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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1日星期六

(182) 錢穆:〈中國知識分子的責任〉

錢穆:〈中國知識分子的責任〉(民國六十一年)
收入錢穆:《世界局勢與中國文化》,頁130-142。


今年適逢中華民國開國六十周年,雙十國慶,這眞是我們值得歡欣鼓舞的一天。而不幸國步屯邅,大陸同胞水深火熱,又兼以國際姑息逆流澎湃洶湧。我們處此境地,總不免在各自內心蒙上一番黑影。

回念我們此六十年,波譎雲詭,艱險紛乘。我往常每言,近視仍可悲觀,遠看儘當樂觀。不謂此言屢發,至今仍浮現在我之腦際。我們此六十年來最大病根,乃在政局未定於上,而學術思想先亂於下。我總認此一時代,只是過渡而非開創,乃撥亂世而非升平世。此亦時運所限,而身處其境者苦不自知。古人云:「識時務者爲俊傑。」時在撥亂,遽希升平,此之謂不識時務。洪憲稱帝、宣統復辟,特其尤者。而此六十年來,不識時務之事,則並不止此。

若我們眞能深知當前所處是一撥亂世,則自當把眼光放低,意氣放平,逐步在現實可能上穩健前進。且莫高瞻遠矚,徒託空言。從已往歷史言,民初開國,能效北宋初年,已屬過望,豈能追慕漢唐。卽效漢,亦僅能效法其文帝以前,不能想望如漢武帝時。效唐,亦僅能效法太宗貞觀求治之前一段,不能遽望開元之望。近論清代,亦當效法康熙之上半截,不能遽想如乾嘉。苟是僅求安定,過渡亦成爲開創。若一意升平,則撥亂亦自無績效。

不幸民初一輩知識分子,認爲自秦以下中國兩千年一部帝王專制史,已一口氣剷除。心高志逸,更不將以往舊歷史再作參考。急起直追,模倣外洋。清末多數想效德、日,一是同有王室,彼此政體相近。又此兩邦,皆從弱小艱中崛起,似較易效法。此亦尚有卑之毋甚高論之意。然兩國驟興,固屬人謀,亦緣時會。我中華歷史傳統旣久,疆土廣闊,社會複雜,非彼可比。而亦欲以奮迅姿勢一飛沖天,此一心理,卽在隱隱中,已足多方誤事。

大體論之,晚清思想,宜破壞,不宜建設。民國肇造,形勢已變,而一般思想界猶未覺察,仍沿晚清遺緒,進而益焉。主張效法德日者漸失勢,主張效法英美者代興。而英美之歷史傳統與其立國規模,與我實情相距更遠。清廷雖已遜位,而政治上之盤根錯節,社會上百孔千瘡,苟能放低眼光,放平意氣,只在當前脚下逐步留心,緩緩向前,亦非無路。乃不此之圖,儘擧外洋美景,加以渲染,以形容國內之醜態。不悟化醜爲美,須經大段時間,非咄嗟可冀。亦須細膩工夫,非刀斧斵削所能勝任。此當具備忍耐心,謹愼將事。而且斥我之醜,譽彼之美,亦須具有深厚之同情心,與涵容心,庶使求變者不至自陷於幾望與無廉恥。

正爲在自己一面,急要盡情掃蕩,而凡屬外面者,又要儘量搬來。急功近利之不勝,而轉爲深惡痛絕。由欣羨導厭棄,極端過激之狂風巨浪,轟豗而來。此六十年來之知識界,似乎輕現實,重理論。卽一枝一節,亦不肯就事論事,卽在此枝節上求革除、求改進。而必要推展引伸出一套全稱肯或全稱否定之大理論。如女子裹小脚,男人抽大煙。此亦只是一枝節,改革亦非難事,而必要說成乃由四千年來之傳統文化在中作崇。小脚解放了,大烟戒絕了,而所提出的文化改造大理論,則高懸在空,如日中天,却不知從何着手。當時尚有許多枝節,牽連產生,反不重視,輕置一旁。幾若非徹底改造,則一切無足復言。

故論政治,必曰「打倒二千年來之專制」;論社會,必曰「打倒二千年來之封建」;論學術思想,必曰「打倒孔家店」。凡屬全稱否定者,都在自己一面。而全稱肯定者,都在他人一面。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似乎都要一番十全十美之理想,依此而十全十美之境界,卽可彈指出現。而此十全十美之理想,則心屬外國貨。人人盡望一海上仙方,可使沈疴立起。而牀上病人究患何病,卻未悉心診查,小心調理。

回憶前清時,我在小學讀書,因愛看《三國演義》,一體操老師誡我,此等書不宜看。天下一治一亂,乃中國歷史走錯了路,纔有此現象。若今西方英法諸國,治了便不再亂。我幼年受此訓示,遂開此下注意歷史文化問題之心情。至今孤陋所知,中國一切,實不如吾曹所說那般壞。西方一切,亦不如吾曹所說那般好。論其大體,則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亦與我幼年小學中那位體操老師同一類型,無多大之差別。

我中年以後,亦曾遇到對中國舊歷史文化有回念、懂珍惜之人,但皆被斥爲頑固守舊。亦有高唱西化之前進分子,乃又另有人指駡其爲帝國主義走狗。理論一層層提高,意氣一番番轉激。各是要以彼易此,則中國便可立進太平世。

昔孔子作《春秋》,本亦是一部撥亂之書。故孟子曰:「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漢代經生,則爲《春秋》指出撥亂、升平、太平之三世。晚清今文學家,尤好稱道升平、太平。民初知識分子,實未脫此窠臼。孫中山先生有軍政、訓政、憲政之三階段,但同時人則全望一蹴而便達於憲政。共匪竊國,亦有新民主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逐步推進之說,一旦大權在握,便立刻一面倒,西向史達林低首朝拜。若我們平心靜氣,作一歷史的回顧,似乎此六十年來的知識分子,都不喜階梯漸進,全稱肯定之大理論,最高想望之太平境界,恍在目前,如可親覿,而當前脚下實況,則皆不免於忽視。

以如此般的時代心情,宜乎兩眼常在天空,而雙足長陷泥淖。看事太易,持論太高。每一事中所各有之理論,乃爲不顧現實之大理論所掩蓋、所吞滅。理論勝過事實,空想平添紛爭。而我此六十年來知識分子之發蹤指示,實不能不負此時代悲劇層出迭演一分更大的責任。

在對日抗戰初期,昆明西南聯大一輩教授,曾刋行《戰國策雜誌》,認爲當前國際形勢,正如我們以往戰國時代。事齊事秦,此下世界,非歸美國掌握,卽入蘇聯宰制。我謂此下當是一解放時代,不是由分而合,乃是由合而分。西方帝國主義崩潰,其他各民族重獲自由,多樣的文化各放異采,如是始能逐漸走上世界之大同。曾寫〈戰後新世界〉一文,收入《文化與教育》書中,但殊不受人注意。我亦初不自料,此下世界之變,尚遠超我當時所想像。但看當前之聯合國,豈不可證我前言,抑且更可憑此作將來之展望?

目前聯合國中,疆宇狹小,人口寡少,歷史短淺之新興國家,一如雨後新笋,簇簇鑽出。正爲各有淵源,情調相異,風姿多采,互不相同,宜乎各有其一分獨立之地位。何況我疆宇之大,人口之多,歷史之久,擧世莫匹。乃此六十年來我國知識分子,長恨我不能脫胎換骨,螟蛉自化。此亦因前清時代早有人大呼速變、全變、大變,認爲非此則亡國滅種,接踵便來。旣是心情緊張,而又故作張皇。而同時又好高鶩遠,不入萬刧地獄,卽爾聳身九霄。民初受此影響,緊張轉爲狂放,從不作第二級想。論世界必曰大同;論國事必主西化。此風猶舊,直迄於今。我個人則終身服膺孫中山先生「頭彩藏竹槓裏」一譬喩。而此六十年來,羣認爲先扔竹槓,乃是獲得頭彩之必要手法。竹槓不扔,頭彩無緣獲得。此一心理,不能徹底轉變,則此下任何風吹草動,終將不免一可悲觀之前瞻。

我們卽認美蘇在今天,卽或遠自民初以來,早已成爲擧世崇仰之兩勢力,而此後仍將如此。但頭彩在人手裏,於我絲毫無益。我只有回身憑此一條竹槓謀生。旣是僅憑此竹槓,便絕不該想慕中頭彩人之生活。且僅憑此竹槓,亦非絕不能生活。而況此世界,還是多槓並峙,並不能由一頭彩獨佔。而我們此一竹槓,四五千年相傳,旣憑之以生存,而又子孫繁衍,宗族盛大。而此竹槓,亦仍歷古如新,不折不爛。若此六十年來,早知珍愛護惜,縱謂此槓內未藏有頭彩,然亦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不至如今之每下而愈況。

立國則必奉外國爲楷模,做人則必懸外人爲榜樣,此乃我六十年來知識分子共同意歸嚮。但論政治,在我亦曾有幾千年來一個大一統政府之組織。縱說廢專制爲共和,新的並非全可采,舊的並非全可棄。民初政情,尚有混亂中,正貴和衷共濟,小心因應。乃國會開幕,總統制內閣制旣成絕大爭端。旣是持論必據西方,而英美各佔一是,當時之所爭論,乃苦於無所折衷,乃只成爲黨派意氣之爭。徒增蜩沸,國事益壞。

當時孫中山先生讓位在野,意欲專心從事鐵路建設,使相從革命的國民黨徒,亦退處爲在野黨,同在此目標下努力。此一意想若果實現,以和氣相感召,以退讓息爭端,局面或可改觀。乃相激相盪,紛爭日烈。中山先生於此時際,完成其三民主義、五權憲法之主張。我當時已在中學教書,獲讀中山先生書,乃知中國歷史上傳統政制,亦可加進新憲法,作爲立國張本!一時歡欣鼓舞之情,乃竟不知向何人說起!

