我甚麼事?智齒就真的關我事。

地主們爭奪土地,我就只是無產階級,在傳統的意義上我這種人只能當僕人或者農奴,不然就是乞丐。有了西方科技文明我才能夠過點像人的生活好嗎?

鄭立:馬克思主義的基礎錯誤

鄭立:馬克思主義的基礎錯誤

臉書帖文,2023年10月4日

馬克思主義的基礎錯誤,是「勞動價值論」,比起雜七雜八一堆東西混在一起的共產主義,勞動價值論實際上就是官僚機構的運作方式,使用勞動價值論的體系就會將所有組織都變成官僚機構。

勞動價值論,簡單來說「混得久領得多」,時間被浪費就有價值。先天有利時間多的蠢人,閒人與廢人,不利有能力省時間的人。

你理解了為何共產主義國家會一團糟,因為他的經濟觀念,是叫官僚去做生意,官僚耕田,官僚去創作,你只要想像到官僚去做這社會所有事情就能形象到他是多麼地獄。

鄭立: 我們的工作動力源自痛苦與恐懼時

鄭立:〈我們的工作動力源自痛苦與恐懼時〉
臉書,Chenglap 文章筆記,2023年11月23日


[社會觀測#98] 我們的工作動力源自痛苦與恐懼時

生產,開發,研究,都是痛苦而沉悶的工作,哪怕是小孩子覺得可能會很有趣的工作,例如開發遊戲,畫漫畫,寫小說,當明星,還是有很多不有趣的部份的。哪怕你當國際電影明星,背後還是同一個鏡頭拍幾百次。我們必須有足夠的回報,才能夠令大家願意做下去;就算這世上有少數求道者,像是武俠小說的刀匠一樣願意無償的登峰造極,可是他們大不了是個人,形成不了團隊,他們的成就也一定是有限的,必須有足夠的報酬才能夠形成這樣的團隊。

而回報這件事,又分為兩種,一種叫「正面回報」,一種叫「負面回報」。

正面回報,就是你做了那件事得到的回報是改善你目前的情況。比方說,我今天住一百呎的房子,我做完之後就可以買到四百呎的房子,我的生活環境改善了,那就是正面回報。負面回報就是你做了之後,你才能夠保存你現有的東西或者拿回你失去的東西,比方說,你不工作沒飯吃就會餓死,所以你要工作避免餓死,那就是負面回報。

而我們的經濟,其實大部份都是建立在負面回報上運作的。我們自少以來,努力工作的主要動力,並不是甚麼上進心,而是各種的恐懼與威脅,回想你讀書的時候,你讀書是因為讀書真的能給你知識,還是成績差讀書不好會帶來的代價?

比起打從心底對知識的愛好,或者期望讀書能翻身改運。我們讀書恐怕更大的原因是父母的毆打,師長的懲罰,同學的鄙視,害怕社會把你當臭四,害怕因為無知而被嘲笑,我們不想失去一些東西所以才讀書;同樣地,我們工作收租是為了保住一個棲身之所,雖然我們現在這時代,還不致於會餓死,但工作就是為了維持生活質素,維持階級,本質也是無異。我們的努力多是為了防止失去一些東西,而不是得到一些東西。甚至香港一堆人努力賺錢去移民,都是只是害怕失去了一些他們的權利或者安全感。

我們基本上都是被負面回報所鞭策的小白鼠,賺了錢,交了租;然後錢少了,又要再賺,隨著時間過去又交租,循環不息。而我們大部份人的人生,追求的就是脫離這個循環,那些甚麼富爸爸窮爸爸財務自由的說法,就是結束這個負面回報的循環。比方說,買了自己的物業,就不再用交租(先忘掉還是有管理費)了。然後把這個給下一代,讓下一代一開始就不用交租,甚至可以收租,也就是所謂的階級複製。

這應該也是很多人上幾代的人生規劃,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成功的,不少人的家族累積了幾代之後有了一些房產甚麼的。然後呢?然後就躺平了。

