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禮安:安寧療護的執行守則
收入《我們只是暫時還沒死》
台北:海鷗文化出版圖書有限公司,2021年
這是根據Twycross and Lack(1990)列出共11條的「安寧療護守則」,我收錄在《心手相蓮—安寧療護入門》(慈濟醫院,民國86年8月)書中,該書已絕版多年、據說只印行三百本。後來在演講時做為課程講義,為解說這11條守則,當然要舉自己遇到的實例來補充說明,這裡就是要把演講時的補充內容寫下來。
1.先評估後治療:症狀可能有很多原因。不是所有症狀都由於癌症。
癌症末期病人背痛,你說:「根據全身骨頭掃瞄檢查結果,這是因為骨頭轉移而壓迫脊椎。」結果病人回你說:「醫師,我這背痛已經十多年,早在得癌症之前就有了。」老人家多數有退化性關節炎,你要弄清楚前因後果,不要隨便把所有症狀都歸因於現在的癌症末期。病人當然有可能兩者同時存在:過去的退化性關節炎加上現在的癌症合併骨轉移,導致病人現在更嚴重的背痛。
2.依照原因治療症狀:相同症狀若由於不同原因則有不同治療方法。
在安寧療護裡面,同樣是嘔吐的症狀,如果末期病人是噴射狀嘔吐,有可能是癌症的腦部轉移導致腦壓上升,這時施打止吐針劑的效果不佳,要給予高劑量「類固醇(消腫、抗發炎)」,同時施打「降腦壓藥物(Glycerol或Mannitol)」點滴,並且考慮對腦部轉移部位進行放射治療,才能改善這種嘔吐症狀。
如果病人的嘔吐是因為腹腔癌症導致「惡性腸阻塞」,你打止吐針劑(如Primperan),本來可以促進胃排空(往腸道),現在腸道阻塞,反而反彈往上排出,進而加重嘔吐,變成打完止吐針,病人反而吐得更嚴重。如果病人嘔吐的原因是「大便嵌塞」,他需要的是「上沖下洗」:上面吃瀉藥、下面要灌腸。所以,不是「遇到病人嘔吐都一律打止吐針」就可以解決。我開玩笑說:「鐵獅玉玲瓏」裡面有句名言,叫做「代誌不是像憨人所想的那麼簡單(台語)」。
3.要告知病人:無知會導致恐懼!使用簡單的解釋。
要用簡單的解釋來讓病人和家屬都可以聽得懂。肺癌末期病人呼吸很喘,家屬要求要給病人氧氣,我這樣比喻:「肺部本來是裝空氣的,像氣球一樣,肺癌病人的肺部,就好像氣球裡面塞滿大大小小的石頭,現在你給他再多的氧氣,他的肺部沒有空間可以裝空氣,請問有沒有用?」我還是會給氧氣讓病人舒適,但是可以讓病人和家屬不至於期望過高。
「放射治療」一般俗稱「電療」,曾經有位癌症病人被告知要做「電療」,非常擔心,直到另一位癌友跟她分享什麼是「電療」,她才鬆了一口氣。她說:我以為「電療」是像美國西部電影中,把壞人綁上電椅,然後通電、燒焦,害我這三天都睡不好覺。「電療」已經算是常用的醫學名詞,病人卻不一定知道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無知會導致可怕的想像,進而引發莫須有的恐懼!
4.與病人討論治療意見:病人觀點是重要的。病人決定同時影響家庭。
我們必須了解病人的期望是什麼?病人入院第一天疼痛指數(完全不痛0分到最痛10分)8分,我幫他做疼痛控制,隔天就只剩痛2分,我對病人說:「我再幫你加止痛藥。」病人回說:「許醫師,不用了,3分以下我就可以接受,我不要吃那麼多止痛藥。」安寧療護強調「尊重病人的自主權與個別差異」,所以不是我主治醫師說了算。我過去常說:「安寧療護最迷人的地方,就在於沒有標準答案,因為標準答案是在病人身上。」
病人願意每天對我抱怨症狀,可能是好事,表示他知道我會一直幫他想辦法,不會放棄他。我曾經去外科病房看會診,我問病人:「你一直都這麼痛,有沒有跟主治醫師說啊?」病人哀怨回答:「我已經講了一星期,醫師連半顆藥都沒有改,所以我就不再講了。」由此可知,病人不抱怨,有時是因為他已經失望、絕望透頂,覺得醫師「無三小路用」,只能被迫默默承受痛苦,甚至讓他想趁早自我了斷。
我在安寧病房工作,每天查完房後回到護理站,幫症狀未改善或有新增症狀的病人改藥單(醫囑處方箋),改好後我會回頭再去對病人說:「我已經幫你改了藥,等一下送來的藥可能會不一樣,你吃看看效果如何,你再跟我說喔!」我要讓病人知道:主治醫師已經有處理,而且等一下護理師來發藥,他才不會懷疑是否給錯藥。
5.不只考慮藥物治療:考慮物理治療,如水腫按摩,焦慮放鬆治療等。
安寧醫師可以做的不只是開藥而已,在安寧療護裡面,還有許多被西醫認為是「輔助與另類療法」的方式。中共鄧小平曾說:「不管黑貓白貓,只要會抓老鼠,就是好貓。」我說:「不管中醫、西醫或密醫,只要病人覺得對他有效,都認為是好醫。」肝癌末期病人的下肢水腫,開利尿劑和類固醇給病人使用,效果都不好。
台灣安寧療護之母趙可式老師推廣的「美足護理」,是利用中醫的「膀胱經」加上按摩(物理治療)的手法,可以改善末期病人的下肢水腫。我有學過、會做「美足護理」,我幫末期病人做過「美足護理」,我知道可以開立醫囑「美足護理一天四次」,這樣安寧病房護理師就可以幫末期病人舒緩下肢水腫的脹痛。