逮於國民革命軍北伐,定都南京,立法院成立,召集會議,參加者皆黨國要人,羣所仰望。乃首先提出議案,爲中國傳統家庭制度之改進。婚姻契約化,以十年二十年爲期。期滿不續訂,卽告失效。此一議案,刋載上海各大報。後有人寫一討論中國社會之專書,曾加轉載。在當時,豈不認爲中國傳統家庭,會妨礙國家之革新。實則遠在清末,康有爲《大同書》,早有一番更徹底的新家庭構想。乃以追隨中山先家甚久之一代賢人,亦復承此習氣,好逞空想,蔑視現實,其他則復何言?

我曾在北京大學歷史系,主開中國政治制度史一課程,院系雙方皆不贊同。認爲中國舊政制,已無講述必要。我雖堅持,史學系學生亦逡巡避不選課。幸有法學院及政治系主任兩君,謂院中學生只知西方政制,不知中國傳統政制爲何物,囑來選讀,此課幸終開立。但在晚清維新志士,尚多注意歷史舊政制,俾可斟酌采用,故有《三通考詳節》諸書之編印。民初以下,喜新太過,排舊太甚,此一轉變,亦大值注意。

教育尤爲我傳統立國大本,乃此六十年來,亦幾無人注意自本自根之教育精神與教育方針之奠定。晚清學校取法德日,寓有軍國民教育之意趣。我在中學肆業時,某師上體操課,謂一呼立正,白刃交於前,泰山崩於後,亦當屹立不動。羣相肅然,課後又爭相樂道。民初以後,全采美化教育,操揚改稱運動場,提倡自由活動,忽視集體教練。始業歇業大典禮,校長訓話,猶是氣象肅穆,後改訓話爲報告,又後則並此典禮亦廢。晚清小學有修身課,中學改稱倫理,民國後改爲公民,後又變成黨義,然終不爲學校與學生所看重。又曾有美國制與法國制之爭議與變動,却不聞有中國制之創建。

在先極重範教育,後又忽視。至今師範課程中,只重西洋教育史,中國教育史則有名無實有某學者,主持某著名大學歷史系,備斥林文忠不諳國際事務,遠不逮琦善。因謂非通西洋史不能教中國史。我在該系兼課,承其青睞,邀去專任。彼旣不得已而思其次,我則惟有遜謝。

尤其是國文課,晚清小學國文教科書,多收歷史人物故事,兼及膾炙古今之寓言雋品。幼年所受,後輒回憶。民國後課本大變,自人手足刀尺而至小貓三隻四隻,白布五匹六匹。視來者皆下愚,以課本作兒戲。只在改文言爲白話一大理論下進行,至於教育意義則全可不顧。

我初來臺灣,見職業學校與普通學校雙軌並進,心以爲喜。在大陸時,職業教育徒聞呼號,今在臺有此基礎,大可循之推進。乃曾未多時,職業教育終受輕視,普通教育則成爲升學教育,登峯造極,則爲出國留學。國家教育之最後責任,寄託國外,國內教育只成預備階段。未獲出國留學,乃如中途而廢。冉子曰:「非不願也,力不足也。」大可爲未獲留學機會者作一同情之歎。

民國以來之知識分子,多看不起日本,謂日本人只能模倣。然就教育一項言,日本人留學獲得學位,回國不受認許,須國內自授學位。此層實亦只是模倣,而模倣得有意義。我們則懸格太高,必自外洋得學位,始是眞學位。國內自授學位,最近始有。然在國人內心實不重視,終覺遠差於國外所得。然我未聞美英德法諸國必以得外國學位爲榮。我們之熱心留學教育,實可謂擧世莫匹。

粗擧諸例,不復覼縷。要之,此民國六十年來,大之如立國建國,學術思想,牖民導俗,一般心理,必奉西方爲圭臬。不幸此六十年來,西方亦屢經大變。兩次世界大戰,使國內知識分子儼亦成美蘇之對立。惟美國派懸格高,壁疊嚴,必主身屢彼土,親受薰陶,始爲合格。繙譯亦不重視,嚴復、林紓,皆受指摘。心慕西化,則惟有精修西文,謀出國機會,然爲額有限。其他承風接響,則以抨擊吾國家民族之凡所固有爲能事。非孝、禮教喫人、打倒孔家店。惟對中國已往傳統一切現況致其菲薄,亦得爲時代潮流中人。至如何具體進修,具體對國家社會作正面積極之貢獻,則並無一共同確實可遵循之道路。其有不附此風氣,則日爲抱殘守缺,如在大潮流中所沉澱之泥石渣滓,非深加淘汰,仍可爲患。故美國派之在國內,乃成爲一清流。方其赴國外,潛心力學,獲得正式學位,歸則視國人爲冥蒙未開化,陳腐未適時,而自居爲啓蒙師。然亦未脫中國傳統之書生氣、學究氣,未嘗肯深入民間,藏身施化。所以此六十年來。美國派風勢雖高,而風力實寙。譬如一樹繁花,非不燦爛悅目,而果實未結,亦復風雨難熬。

其最足爲美國派之業績者,厥爲其提倡科學。此六十年來中國科學人才之遞增遞高,可謂已在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中開奇葩,結碩果。然卽論提倡科學,亦不能就事論事。旣稱中國傳統文化爲科學發展一大障礙,又認哲學與科學敵對,目爲玄學鬼,而有科玄之爭。又有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之號召。治國故者,多於科學爲外行,科學方法只成一口頭禪。文學藝術宗教,皆難包延。抑且科學化與西化有別,不得以提倡科學爲西化作護符。今極權自由雙方皆重科學。我優秀科學家陷身大陸者,亦復不少。提倡科學不明際限,不與其他事務相配合,而處處僅以「科學」二字唬嚇人。所欲排斥,則輒加以不科學之罪名。提倡逾其分量,其勢轉害科學之實際進展。

蘇聯派則形成爲一濁派,門戶洞開,度納來者。不問學業,專尚志行。懸義昭彰,不煩出國。若以美國派爲洋貨,則蘇聯派近是土貨,而特加以西化之僞裝。洋貨清流主張留學。能擧家出國,最爲上乘。不得已,亦可勤工儉學。乃有大批赴法僅工儉學生,初亦慕向西化而去,旣則挾馬克斯共產主義以歸。蟲生於木,還食其木,遂乃高呼打倒西方帝國主義。抑且人可以爲馬恩列史,大道在邇不在遠,反求諸身而卽得。不煩深通西文,出國遊學,爭此不可必歷之階程。人孰不思爲國家民族出力,人孰不思爲時代潮流中一先進,人孰不思爲新國家一新民。馬恩斯列史同屬西方,追隨蘇聯亦屬西化。方便之門一開,洪流潰決,不可收拾。時則美國派尚加忽視,謂其只是一派無知胡爲。只說毛澤東乃北京大學圖書館一小職員,課堂上一偸聽生。但此下蘇聯派得勢,正在多數未能進入大學、出國留學,而僅能當小職員與偸聽生的身上。《資本論》乃至其他一切共產書籍,多半由當時不爲人注意之小人物,在上海租界亭子間忍饑耐寒中繙譯,與遊學歸來坐擁大學皋比者無關。信知一項眞實力之來源,不論是非好壞,實不能望其在國外培養,而必從國內廣大階層中醞釀透露。