我們這麼多世代的努力,就是為了消除負面回報,那麼最後成功者,自然就是將所有「負面」的因素都消除了。你的長輩們是為了交租而工作的,為了飢餓而工作的,如果不用交租也不會飢餓的話,那承受工作的痛苦不就沒有意義。當再也沒有東西被壓迫大家生存,那工作就變成了沒有回報的行為。負面消失了,負面回報也消失了。結果一堆人決定要當家裡蹲天天打電玩去文青 cafe,也是合理的結果,因為工作對他們而言是沒有回報的。

我們的社會失去了向上的動力,因為我們的工作動力源自痛苦與恐懼,失去了痛苦與恐懼之後我們也失去了奮鬥的動能。我們討厭負面回報但其實非常的依賴他,一旦失去了負面回報之後,不僅失去了動力,甚至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消極,連精神健康都出現問題。也就是說,這三十年所建立富足社會的末路,就是一個漸漸失去動力的躺平世界。富有並沒有帶來幸福,或者說,我們對富裕帶來的幸福已麻木了。

可能你會問,不是說有正向回報這回事嗎?難道人們不能為了正向回報而工作嗎?為何一定要負面才能夠維持社會運作?社會改成提供正向回報給所有人不就解決問題了嗎?

很遺憾地這是不可行的。

因為正向回報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他一旦被滿足了,他的要求就會擴大。我舉個例子好了,你在網絡上找色圖看,想看色圖滿足你欲望的動力,驅使你去找那些網站,做一堆事,甚至課金之類。這的確有刺激你去做事對吧?可是看完那張色圖之後,大不了重複看幾次,你對那色圖的需求就會減少,漸漸的失去了興趣,你必須找下一張色圖。賺錢也是,當你賺的錢越來越多,小錢對你的感覺就越來越低,你小時候對五百元可能很有感覺現在應該是沒有了。

要不斷的正向回報,回報會幾何級數的上升,最終必然走向求之不得的結果。你想要吃飽,想要有地方住,想要有錢,然後想要有名譽,想要被尊重,想要受歡迎,想要擁有權力,想要長生不老,為所欲為,最後成為神,你被滿足了前面的需求後,後面的需求要滿足的困難程度幾何上升。你就算推到極限,成為像秦始皇那樣的帝皇,最終還是陷入求之不得的狀態,得回的只有不滿與不快。正向回報四字聽起來正面,實際上他是一種永續的飢餓狀態,也就是所謂的餓鬼道。

這不僅令人心情不好,更諷刺的是,他最終的結果和負面回報是殊途同歸的,那就是躺平,最終當你的需求太大時,你做甚麼都沒辦法滿足你的需求,你想要長生不老,你就算工作七天每天工作廿四小時非常努力都不會得到的吧?退一步說,如果今天的年輕人的正向回報就是覺得要買房子成為業主,那他們其實也跟追求長生不老沒甚麼分別,那就是那個正向回報距離遠到根本再努力,合理達成的機率都很低。

如果人類追求的正面回報,距離太遠的話,那麼結果還是沒有回報,即是躺平。

因此我們的社會走到了這樣的點去,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年輕人努力既不會導致階級躍進,不努力也不會導致飢寒交迫,勤勞的回報太無感,懶惰的代價也不太有感,那麼努力與發展事業自然變得十分雞肋。至於那些雄心壯志的人,在一個躺平的世界中往往也找不到多少同伴與助力,只能夠憑著個人有限的資源向前進,那自然也是走得不遠。

這樣的社會並不鼓勵人務實業,改善大家的生活,製造好的東西出來,大家會知道階級翻轉靠的不會是努力或者建設,而是依附各種建制,大勢力,各種政治,巴結有錢人,嫁給豪門,爭權奪利。結果社會會因為安逸而走向動亂,動亂可不是因為明朝末年那種官迫民反沒飯吃,反而是因為大家都知道投機才是翻身之道,而努力的促進各種政治投機,煽動各個勢力之間的激烈衝突,以求火中取栗的機會。

這意味著,諷刺地,戰爭與動亂將會在這種頹廢中爆發出來。我們花幾個世代換來的安逸引致的虛無,反而是破壞這一切的溫床。

2023年7月7日星期五

鄭立:〈工作是為了生存或者改善生活〉

 鄭立:〈工作是為了生存或者改善生活〉

面書,Chenglap文章筆記,2023年7月6日



不論香港與臺灣,每次談及輸入外勞的問題是,都會產生一個疑問,那就是失業或低收入的年輕人那麼多,為何還要輸入外勞呢?有錢去僱用外勞,直接僱用這些年輕人去做那些工作不就好了嗎?