我的態度是:只要病人和家屬知道的,我都想要學;只要對末期病人有幫助的,我都必須學。畢竟這群末期病人,就是西醫無能為力、束手無策的。我知道中醫有抗癌中藥「白花蛇舌草」和「半枝蓮」,我就要找有經驗的中醫師,再問病人和家屬是否願意接受中醫治療,而不是「西醫本位主義」,只懂西醫,之外則一無所知。我後來不客氣的說:「如果病人和家屬都知道的,醫護人員卻一無所知,我們知道的比病人家屬都還要少,憑什麼自認為是專業人員?」
6.規則使用藥物治療持續的症狀:儘量少用PRN(必要時使用)藥物。試著預防可能出現的症狀(如:鴉片類藥物會產生便秘)。
既然病人持續都在痛,就應該給他固定時間間隔服用的止痛藥,而不是只給PRN(必要時使用)的止痛藥,等到他痛起來才能給藥,這樣等藥效出來,病人還要多痛十幾分鐘到半小時。有學過「疼痛控制」的醫護人員,就知道嗎啡最常見、最困擾的副作用是便秘,一旦醫師開立嗎啡止痛,就應該同時給予軟便藥或輕瀉劑,來預防發生便秘,而不是等到病人便秘,再讓護理師去幫病人灌腸。
7.醫囑指令須明確:沒有正確指令,病人是不願改變其藥物的。儘可能寫下醫囑。
我經常是被病人和護理師教導而學會的。我開醫囑:嗎啡針劑(Morphine)PRN(必要時使用)for pain(疼痛時給),止痛針Aspegic(或稱Stin)也是PRN for pain,有聰明的護理師問我:「許醫師,那病人在痛的時候,我該打哪一支止痛針呢?」所以要寫下清楚正確的醫囑:嗎啡是for「visceral pain(內臟疼痛)」,止痛針Aspegic則是for「bone pain或somatic pain(骨頭痛或軀體疼痛)」。
8.治療儘量簡單:太多處方與藥丸令人挫折。副作用交互作用更常見。
末期病人的症狀會逐漸增加與嚴重,越多的症狀就要開立越多的藥物進行「症狀控制」,越多的藥物就會導致越多的副作用和交互作用。所以我比較喜歡使用有多重作用效果的藥物,例如「輔助止痛藥物」當中的「類固醇」,可以讓病人精神好、胃口好、氣色好,只是中午過後盡量不要給,以免病人晚上睡不著。
有時病人說:「我不要一次吃那麼多顆藥。」我就把給藥時間錯開,每次藥量較少,但可能會多吃一、兩次。有時病人說:「我不要一天吃那麼多次的藥。」我就盡量選擇長效藥物,例如藥效十二小時,只要早晚九點各一顆。有時病人說:「我不要吃那麼大顆的藥。」長效藥物會比較大顆,老人家很難吞服,只好選擇一般藥物,例如藥效六小時,雖然藥物較小顆,變成每六小時就要吃一次。
9.當你陷入膠著時尋求忠告:沒有人是萬能專家!同事可能有其他主意或建議。
我們醫護人員雖然專業,卻都不是萬能的天神,要先承認自己有所不能和不會,願意虛心求教或求救,才有可能進步或進化。我召集著作的《安寧緩和療護》教科書(華杏出版),共同作者當中,高碧月護理師(恩主公醫院退休)和黃裕雯護理師(高醫安寧共照),都曾打手機問我關於症狀控制用藥的建議。至於我不會的,就算想破頭還是不會,當然要去查書、查資料、問安寧高手。
10.絕不說:「我不能做更多…」:不要給不切實際的保證,但…要保證你會盡你所能去做。
我當然不敢跟末期病人說:「我保證把你醫好!」這就是不切實際的保證。但是,只要能改善末期病人的症狀和生活品質,我保證我會盡我所能的去做。柯文哲醫師說:「心存善念,盡力而為」。不能有一種心態是:「反正你都已經末期,我已經不能做更多,不然你到底是想要怎樣?」因為不想做,當然就不可能做更多,而且是不耐煩,甚至與病人為敵。我必須盡我所能為末期病人和家屬做更多,但我所做的事情絕對不能增加病人的受苦。
11.保持隨時複診病人:治療目標是什麼?是否已達成目標?是否需要什麼改變?
內科、外科病房的治療,有時只要每星期改一次醫囑處方即可,例如:肺炎打抗生素,就是持續打一到兩週。可是安寧病房的病人,病情變化多端,例如:病人早上可以吃口服藥,下午卻開始嘔吐,我就要把口服藥全部改為針劑,到晚上又能吃得下食物不會吐,我就再把針劑改回口服藥。所以在安寧療護裡面,我們都要「練習接變化球」,因為「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經常修改藥單,就會增加醫護人員和藥師的工作量,為了解除病人受苦,必須非常有耐心和毅力。
十幾年前,我去羅東聖母醫院演講時,安寧病房的專科護理師曾跟我訴苦:「許醫師,我假日值班,幫末期病人改藥單,還要自己送去藥局。結果值班藥師對我抱怨:你們安寧病房的藥單又來了,很煩呢!」我安慰她說:「那傢伙肯定沒遇過壞人,如果他遇到我,我會回他說:不然,以後你或你的家人住到安寧病房,我都不改藥單,讓你們痛到死,這樣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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