當時國內共產思想之潛滋暗長,以至於猖狂無可復遏,豈一意主張西化美化者所能逆料?而此下共匪竊國,兇暴殘殺,闖滔天之大禍,亦豈其先導揚共產思想者之所逆料?大本旣移,幹枝盡搖。其終極危害,必將不可勝言。不幸而推演至於今日之形勢。更不幸而西方之變,每進益烈,終使人難以捉摸。我們只認民主自由與共產極權爲兩世界。以大陸共區歸在極權世界,而自居爲是自由世界之一員。不悟此世界已不能如此明顯簡單地劃分。大陸與蘇聯,齟齬迭起,終難彌縫。不勝壓迫,乃轉臉向其向所呼號所欲打倒的美國帝國主義作笑面外交。而自由世界中,英國最先承認大陸政權,法、意繼之,最近美國總統尼克森卽將親訪大陸,將來究更作何態,亦不可知。我們此六十年來,一意慕向西方,今日處此境界,又當何以爲懷?要之,崇奉國外以爲自己立國根本者,國外有變,國內亦必隨之臲卼不安,其權不在我而在人。殷鑒不遠,卽在我此中華民國之六十年。而今日之大陸,則達於其最高之極點。

我們今天受此教訓,固當惕然以驚,憬然以悟,奮然而起,決然而自反。而大陸噩夢難醒,依然在繼續其「文化大革命」,清算孔子,清算董仲舒,呼嘯之聲,甚囂塵上。驚濤駭浪中,舵纜盡失,將不知漂泊何所。我總統府蔣公,深索察時變,乃提出復興文化之指示。最近又告誡國人,以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相勗。回念此六十年,我全國知識分子,菲薄傳統、菲薄先民,一切不反躬自疚,惟知索瘢爬瘡,歸罪前史。以廣土衆民綿延四、五千年一部悠長大歷史,何患無瘡瘢可覓?此一意態,早是不莊不敬之至。若論自強,則斷在當身,決不在外洋。所以菲薄之論一出,而擧國景從。正爲彼輩懸擧一最高目標,英法美蘇,一應可艷羨之景色,如在目前,探手可得。而從中作梗者,惟我此一舊傳統。今姑不論此一舊傳統,固可賤如一竹槓。而此竹槓本身沉重,乃非我兩臂之力所能自擧。如今天之大陸,旣已明白可證,則曷不改弦易轍。卽謂是退而求其次,此一竹槓,猶可賴以爲我自求生存之憑藉。環顧當世,其進入聯合國者,已不啻百數十國。未獲進入者,尚亦多有。我們縱好自譴,俯仰天地,寧可謂我獨無存在之價值。依此思之,自可處變而不驚。縱謂急切無可進,亦非無可退。縱謂急切無可求,亦非無可守。古人云:「置之死地而後生。」今日尚非死地,此一轉變契機,則全在我全國知識分子之一念間。

中央日報社來函,今年雙十國慶,將增出紀念特刋,以中國知識分子之責任命題,邀我撰文。我自念,民國元年起,卽藉教書謀生,由小學而中學、大學,迄未離教書生涯。各級學校中教師學生,接觸不爲不多。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其言論行事,意氣態度,我不可謂全無知。猶憶民四、五年在某小學,有朱君懷天,畢業上海舊龍門師範,來相同事,常告我其業師吳在公之爲學與爲人。半年後,携其師新著〈宥言〉八篇示我,其書根據無政府主義極力倡導共產主義。吳君遊學東瀛,彼之思想,蓋自日本得之。而文章雅潔,議論宏肆,是爲我對共產思想之首次接觸。我讀其書而深非之,爲〈闢宥言〉八篇,朱君爲〈廣宥言〉八篇護其師說。我又爲〈再闢〉八篇,朱君又爲〈再廣〉八篇,相持不能決。一日將夕,朱君顰蹙告我,君治儒家言,好論中庸之道,他日儻入仕途,恐不免爲權勢所屈。我謂儒家出處進退皆有義,吾儕持論,亦不當專以反權勢爲是。朱君終不釋然。其後朱君轉研佛典,我之初窺佛書,亦從朱君案頭得之。我每深欽朱君之爲人。其後新文化運動驟起,排儒學、反權勢,朱君皆先發之。不幸以二十四歲英年夭折。越後十許年,我任燕京講席,吳君適亦在清華授課。然側聞其意態消沉,與我前所聞者大不同。我亦竟未與謀面。然當時共產主義已極風行,想吳君已悔其前書矣。此後四十年,在中小學求得如吳君、朱君師弟子之爲人爲學,已渺乎難遘,實使我懷念之至。

抗戰中,我在雲南宜良,成《國史大綱》。某名學者主持中央某一研究機構,告我一相識,謂「錢某何得妄談世事。彼之世界知識,僅自《東方雜誌》得來」。又謂「錢某著作,我曾不寓目其一字」。其實我與某君亦素稔,彼之深斥於我,特以我《國史大綱》,於我國家民族歷史傳統多說了幾句公平話。彼之意氣激昂,鋒鋩峻銳有如此,亦使我警悚之至。

此六十年來,我廁身知識界種種往事,及今執筆,如潮湧現。除上述美蘇兩大主流外,亦有當世所謂抱殘守缺之士,年事皆長於我,而往還或較密。在當時爲落伍,爲不入主流,今亦默默地下,多作古人。亦有遊學外洋,情切故國,融彼新知,宏我舊學,然亦僅如旁蘗,不得形成正幹。風氣所趨,終莫能挽。而此六十年來之中國知識分子,循此大流,日新日進,已不知經歷幾許瀾翻,幾許波折。回顧儼如一夢,前瞻尚屬迷惘。從大處言之,眞可謂「聚九州鐵鑄成一大錯」,會合此六十年來之中國知識分子,只是共同演出一悲劇。痛定思痛,我不勝其愚妄之狂,謹願代表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爲我國家民族作一番懸切之懺悔。我亦當對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之身世遭遇,抱一番深摯之同情。他年國運重昌,此六十年來之知識分子,固當待後世史筆之論定。我之此文,特抒寫一人之私感,惟字字出之衷誠,亦僅爲我一人之自白。知我罪我,全在讀者,亦豈欲妄有所論列!

至於今日,大難當前,繼起新興之知識分子,究當如何對國家民族盡新職責,如何對我文化傳統作新創造,如何莊敬自強,處變不驚,以共渡此當前之難局。茲事體大,更非如我愚劣,妄敢贊一辭。

2018年8月31日星期五

(181) 錢穆:〈歷史真理與殺人事業〉

錢穆:〈歷史真理與殺人事業〉(民四四十六年)
載錢穆:《世界局勢與中國文化》,
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5年,
頁279-284。

若使人類歷史果寓有眞理,則人類之必然趨嚮於自由,應是歷史眞理一要端。人類該有兩大自由,一爲經濟自由,一爲思想自由。經濟自由,乃一切人身自由之本。思想自由,則爲一切心靈自由之主。此兩自由,實相互連帶。如失卻經濟自由,則思想自由必然受牽制。若無思想自由,則經濟自由亦徒存一軀殼。

所謂封建社會,亦有兩特徵。一爲特權階級操縱了思想權,一爲特權階級掌握了經濟權。此惟西方歷史中古時期一段社會,曾有此形態。那時思想統制於教會,經濟依仗於農奴。中國史上之所謂封建,乃是由上而下的一套政治制度,並不指由下而上的一種社會形態。西方由羅馬統一政府崩潰,乃始有封建。中國是由封建來完成了大一統。中國歷史上向來的統一政府,也從未曾主宰着民間思想,占有了民間經濟。有思想自由、經濟自由的社會,決不能認爲是封建社會。卽由西周與春秋而言,宗法非宗教,井田非農奴。至於戰國以下,思想自由,經濟自由,史實俱在,更不待言。

這幾十年來,共產黨的口號,儘嚷着打倒封建社會,其實他們的做法,卻是十足道地的新封建。所幸是歷史浪潮,再不能倒捲複演,而歷史教訓,又更是鐵面無情。若果共黨那一套作風眞有前途,則以往歷史,大可束諸高閣,更無事研尋的價值了。

若果歷史有眞理,則人無法來清算歷史,只有歷史纔能來清算人。史達林屍骨未朽,尚裝在桐棺裏,與列甯遺屍並列,但他已在遭清算。清算史達林,誠然應該。但也只有人類已往歷史所昭示的那些眞理,纔有力量來清算人。若使赫魯歇夫米高揚之流,昧於歷史眞理,貪天之功以爲己力,認爲清算史達林,由於他們的力量,那他們之該受歷史清算,爲期亦決不遠。

歷史本與人以共見。歷史眞理,亦非秘奧而難知。卽如赫魯歇夫米高揚之流,他們何嘗不是模糊地也瞥見了一些歷史眞理,他們纔肯挺身出來清算史達林。可是西方有一輩自負爲先知的智者們,他們好把歷史眞理來專家化、玄秘化,好像只有他們,纔能認識歷史眞理。歷史眞理好像成了一條線。其實只是那些智者們,目光所射,視線所及。他們愚而好自用,堅認爲只此一線,始是歷史眞理。隨着黑格爾所見,人類只循着一條線,直走到日耳曼血統得志便成終點。隨着馬克思所見,直走到無產階級專政,便是末路。他們不知歷史是人類共業。歷史眞理,只是人類共同意志之反映。人類生生不絕,歷史亦將演化無窮。歷史公開向全人類,並不是人類歷史只爲某血統,某一階級作跑龍套。那有像他們之所見,歷史只成一條線,只鑽向一個牛角尖呢?