聽起來像是理所當然,但現實上是不會發生的,很多人會告訴你,問題是本地的年輕人就算窮也不會做那些工作,例如工廠生產線上的工人,就算同樣薪水不高,年輕人比較樂意在七十一當店員卻不太願意進工廠當工人。而技術工人例如燒臘師父,則因為年輕人們沒有學過,也不打算學那些技能。

為甚麼上一代願意做這些工作,這一代不願意做呢?或者外勞為何願意做這些工作呢?我自己在香港就認識不少外勞,他們能很清楚的告訴你,那就是他們拿這些錢回鄉可以買房子。是的,你的年輕人想買房子,別人的年輕人也想買房子,在這點上大家竟然是一致的。

答案就那麼簡單,這樣工作,這樣的收入,對外勞來說是成家立業的方法,對於上幾代的工人來說也許也是,而對於本地的年輕人來說不是。他們不會因為進了工廠當勞工,就能夠在階級或生活環境上有任何改進。

我想,驅動人類工作的理由可粗分兩個。第一個就是「工作是為了防止環境惡化」,第二個是「工作是為了環境變好」。

為何我會把防止變壞放在第一個?因為工作就是為了吃飯,生存,原始人本身就很懶,但只是懶的話就會餓死,所以他們還是去採果,打獵,農耕,慢慢發展出文明。現代的難民,窮人,也是隨便甚麼都好都先找個工作,就是為了糊口,謀生。有些人不喜歡自己的工作,應該不少公務員早就厭倦自己的工作,可是知道那工作丟掉之後自己就會有很大麻煩,所以還是做下去。因此這是最直接,第一的工作理由。

這自然導致一件事:社會進步,財富累積,生存就不再是問題。

今天的臺灣,哪怕是窮人,最多不能吃到自己喜歡的食物,卻沒有人會餓死的,食宿這件事對於大部份人來說不構成問題,如果上一代有積蓄財富的話,那就更不是問題。去到中產父母的子弟,他們能夠有一個不錯的房間,在上一代供給下,每天穿不錯的衣服與食物,而他們未來老去也會留下資產繼承。加上資產價格不斷上升,他們的生存就更不成問題,他們的階級令他們從沒有生存的問題。當興趣就是看電影,打電玩的話,應該就花不了多少錢。

那是否等於他們完全沒有第一個工作誘因?倒不是,他們的確不需要工作也能輕鬆「生存」,不過一般臺灣家庭並不喜歡人當米蟲,結果他們都會施壓自己的子女找工作,這種工作並不是直接物質的生存需要,而是一種倫理需要,就算你的錢擺明大部份是繼承的,你還是得有個體面,有社會地位的工作,甚麼醫師教授官員之類,讓別人不能直接說你就是個繼承財產的廢物。如果你不工作,繼承權就給另外的親人也說不定。

這種模式應該很常見?所以年輕人工作,是為了社會上的認可,不是為了拿工資糊口,是令自己盡量不要「德不配位」。至於家境較差,但去不到沒飯吃的人,他們只是要吃飯,去麥當勞打工就行了,如果只是玩手機打電玩的話,這就已足夠他們這樣生活下去。如果要他們再努力一點,誘因就是能導致階級上升,買房子之類。其實,如果外勞在外面工作也不能買故鄉的房子,可能就連外勞都不來了。

當不再為生存所迫時,人類工作是為了一個可見的美好未來。

在臺灣,人人都追求進大學,不是因為人人都追求知識,也不是人人都適合讀大學,而是相信這可以改善自己的社會地位與階級,不是抱著改善階級的希望,就是想別人看得起。最近的私立大學補貼,也是建基於相信窮人可以讀私立大學達致階級與處境改善這個假設上。我不評論這種信仰是否正確。不過臺灣的入大學率不斷上升是合理的結果。