但是古今中外,迷向牛角尖的英雄好漢,爲數也不少。卽如最近,和我們同時代,便有了兩位。希特勒之後,繼之以史達林。其實這些人,該是不獲善終,不得好死,不會結好果。在已往的歷史眞理中,早反覆表演過,只是人們好自作聰明,捧高了黑格爾,纔像希特勒眞該統治全世界。迷信了馬克思,纔像史達林眞如神聖不可侵犯。

東方紅,中國出了毛澤東。毛澤東走進北平,坐席未暖,便親自去蘇聯,朝拜史達林。他朝拜回來,不僅正色直言,而且大聲疾呼,中國該一面倒,倒向蘇維埃。他強迫中華六億人民都呼史達林爸爸。他那些御用文人,不知人間尚有羞恥事,搖筆歌誦,史達林是鋼、是太陽。他們當然深信了歷史上那一條馬克思路線的眞理,故而也一意想循此路線去鑽牛角尖。

他們常說存在決定了意識。今試問:人類究竟先有了歷史存在,纔再有馬克思意識的呢?還是先有了馬克思意識纔再有歷史存在?試再問:究竟是馬克思該來清算歷史,還是歷史該來清算馬克思?

再又問:究竟是先有了中國人與中國歷史之存在纔再有毛澤東的呢?還是先有了毛澤東,纔始有中國歷史與中國人?然而毛澤東卻單憑馬克思的那一條線來清算中國人,清算中國歷史,中國人死於此番清算之下者,至少也過千萬。

我們且莫高談歷史眞理,不論是黑格爾或是馬克思,不論是那一條線。讓我們且憑人類常識,且照眼前親見的歷史事例來試作推論吧。史達林屍骨未爛,已在遭清算。我們的東方紅,試問有沒有也遭清算之可能?

春秋責備者,歷史眞理本該清算時代主要的負責人。毛澤東清算了中國歷史和中國人,難道中國歷史和中國人便不會清算毛澤東?毛澤東所憑的是一條歷史眞理,但我們得告訴他,好殺人,敢殺人,多殺人,決非歷史眞理。若果殺人成爲歷史眞理,世界將不會有人類,人類將不會有歷史。那些擁護毛澤東,尊奉之爲神明,認爲他只差史達林一級的,也何嘗不模糊地早瞥見了一些歷史眞理呢?有一時,大陸的歷史教本,一意稱誦黃巢、李闖與張獻忠,豈不是他們自知他們在放手殺人,也如巢闖般,良心昧了又昧不盡,於是來清算歷史,尊捧巢闖。但試問,歷史具在,究竟是巢闖清算了歷史,還是歷史清算了巢闖?

個人崇拜與集體領導,現在又成爲共黨討論一題目。但歷史旣是人類之共業,人類中自有傑出之個人。此諸個人,受人崇拜,亦爲歷史眞理之所有。人類中有孔子,有釋迦,有耶蘇,有穆罕默德,豈不是歷久受人崇拜?卽如近代,美國有華盛頓林肯,中國有孫中山,印度有甘地,此諸個人,豈不也受人們之崇拜?卽如黑格爾,如馬克思,他們提出他們的一條線眞理,在他們也已模糊地瞥見了歷史眞理那一條線,有些人來崇拜他們,此也未嘗不可爲歷史眞理之所許。但若認爲有了馬克思,便只許有列甯和史達林,再不許有孔子、釋迦、耶蘇和穆罕默德。有了史達林,便只許有毛澤東,再不許有狄托(輯按:Josip Broz Tito)。那樣的一條線主義,就會出問題。試看今天,狄托去蘇維一埃,受隆重招待,豈不已勝過了當年的毛澤東?這些,究竟是人在清算歷史,還是歷史在清算人,也就不問可知了。

若說集體領導,此自然又爲歷史眞理之所許。但若有了共黨一集體,便不許有其他集體。只許有崇拜馬克思的集體,只許此一集體來領導人。此等集體領導與個人崇拜,實是五十步與百步,同樣要不得,同樣該受歷史之清算。

歷史眞理,本來是日新富有,以多點多線多面合成一體。眞理不止如一條線,若要在歷史眞理中只認定一條線來歸納其他一切全體眞理,我想這一條線該是尊重人類之本身價值!歷史本由人類共同所演出,故歷史眞理決不會不尊重人類之自身。若要尊重人類,則思想自由和經濟自由便會連帶引生出。而總之好殺人,與多殺人,則決不能歸納到歷史眞理中。

共黨的歷史觀,自訏爲是科學的歷史觀。讓我們只用客觀統計方法來一檢查已往的歷史,好殺人、敢殺人,和多殺人的,中國已往如黃巢和李闖,現代世界如史達林,其他不必多擧,試問有那幾位多殺人的人物,在他身前身後,沒有受歷史眞理清算過?

用其他種種方法來剝奪人自由,已不爲歷史眞理之所許,何況用屠殺方法來剝奪人自由?好殺人者,人亦得而殺之。用多殺人的方法來維持的事業,決不能成爲歷史的事業。我們若要問此一事業之是非,和其成敗與久暫,我們且先清算他究曾爲此事業殺了多少人。我想這一公理,縱使馬克思復生,也得承認。否則,憑藉資本,剝奪勞工賸餘價值,尚爲不可,憑藉政治,剝奪人
思想乃及生命之一切自由,轉成應該。牽牛而蹊人之田,並奪其牛,人知其不可。難道人命更賤於牛命?撇却了人的本身價值,又從何處去高談歷史眞理?馬克思信徒,憑藉了他們那一條線的歷史眞理,來蠻幹殺人事業,試問該清算的,是否只限於一個史達林!我願大家懸此一問題,來靜觀明天的歷史眞理之演出。

(180) 錢穆:〈訪問日本的一些感想〉

錢穆:〈訪問日本的一些感想〉
載錢穆:《世界局勢與中國文化》,
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5年,
頁207-229。

輯附:嚴耕望《錢穆先生與我》,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頁19。

一九五四年夏,先生又到臺北,應蔣經國先生邀約,在救國團作連續四次講演,題為「中國思想通俗講話」。明年秋,又應教育部之邀,率領訪問團到日本作報聘訪問,所至以東京、京都、奈良三地為主。在京都、東京大學作公開講演,深感日本上下對於前次侵華戰爭並無懺悔意,而日本社會則在大變化中,左傾趨向尤堪警惕。其後定居臺北,復兩度到日本、韓國訪問,獲讀不少韓國理學家書,歸來有所述作。

我們一行八人,在去年十月十一日間,匆匆去日本,作了將近一月的訪問。同行諸君,均寫了一篇報告,獲我一人,回香港後,事冗嬾未下筆,遷延迄今。同行諸君,待我文字一並發表。社會人士也很想知道一些我們此行訪問之所得。但此事爲我一人拖延擱置了,爲此殊感不安。不得已,只有在百忙中偸暇來潦草完成我這一份的報告。

我想,我們同行諸君,必然將我們此行一切經過,都已分別敍述,我爲避免重複,只想約略寫一些我個人此行之感想。有些則是我和我們同行諸君共同的意見,但在此文中,則拉雜寫來,不再逐一清楚交代了。

我們此行之訪問目的,僅限在教育對象上。但要了解一個國家的教育,必然得連帶注意到這一個國家的文化傳統與其文化特徵。其次,又該注意到這一個家之當前的國情。我們若要衡量任何一國家之教育意義,及其教育功能,絕對不能抽離了上擧之兩項。因此,我們此行之訪問目的,雖說僅限於教育一項,但我們不得不同時放寬眼光,注意到對於日本文化之一般的考察,以及其當時的國情實況。

所謂對於日本文化之一般的考察,也說不上從此來作歷史研究。我們的注意點,只偏重於日本傳統文化活潑呈現於當前日本社會之各方面者。尤其重要在他們當前心理上的一種反映。換言之,卽是當前日本各界對其自己傳統文化之現在的想像與態度。

其次說及國情,也不是來研究國際形勢與國力估計。我們所想知道者,亦只是日本人之一般心理,對其當前國情之自己內在的一種感覺與情緒。換言之,我們很想知道日本社會對其自己當前之國家出路、民族前途,抱有何種的打算和努力。

關於以上兩問題,說來好像更玄虛,不落實際,當然亦決非我們匆匆不到一個月的時期所能求得一個清析而明確的答案。但我們和日本,在文化傳統上,究竟是同源異流,有着許多相同點。而在雙方的國情上,也因爲我們同時進入現代世界之種種演變,極有其相似處。而尤其是彼我雙方目前的處境,更有其相似處。因此,我們自信,我們之於日本,實在應該比較其他異國人對他們更易有瞭解,更易抱同情。雖在我們這一段短促匆忙的時期中,我們不能盡量接觸到日本社會各界人士,獲得更資泛、更深入、更親切的談話與討論。但我們此行,仍自信不無所得,我仍想就個人在此一番訪問後所留下的某些淺薄影像,直率陳述。自謂我此下所陳述,或許對我國人求瞭解當前日本情況者,在某幾方面,可有一些助益。並私自期望,我之此種淺薄的影像,直率的陳述,或許亦可對日本方面可提起某些注意和研討。我極願意借此陳述,來報答日本各界人士對我們此行之誠懇招待,以及他們那一番親密的善意,與其深摯之友情之槪然的賜與。

我個人是喜歡研究歷史的。我之此行,因爲直接接觸到日本的社會,我自信對於日本,尤其對於日本的近代史,對於日本明治維新以來的一段經過,有許多點,益發證實了我平昔之所揣測與想像。

我們初到日本,擺在我們眼前的,有種極鮮明的、極深刻的影像,卽是在日本社會,不僅在新的方面,比我們要新得多,而在舊的方面,卻比我們更還要舊得多。現代日本,一面是維新,另一面卻是守舊。新的舊的,同樣地平放在日本社會上,卻不見有許多的衝突和激盪。我常想,日本明治維新一段歷史,所由較之我們約略同時的戊戌政變,乃及辛亥革命,更有成功,更易見效,其間固有種種原因可以分別推論,但至少有一點,值得在此鄭重提起者,正爲近代日本,還能保留了他們許多舊的,因此而能獲得了他們所想要的很多新的。而中國社會,舊的一面變動得太大,破壞得太厲害了,因而不免動搖中國社會之基本,於是外面新的,遂急切無法安頓,無法生長。

我上面說,日本社會上一切舊的,比我們更舊;這一點,不煩具體作例,因一到日本,便可明白見到,而且未到日本,也可約略推知。我此刻只想更進一層來推論研究其所以然。我對此問題,暫時亦只能從粗淺處說之。我想,日本是一島國,孤懸海外,和外面接觸少,因此其對外來文化,感受較新鮮,並常能保持它原所感受的影像而使其標準化,又努力保持,使其不走作,不漫失了原來的底樣。但在中國,則是一大陸國,廣土衆民,任何一地區,都關不起門來。因此其文化比較富圓通性,比較能變,不固執滯着。而與日本相較,轉像有些處易於走作,易於漫失其本來的原形。因此,日本民族性與中國相較,好像比較嚴切、精細,能保守,能模倣,而少開拓與創造。

日本與中國,文化同源,正可與近代英美兩邦作比。所不同者,日本文化原自中國,而日本是島國,中國是一大陸國。美國文化原自英國,而英國是一個島國,美國是一大陸國。因此,有些處,日本轉近似英國,而美國卻與中國較相近。換言之,日本比較能保守,中國比較能變通。日本像是嚴切些,而中國像是活泛些。

日本的民族性,長於模倣。這是盡人如此說的。但日本人自己說,他們的模倣,也並不是依樣葫蘆。他們模倣別人,能轉來變成它自己。我此次去日本,好幾位在日本教育界負重望、占要職的人,當面都對我如此說,並列擧了好多例。他們認爲,他們在往日,能模倣中國;在現代,能模倣西方。但無論模倣那一面,其背後自有日本之本眞。這番話,其實際分量,我們該仔細再加以估計。

遠在前清時,張之洞曾說過:「中學爲體,西學爲用。」這一句話,在中國,則僅成爲一句話,而且還引起後來許多爭辨。今天中國知識界,對張之洞這句話,似乎譏諷反對的更佔優勢。似乎認爲張之洞這句話,是無可能的一句廢話,甚至是一句不可恕的謬誤話。但在日本,明治維新的一段,由我觀察所得,卻是張之洞的那句話,在當時的日本實現了。在日本當時,正是以日本之舊有文化爲體,以當時的西方文化爲用,而醞釀出當時日本一段燦爛光明的歷史成績來。我們一到日本,到處所接觸的,當時日本明治維新一幕的光景,時時會刺射我們的眼簾,讓我們不啻如在讀歷史。但在明治維新當時的那一番新的,引進西方物質文明的那一面,此刻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早已變換面目,迥非往昔了。而在明治維新當時的那一番舊的,保持日本傳統文化的那一面,卻比較仍多保留到現在,使我們更可撫今追昔,回想當時的情況在依稀彷彿中。

站在西方人立場來講世界現代史,他們總不免太過看重美國獨立與法蘭西革命。他們把此兩事在以後歷史的影響,太過渲染了。若我們站在東方人立場來講世界現代史,我想日本的明治維新,實在值得我們東方人特別重視。至少其重要性,並不在美國獨立與法蘭西大革命之下。何以故?因當前世界人類前途,其命運所繫,實大有賴於東西雙方兩大文化體系之綜合與調和這一番大工作之成功或失敗。此乃人類文化展演當前一大課題。而日本明治維新,實已開始面對此工作,站定了一脚步;已對此課題,寫下了一篇值得參考的試驗報告了。日本明治維新這一段歷史,我們實不該僅從日本在當時之能驟獲富強這一個淺薄的觀點上來闡述其意義,衡量其價值。

日本明治維新,是否眞如我們清代張之洞所言,「中學爲體,西學爲用」,這一種理想,已經給與了它一個可以具體實現的確切例證呢?惜乎當時的日本人,似乎並不感覺到這一問題之存在,與其對於此後世界人類文化展演之重大的意義與價值。他們在其驟獲富強之後,似乎隨卽移步換形,一路追隨着當時西方帝國主義之後塵,憑恃武力,向外侵略,而引生起東方中、日民族之幾番大衝突,甚至攪起世界二次大戰,而把日本國運陷入於今天的那一種局面。

而在中國呢?因於中、日兩邦之不斷摩擦,不斷衝突,日本成爲中國復興一大威脅,日本成爲中國惟一最可怕的敵人。因於仇恨而生歧視,而轉爲鄙視、仇視,遂致連帶對於日本明治維新這一段歷史,也不免歪曲了我們的視線。在我們,自經日本的二十一條件蠻橫的壓迫,中國全社會掀起大波,於是遂由新文化運動而轉出「全盤西化」,「打倒孔家店」,種種口號。更進一步,遂走上了赤化中國而向蘇俄一面倒。在這樣的情緒激進之下,張之洞的那句話,自然會極端的遭受現代中國人之鄙笑了。到今天,則自由中國與日本,遂同樣陷入於一個極度艱難的境況下。

這些,固然是歷史上的舊事重提,好像於當前實際的幹濟工作一無補。然而,我們若肯推擴我們的心胸,從全世界人類文化展演前途上着眼;我認爲,必然要東方文化有出路,而後中、日兩民族可以各有其出路。亦必中、日兩民族各有其出路,而後世界可以和平,人類文化亦可以有生機。這一層,似乎說得太抽象、太誇大,然而事實俱在。眼前的歷史不煩細說,只從最近這一、二十年來,由於東方問題而波及世界的種種糾紛與變化看,我想,我上面所說,卽就不難獲得其論據。

我常想,若使日本,由於其當初明治維新之獲得其初步成功,而早就覺察到如我上所述說的世界人類文化演進落實在當時的這一大課題,而從此邁進一步,能自覺的在綜合調和東西兩大文化體系的這一意義與使命上努力;在中國呢,也能切實模倣日本,同向這一目標而前進,則中、日兩邦,決然會知道他們之間的休戚與共,而互相親善,相互提携。在日本,便不致盲目追隨當時西方的帝國主義;在中國,也決不致急切從事於對其自己傳統文化一意做一種自毀的工作。說不定,此下的世界史,便可在此幾十年內,由於東方中、日兩民族之這種覺醒與努力,而全然地改觀。

在這一方面,似乎只有中國孫中山先生,約略有所見。而惜乎也只是一鱗片爪,偶然對此問題有一些呼籲,而終不能在中、日兩民族間引起一種共信與共鳴。往事不諫,成事不說,歷史已然成其爲歷史了,我們在此方面也不必再多論。