所以就算缺工,年輕人不會做那些工作,那些等著繼承遺產的人,就算口味特別想來工廠當工人,恐怕他的父母也不會容許,何必自貶身價,我家裡有這麼多房子兒子是做工廠工人這能跟別人說嗎?那些想要較底層的年輕人,他們寧可苦讀考國考,因為能改善階級。

這裡涉及很多面子問題,如果你有看過共產黨的海報,一定看過「勞動光榮」,為何要有這種海報宣導?要這樣提醒我們自屴,是因為事實就是我們的文化中,勞動並不光榮,勞動反而代表你是一個下等人。不論經過多少教育也好,理性上怎樣知道也好,我們的社會就是會歌頌讚美一堆繼承家族資產又做高等文職的「人生勝利組」,例如家裡有錢當藝術家那些人,多於販夫走卒。

自食其力四個字,在越後的世代,就越沒有價值,我年輕時,社會還是覺得「自食其力」多少有點光榮,去到現在這時代,你談這個有甚麼意義呢?難道你覺得有人會欣賞一個自食其力的工廠工人,多過一個收租的房東或 IG 女神?在臺灣常見有房東的後代出來講自己怎樣收租收到手軟,把單子列出來給大家觀摩,然後大家又給他一個讚,然後在網絡上一堆人互相罵對方學歷低,沒讀書,這樣的社會怎看都不鼓勵年輕人去做這些工作。當然還是會有,但不是大部份人。

年輕人重視的是自我形象,希望自己穿得好看,希望別人覺得自己過得好,過得體面,在工廠的生產線裡做重複的工作,令他們感到絕望,形象低落,而且說出來也會被人鄙視,如果真的沒錢他們寧可去做便利店店員,送外送,至少是給人的形象比較好的「斜槓青年」。

人是否要做一個工作,不僅是工資的問題,也有倫理與社會文化與形象的問題。外勞就沒有這樣的問題,在外面工作拿錢回去養家買房子,可是光榮體面的事情。然後臺灣的年輕人,又會跑到澳洲去採草莓,就是勞動工作,這又沒問題?因為在澳洲採草莓,相對臺灣的勞動收入來說不錯,然後在「先進國家」工作又較體面形象較好,所以採果又沒有問題了。

結果,年輕人失業,然後同時又缺工,因為大家需要的東西塔不起來,這倒不是只有臺灣面對的問題,日本也會叫年輕人,我們其實缺農民,你們又失業,為何不去務農呢?

最終會發現,人類生存不僅需要錢,也需要面子,形象,有些社會就以改善形象,把這些社會必須的工作包裝成一種美好的生活方式作為解答,其中自古以來,就有將農村生活美好化浪漫化的做法。像銀之匙一樣,年輕人對農業的想像,粗獷農婦與阿伯的指罵下處理水肥,還是在農場騎馬並遇上帥哥美女,可是真的有分別。

對了,現在有個詞語專門形容這種現象:人設。

工作需要人,人需要工作,可是人不想要做辛苦又被人鄙視的工作而已。一個讚頌不勞而穫者的奢侈,而貶低自食其力基層勞動者的生活,自然會導致不務正業,實業空虛。

Garuda: 〈論統治的主要義務,兼論士大夫階級的不穩定性〉

〈論統治的主要義務,兼論士大夫階級的不穩定性〉

面書,2023年7月7日


世界上大多數地方,包括蒙古人、日耳曼人、凱爾特人、阿拉伯人,他們的整個結構都是,貴族,資產階級,然後下面才是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然後下面才是勞動階級,最下面是徹底的一無所有的流氓諸如此類的。東亞的士大夫階級精確地相當於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然而唯有在東亞,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或者說依靠讀書讀出來的士大夫認為自己就是精英。在其他任何地方,無論是法國、義大利、德國、英國,還是蒙古人、突厥人、阿拉伯人,讀書產生出來的這些讀書人都是平民階級,不是統治階級,沒有資格以統治階級自居。他們在社會上起的作用都是偏向激進派這一方面的,自己覺得自己是平民的代表。