目前讓我再轉入正題,便要觸及到日本當前的國情。當然,日本是戰敗之餘,新興不久,此後的日本,究竟其國家民族的出路何在呢?我上面說過,在日本社會上,驟然看來,新的比我們更新,舊的比我們更舊。新舊兩方,同樣平舖地存放着。然而,究竟在這裏面,是否有一種不可避免的衝突在深處潛伏;而此下演變所極,決然會暴露成爲不可兩立呢?換言之,在日本明治維新之初期,固然他們能保守舊的,而同時引進了新的,而獲得他們的一番成功;但是否其演變趨勢,必然須得走上西方資本帝國主義的道路上去,這裏面有一種無形力量,逼得日本非此不可,而並非人謀之不臧,而如我上所云云,則僅是一種事後空想與無當實際的責備呢?我想,我們若不信有歷史上的「定命論」,則如我上所述說,對於已往歷史有此一番惋惜與懺悔之情,也是不爲過分和無益的。

對此問題暫勿深論。而此後的日本,那一些至今僅獲保存的舊的一面,是否終將爲他們所引進的新的一面衝激淨盡,而使將來不遠的日本,眞走上如我們中國一般分子所熱烈想望的所謂「全盤西化」呢?這卻值得我們再一深談。

因為今天的日本,究竟是新敗之餘,與明治維新初期情況大不同。外面的新勢力、新潮流,正在不斷輸入。洪水橫流,滾滾而來,若自己築不起堤防,站不穩脚跟,一切隨人轉,眞到日本自己社會上那一些舊的,到了不可復存的地步,試問那時的日本,究竟是禍是福?這一問題,似乎在日本目前一輩具有傳統文化薰陶的前輩老年人心中,已浮起了某種的隱憂。和我接觸,在有幾位爲我所深深敬愛的老人之談吐中,也有情不自禁地吐露了這一番隱憂。而普通一輩的日本人,則似乎尚感不到此問題。

有一次,我和一位京都大學有甚深漢學修養的名教授談話,卽曾正式談及此事。我問他,日本此後民族精神之中心維繫,究竟何在呢?日本一向有一個繼世不絕的天皇傳統來作日本民族之向心維繫的那一個力量,是盡人皆知的,此後日本人對天皇的信仰又如何呢?他說:「戰後的天皇信仰,再不能如以往般存在了。」我又問,在日本社會上,有一種神道教,也有它的一種潛存支配力量的,目前的情況如何呢?他說:「神道教的信仰,在戰後日本,是無法維持了。」我又問,那麼日本人對佛教的信仰又如何呢?他說:「佛教雖在日本社會上還流行著,然而一般僧侶,有些只是把佛教當作一種學術思想來研究,有些則只是一種生活職業。」他又說:「像我們一般家庭,雖遇喪葬之禮,依然還是請僧侶們作佛事,然此只是習俗相沿,說不上對佛法有信仰。」我又問,日本方面耶教的發展情況又如何呢?他說:「耶教在日本,一向無深厚基礎,卽在將來,恐亦如是。」我於是問:「那麼,維繫日本民族的一種中心精神,究竟何在呢?若說民族團結,在其已往的歷史,究竟幾百千年已往的舊歷史,無從向國人說得盡人皆喩。若僅從現地域、現利害來團結民族精神,便會走上向外發展,帝國主義的老路。但我知道,日本此後是無意,而且也無法,再走此路了。若如是,日本總該有一個足以維繫它的內部民族精神的一種中心力量才成呀!」他反問我,「在中國,有沒有像你所說的那種民族精神的維繫中心呢?」我答道,「有。在中國是孔子與儒家教義。所惜者,是這一分力量,在中國近代社會上,已失卻其維繫的力量了。中國這幾十年來,大病便犯在此。」那位教授聽我言,沉思有頃,他說:「維繫日本民族的中心精神也還是中國的儒教,也還是孔子與《論語》。」他隨即擧出一個實例來。他說:「當我們在家庭、在學校,父兄師長教導青年後生,有時斥責他說:『你這樣還像一個人嗎?』這句話,由斥責者說來,是極嚴重的。在被斥者聽來,是極難堪的。但這一句話,說與西方人聽,恐不易得瞭解。在耶穌《聖經》裏,也無此義。在日本社會,則此一教訓,極普遍、極深入。若要尋它根源,究其義理,便只有推本於孔子《論語》的教訓了。」他又說,「儒教主人性善,此可謂是我們東方人所特有的一種宗教信仰吧!」我很同意他所說。我隨又問,「日本近來主張盡量減少漢字,在一般國民教育上,又如何灌輸孔子的道理和《論語》的教訓呢?」他說,「在日本一般的國民教育,此刻雖不直接教讀《論語》,但《論語》書中精義,仍然盡量設法保存在各級學校的教科書裏面。」

我們那天的談話止於此。但我想,對此問題,似乎還未透露出來眞形成了一問題。似乎日本的學術和思想界,卽以各大學的教授們爲例,他們正走上近代西方所謂分析專門的研究,各在其所專攻上,尋題目、找材料。用中國觀點講,老一輩講宋學的風氣早衰了,新一輩講漢學的風氣正盛行。他們只在圖書館研究室裏,孜孜兀兀,有寫作,有著述。但多是些博士式的論文,專家式的報道。他們在當前的文化問題的分析與綜合上,在實際的維繫民族領導社會的日常教訓與普通信仰上,他們似乎不見有用全力來探討的。在中國社會,這幾十年來,熱烈討論着所謂東西文化問題,多半是主張毀滅了舊的,來引進新的。全盤西化,只成一番空嚷,而向蘇俄一面倒,則此刻正在大陸積極進行。但在日本,對此問題,還是淡焉置之,好像並不覺得此問題之急切與嚴重。這或正是日本之較勝於中國處。亦或是日本在其新敗之餘,而社會仍有這一點基礎,還能就這一點基礎上來謀求復興處。

有一次,我和一位日本朋友談天。他並不是一位大學教授,他卻告訴我說:「你此來,只接觸了些我們的大學教授們,但你須知,他們早已自己封閉在自己的學術圈子裏,早與日本社會脫節了,隔離了。我們日本的社會基礎,奠定在農村,在企業界。你要想瞭解日本,要想探討日本問題,該多與這兩方面接觸。」他又說,「在日本農村和日本大企業界,並非沒有知識分子,沒有思想嚮往,你莫把我們當前的一輩大學教授們來代表了日本的知識分子與思想界。」

我不知他說的對不對。但在中國,在我們未離大陸以前,我們一般大學教授們之封閉在其自己的學術圈子裏,而和社會杜絕,則確是給他一語道中了。我上文說,在日本社會上,新的比我們更新,舊的比我們更舊。其實此種現象,也正從他們的農村和企業界最易看出。我所謂舊的,便多半指的是在鄕村裏那些根深柢固,牢守勿失的,屬於傳統文化之一面的。我所謂新的,便多半指的是大都市、大企業組織方面,所日新月異,向外模倣接受而來的。因此我想,那位朋友對我之所說,實在是大堪玩味的。

但我想,日本此後問題或許便出在這上面。我們可以極簡極粗地作一分析,認爲東方傳統文化,主要培植在農村,西方現代化,主要發動在都市。這樣的論斷,我想也不致太離題。但西方現代都市,本從他們中古社會裏自身茁展出來,因此大都市在西方,尚可以不見有大病。若在東方,無端地安裝進一個西方式的現代都市來替代做東方傳統社會之新中心,那就麻煩多、毛病大了。在日本明治維新,算把他們舊的鄕村文化保留了,又把他們所想要的新的都市文明引進了。

在當時,自然有一個中心的領導,更高的結合,在那裏主宰策動。那一個中心的領導和更高的策動,便形成在當時他們的政府和教育界。而此刻,則這一個中心領導和更高的策動力,變質了、垮臺了。若我們求其病根所在,讓我說一句大膽的但不一定準確的批評。日本民族的長處,在其能模倣。此話盡人能說,而也是無可懷疑的。但有所長,同時卽有所短。日本民族之所短,到底何在呢?據我想,日本民族之所短,或許正在其無問題。所謂無問題者,不僅是自己找不出問題來,而在乎問題在前面,而他們仍不認為是問題。他們能襲取外來長處,能鮮明的印下一個標準的影像而審細保持之,此是日本民族之所長。但一意模倣外來的,嚴切地使之標準化,而更不深一層去求問其一個所以然,於是便成爲無問題。說得過分些,便陷入於所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因此一切外來的,與本所內在的,可以平舖安放在一起,而暫時間卻不見有衝突。然而問題終是問題,此問題之內在嚴重性,終會向外暴露。而一到問題暴露時,他們便會手足無措,在其自身內部將找不到一解決,而依然只有向外尋求,向外襲取。這一層,在我只是姑妄言之,深望我言之無當而不中。我決不願,也決不敢自信,我此所言,將成爲對日本國民性一種深沉之先見。

或許是抱着自己的一個主觀來對日本民族作衡量。在我此行,我似乎不感到日本方面對其當前處境,有何沈深急切的問題,在打擾他們對前途瞻望之迷惘與困惑。似乎在日本方面當前所感爲問題者,僅只是些眼前實際利害上的小問題;他們似乎只想在此許多小問題上能打開一出路。據我想,或許,正因於他們之沒有感到有更深沈、更急切的較大問題之存在,於是才使他們都注意到些小問題、小利害上去打算,找出路。

目前世界所感爲甚大問題的,自然首先必會感到對於共產思想與共產主義之迎拒的一問題。此問題,對日本,似乎應該感得更急切。外面形勢,已逼得他們對此問題該有一態度。而在他社會內部,左傾思想也確在成長與瀰漫中。但日本一般人對此問題,似乎並不深感其可慮。他們似乎也僅把共產思想當如一般外來的新鮮東西般。這不錯,日本人注意介紹共產思想,尚在中國之前。或許他們也會感到,共產思想之進入日本,也會一樣地平舖安放下來,不成爲嚴重一問題。

否則是他們依違兩可,游移無主,只想在夾縫中偷巧找得自己的出路。他們把大問題誤當作小問題,因而把問題的嚴重性忽略了。他們似乎並不深感到目前世界共產思想之與西方文化,早已成爲一種不可兩立的對壘,目前整個世界,正在此兩壁壘之對立下感於沒出路;而他們卻只想在此整個無出路之大局面之下,來從夾縫中求尋自身之小出路。這實在只是一種危險的想像,而他們不感其危險。

正惟現世界,在此兩大壁壘之對立下實感無出路,因此欲求出路,則必冒危難,從本身努力來自求打開一出路。說到此處,我們東方人處此現局,該有一打算。首先是對此兩大壁壘,究該何去何從?其次,而實是更重要者,則當問我們的自身立場,當如何得所憑藉而自存,憑何力量而能爲自己打開一出路?此一問題,便問到東方文化本身的前途問題。

至少在我所接觸到的許多談話中,他們似乎都想避免此兩問題,不肯作深談。關於日本社會之思想左傾,他們承認有此現象,而把罪過推諉到外面去。關於東方文化問題,他們間有許多人,似乎只想說明,日本文化和中國,雖在歷史上不斷有許多接觸,而日本是日本,並不能把中國文化來包括了日本。這一點,本是自明的,不必細分辨。而使我擔心者,似乎日本人對其自身的固有傳統,也並沒有一種深切的自覺與自信。他們好像認為外面的長處,他們盡能學,儘可學來成為他們自己的長處,而其實問題決不這樣地簡單。日本民族種種長處,和其種種努力,在我此一度匆促的訪問中,實存着無限的敬佩與愛好,此處不必逐一列擧。我卻想在中、日兩民族之間之有些相異處,不妨在此隨便提及。

首先如我上文之所擧,日本人對其傳統文化之一種標準化的審細保持,此便和中國之尚時中與通變者不同。其次,說到東方文化,無論中、日雙方,同尊孔子儒家教義,而兩民族間亦有其偏長偏短之不同處。若論仁義,則日本似乎是「義」勝過了「仁」。若說忠恕,則日本似乎是「忠」勝過了「恕」。明白言之,日本人之美德,似乎在忠義方面更過於仁恕;以與中國相較,則中國顯然是仁恕更勝於忠義。此因雙方民族性不同,雖受同一文化精神之陶鑄,其成就與表現亦儘可不同。

此卽在中國內部,黃河、長江、珠江三流域,相互間亦何嘗無分別?因此,日本文化與中國文化之有些小區別,殊不值大討論。只是有偏長,同時卽有偏短。日本明治維新初期,他們曾高揭着孔子春秋「尊王攘夷」的大義來鼓勵當時的人心,此正用了日本民族性之特長處。其追隨西方,而爲所熱切模倣者是德國。其後結成親密戰友,而對日本國運有大幫忙者是英國。那時英、德兩國較與日本的民性國情爲相近。若論今天的日本,尊王情緒旣屬無法維持,攘夷的論調,他們亦不便再提。西方勢力的牛耳,轉入美國人之手。就美國與英、德相較,美國的民性國情,又轉與日本距離得遠了。

若今天的日本,僅注意在物質建設、工商企業方面,追隨美國,僅把眼光注意在一切現實利害上,而把其他較深較大的問題擱置起,竊恐如此般的模倣,卽未必再能有如明治初期那樣的成功。我們若單看大都市物質文明之進展,在戰後新興的日本,似乎此三數年來,雖已有長足之進步,然而稍具深思遠慮之士,決不會卽就此點上,對日本前途,付以放膽的欣慰吧。

我又曾和一位深慕中國儒家教義之某教授暢談了幾小時,他也只在不大緊要處提出論點。到臨了相別,他卻說:「錢先生,你對我們日本的人口問題,抱何感想呢?」這問題,確是值得提起的。在戰後日本,關於科學智識與科學技術力面,他們在戰前之素積,在戰後並未十分破壞。日本民族對於勤奮刻苦種種的美德,也比戰前並無損減。一面得着外來經濟上種種扶助,一面解除了戰前大帝國主義向外侵略所必需的海陸空三軍武裝配備之無底消耗。在日本,若再經幾年如目前般的休養生息,它的人口問題,定會成爲一舉世當爲之焦慮的一個眞問題。然而這一問題,也該有好幾方面的考慮與研究。

若僅從發展生產、增加財富,乃至國外覓原料、尋市場,如是等等的,仍只是僅限於現實利害上的估計與打量,而不再觸及到更深一層的如文化祈嚮與立國大方針等幾項大原則上澈底作一番反省,竊謂此一觀點,便顯然又會落向於唯物的,一轉身,便會是鬪爭的。鬪爭不向外,便會轉向內。不是國際民族鬪爭,便是社會階級鬪爭,二者可以相引而至,而二者之間必居其一。這將使日本仍走入歧途。

目前日本的政黨,顯然還沒有一種指導社會的力量。從前,日本政治的安定力,依仗在上面的王室尊嚴,現在是無可依仗了。若說把政治重心下移到社會羣衆,此固是近代民主潮流之正趨,日本此後政治,也只有向此一潮流上去。然而「氓之蚩蚩,抱布貿絲」,若使社會羣衆,盡陷在唯物實利的觀點與立場,而更沒有沒有一種精神力量與立國大計在背後潛移默運,作中心之指導,與夫更高之策動;則所謂民主政治,也決不是一帖可治萬病的海上仙方。

由此各方面,說來說去,日本前途,還得寄託在教育;而日本的教育方針,還得從它基本的文化精神上出發。而所謂文化精神,則必然有其民族內在的大傳統,無可向外模倣。因此,我認為日本當前的建國大任,依然得落在他們知識分子和思想界的肩膀上,這是無可懷疑的。

讓我再從日本現行的教育制度上另說幾句話。我們曾去參觀過他們的教育大學。它的前身,是一向有名的東京高師,現在則改名為教育大學了。但考問其實際內容,則早已變成一個普通大學,而僅存了「教育大學」之虛名。在教育大學內,教育僅成爲一系。教育似乎僅只是一種知識研究,說不上有所謂「師範教育」之精神陶冶那一面。明白言之,日本當前的教育界,我們固不能說他們沒精神,然而日本教育界的主要精神,則似乎已只限於一種學校精神,而很少見他們的教育精神。至少日本教育界在依循這一方面演進。

他們全國大學,戰後劇增到三百所以上,而私立大學的數量,共逾兩百所。他們的國民義務教育,已提升年限,直到初中爲止,然而各地國民教育,似乎有一種各自爲政的趨勢。在文部省,則並無一個總攬大局,高瞻遠矚,爲全日本國民提示一種最高精神與共同目標的教育宗旨。

我們似乎可以這樣說,日本教育是在趨向於民主自由的新趨向。那豈不是一個極可歌誦的趨向嗎?然而民主自由,免不了夾進個人主義,又免不了夾進唯物觀點。全國青年,盡在知識上、技能上,將來的個人職業上,現實利害上,作打算,生計較。一面是大都市物質生活之繼漲增高的壓迫,更鼓勵人在這些個別的職業與現實的利害上競爭而努力。我只怕日本農村種種美德,也會逐漸轉移配合到這一方面而合流。如此一個大潮流,儘量往前推,究竟算是一個新的現代社會之逐步成長呢?還是一個舊的傳統社會之逐步消失呢?這好像是一體之兩面,而其實卻值得我們審細分析,來作個別的觀察和考慮的。

或許我以上這許多話,全不合拍到日本的真實問題上。其實我只就我對自己中國這幾十年來的情形,爲我所瞭解者,而移到對日本作過慮。有好多人常向我如此說:「日本今天的思想界、學術界、教育界,乃至社會一切情況,正如我們離開大陸之前夕。日本人似乎並不深切感覺到在他們內部那一種左傾活動之可怕。一輩青年,把共產主義當作一理想在追求。一輩野心家,乃及好出風頭的前進學者們,推波助瀾,無異在玩火。而一般社會,則因不滿現實,認為能變總是好。一切一切,都好像在為赤化日本開路。而很少把此問題作嚴重看法。我們這一次去日本,所見所聞,卻把這許多話多少證實了。」然而我之所慮,則猶不盡於此。