為什麼在士大夫社會當中這些儒生會認為自己是社會頂層呢?因為他們的社會沒有上半截。宋明以後的士大夫社會跟孔子時代的周禮社會比起來,就好像是一個人腰部以上的部分都被砍掉了,而他居然還在走路,居然還沒有因為自己沒有腦袋而倒斃,這是極其奇怪的事情。孔子時代的周禮社會跟幕府時代的日本社會非常相似,也跟歐洲封建社會和世界上大多數地方的社會非常相似。他們上面當然是周天子和貴族,一路下來,到孔子那一層。孔子是個沒落貴族,小貴族退化下來的,跟平民當中新起來的士大夫地位非常接近,所以很容易混淆,他們都是接近統治階級的邊緣、但是還不能自稱為統治階級的人。但是到宋明以後,這些出身比孔子還差得多、跟范進一樣讀書讀出來的人居然自以為自己是統治階級了,但是他們完全沒有能力承擔統治的主要義務。

統治的主要義務是什麼呢?任何一個稍微學過洛克和政治學的人都會告訴你,統治的主要義務是提供安全保護,保護被統治者的生命和財產。保護生命和財產是政權和一切國家存在的主要理由和所有合法性論證的終極歸依。誰能保護生命和財產呢?當然是能打的人。在歐洲,一切政權當然都是騎士的後裔,通過各式各樣的變形,最終都要追溯到日耳曼騎士。當然,蒙古人在這方面也是比較接近於歐洲的,最終都是要追溯到騎士身上。但是士大夫階級是鄙視武力、強調文治,而他們自己也是公認的不能打。他們只容許他們管不住的下層階級當中的社會邊緣人,像《水滸傳》裡面的江湖好漢那些人,在管治之外擁有武力,自己盡可能地使人民失去使用武力的習慣,以便他們統治,因此他們統治的社會必然是非常軟弱的。而他們在沒有武力的情況下當然主要就依靠宮鬥的技術、各種鬥心眼的方式維持統治,因此他們統治的社會必然是高度崇拜權謀,像《三國演義》裡面的諸葛亮那種人,各種宮鬥文化,因此政治鬥爭是非常黑暗的。

政治鬥爭怎樣才能不黑暗呢?要政治鬥爭不黑暗,就是要有一個人人都能服氣的解決問題的規則,而這個規則其實最終要落到歐洲封建社會的決鬥裁判上面來。大家之所以不鬥心眼,就像是獅心王理查、黑太子愛德華和其他騎士所體現的那樣,勇敢的人不說謊,一切品德的核心就是勇敢。一切敗德的、來自撒旦的品德都來自於欺騙和背叛,欺騙和背叛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軟弱。勇士不撒謊,因為他沒有必要撒謊。他跟你發生分歧的時候,他直接跟你決鬥。敢上戰場的人沒有必要彎彎繞繞去撒謊,沒有必要去搞那些鬥心眼的事情。勇敢、誠實和正直這些品質是連在一起的,誠實和正直是勇士的特權。只有你足夠勇敢,你才能夠充分地誠實和正直;如果你是懦夫的話,你既誠實不起來,也正直不起來。這幾者之間是有非常密切的聯繫的。

士大夫階級的不穩定性依靠什麼來彌補呢?依靠比他們更高的皇帝來維持。皇帝的出身不是征服者蠻族的後代就是江湖好漢的後代。例如,柴榮和趙匡胤就是張獻忠和朱元璋的階級祖先。只不過他們生活在離門第社會、離中世紀鮮卑人和沙陀人的社會比較近的時候,還沒有像後世朱元璋和張獻忠那樣吃人肉的無產階級,所以表現還稍微好一點,但他們已經開了這個頭了。另一批人就是像唐太宗和忽必烈這樣的,他們本身就是內亞騎士,像日耳曼騎士的那種人物,是征服者的後裔。沒有這兩種武力的保護,士大夫階級無法有效進行統治,但是他們要使人民相信,他們就是社會中的最高層,使用武力是不道德和愚蠢的。士大夫的統治內在地註定了蠻族征服或者江湖好漢造反兩者必居其一,是要週期性地進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