我常想,這一兩個世紀以來,世界東西兩大文化之接觸與交流,實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大一課題。西方文化,挾其物質進步所造成的一種無上威力,影響到東方,使得東方人無法不接受。然而西方文化之內部自身,實也有許多點發展到病痛處,該得從頭調整,作某些角度的轉向。

試問掀動起兩次世界大戰,而貽當前人類以莫大禍害者,其主要動力,是不是發起在西方?在東方則只是被動波及而已。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本扮演了一主要角色,然而這又何嘗不是日本感染了西方潮流,而遂致如此呢?最近美蘇對立,自由資本主義與極權共產主義之兩大壁壘之對立,威脅到人類文化前途逼近生死絕續的大關口,在東方人立場看來,這一現象,還只是西方文化之內部破裂,自身反動,而造成。在西方有些有名的文化學者,如英國之湯恩比 教授,卻把蘇俄當前種種劃歸到東方系統一邊來,認為此一對立,好像是一種東西對立之新面貌、新花樣。我們站在東方人立場,自認對東方文化精神較有深切認識者,實不能接受此等皮相之意見與分析。

我常想,要挽回世界頹勢,爲將來人類文化開新途徑,東方文化精神,實有值得提倡闡發之必要。但問題所在,若東方人不能接受西方近代物質進步之大潮流,則東方文化將連根被剷,無法再生存。而爲要接受西方近代物質文明之急速進步,而隄防一開,洪流橫決,東方文化仍將飄盪失所,衝刷以盡。這實是東方人在走進近代世界史以來的一個大難題。

因此說到日本明治維新,其初步成功,實在決非日本民族短期的在狹義的國家主義下的一種淺薄的實利的成功,而更帶有關涉到人類文化當前課題一個涵有甚深意義的大啓示。惜乎此一成功,在日本,急速轉入歧途,而引生了當前日本之大禍害。此亦不僅日本民族身受此害,更從廣義言之,亦可謂是近代人類文化在其應有進程中之一個大挫折。此後的日本,縱使撇去赤化隱憂一層暫置不論,我之所慮,日本此後,似乎至少會和近代中國遭遇到在其大陸未赤化前那一段長時期的同樣的磨折和苦難,只要日本人對其當前處境,沒有一番更深刻的警惕的話。我此顧慮,只以我們中國的遭遇作榜樣,也許會不盡是過慮呀!

若使目前世界的冷戰局面,延持較長時期,我上面此一種過慮,怕會愈顯其真實。就東方人此刻所必有的一種內心苦悶而言,一面是舊傳統光明之逐漸消失,不可復保,一面是新的物質文明如沙上築塔般,終沒有一個堅穩的基址。而個人主義與物質主義,又爲引進新文明所必不可免的一種夾帶品,又苦無法拒絕。先是厭惡自己的,接着又會厭惡外來的。在於此種徬徨苦悶衝突失望的心情下,反動的推翻一切的情緒與理論,必然會得勢。此實爲東方人處此東西兩大文化衝突鼓盪之形勢下,急切未能獲得一種合理的結合與更高的調和之際,在其內心所不易避免之一種磨折。今天的日本,似乎也將無逃於此磨折之來臨,而又似乎尚未達到一種面對此必然會有之磨折而清楚地認受,而從此來尋覓其出路之顯著的迹兆。

若我們就今日世界人類文化之前途來作一展望,站在東方人立場看,我們東方人必然須對其自己傳統有一個眞正認識與妥貼安排。自己有了立場,然後可以憑此立場來迎受新的,而逐漸將其消融爲己有。其次,我們也必得自信,必待東方文化精神能融入於現有世界潮流中,而後此世界始得救。否然者,今天的西方人,永遠看東方認爲是一些落後的地區,永遠看東方人只是一些落後的民族。他們把他們的民主潮流乃及科學技能傳授給東方,認為惟有如此,纔好讓東方人也獲得了個人自由乃及物質享受。但他們又嫌如此依然太現實、太卑下,因此必得再傳授東方人以他們的耶穌教,來作我們靈魂的救濟。這是西方人的向來意趣。

他們不明白循此意趣,終會招致東方人一種不自覺的反抗心理。此一種反抗心理,潛伏到某一相當程度,而共產思想卻乘隙蹈罅,來挑動東方對西方傳統掀起大反動。其在儒教傳統地區的情勢是如此,其對印、回各傳統地區的情勢又何嘗不如此?若循此情勢演進,實恐冷戰時期越拖長,那一種情勢會越鮮明,而世界人類文化浩刧,終會有一段大黑暗時期橫梗在前面。

中國與日本,此刻則站在同一情勢下,面對此同一危機。中國大陸早已赤化,在日本人還如隔岸觀火。而且有許多日本人,也同樣運使所謂中、日兩民族同文同種那些流行口頭語,來向大陸送秋波,來高談其文化交流與文化合作。我們一行去日本,日本人如此說。接著大陸郭沫若一批人去日本,日本人還是如此說。而且確有同一人在此兩場合說同一此類話者。我從此等處,不禁要懇切提醒我們的鄰邦,對此問題,該把嚴肅心情澈頭澈尾作反省纔是!

然而我以上所云云,似乎對日本方面過慮的話說得太多了,對我們自己方面轉而像放鬆了。我還得重申我最先之所述。我還是覺得,日本人在新的方面,比我們要新得多;而在舊的方面,也比我們更要舊得多。日本人實在是能學得了西方,而同時還保留了東方。若是東西文化,在其本質上,必然會有一種不可避免之衝突,至少日本到現時,此種衝突還未表面化。若說我們必先排除了東方舊的,才能真學到西方新的,則我們何不且多去日本作考察?他們在排除舊的方面,並不比我們努力;但在效法新的方面,卻比我們遠爲成功。

我們國內一輩學者,自五四運動以來,似乎在其心目中,只有西方,沒有日本。如此般用着全力來提倡全盤西化,但我們西化的成績,較之日本,究竟是好些還是壞些呢?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呢?讓我退一百步言,我們若誠心一意慕求西化,也該奉日本爲師資,向日本去學習。我們縱說不想要學日本,但豈不該學日本之學西方嗎?至少日本在其學西方這一面,比中國是遠爲成功了。此乃一種不可爭之事實,擺放在面前。

若我們說日本人只懂模倣,沒出息,因此不如歐美,但我們旣主張全盤西化,豈不是主張徹底模倣嗎?在我們自己,則儘不妨主張澈底模倣,但對日本,卻偏看不起,偏笑他們僅知模倣,這又是何種的邏輯呢?我想,其惟一理由,正爲日本尚保留了幾許東方舊傳統,還配不上我們中國那一輩學者所想望。這幾十年來,留學歐美,是中國知識分子之最高榮譽,而留學日本,則幾於是一種奇恥大辱。說也可慚可笑。

我們此一行,這一次去日本,口頭說的,是中、日兩邦在同一文化傳統下,該在文化工作方面更緊聯繫、更緊合作。但至少在研究東方古典籍這一方面,中國也遠落日本之後。我們到任何一大學,他們對於研究漢文典籍之努力與貢獻,平心說來,要比我們強。他們對西方各學科的翻譯工作,也還比我們努力。西方典籍,在日本是應有盡有的不斷在翻譯。在中國,則只聽見一批批青年讀洋文,去歐美,蠶喫盡了桑葉不吐絲。若有人肯埋頭死心做翻譯工作,這無疑又將爲我們的先進學者認爲沒出息。我想,我們若要挽回我們自五四運動以來學術界那一種不救的死症,無疑的,我們該多去日本,向日本人學習。

戰後日本,無疑的,有許多方面,比我們自由中國強多了。我們再不該自誤,我們該把日本作自己的榜樣。我們若想糾正我們這幾十年來的盲目媚外心理,外國的月亮總是圓的,一到中國便不圓了;則我們不妨且多去日本,因爲日本也算得是外國,日本的月亮,照理也該比我們中國的圓一些。若我們真肯承認日本月亮也還是圓的,則進一步或許能承認中國月亮有時也還可以是圓的了。

我因於衷心愛好東方文化,因而使我十分愛好日本。我平常很深愛中國的書法,然而今天在中國,肯用毛筆寫字的人越來越少了。我此次去日本,正值他們全國美術展覽會開幕,中國書法懸掛到四五百幅以上,眞是琳瑯滿目。目前日本社會,對中國書道的研究,正在熱烈推進中。毛筆店和煙墨舖,規模甚大,在日本尚有絕大的銷路。我們這一行人,大家爭着去買日本的毛筆和煙墨。

我又喜歡下圍棋,我們的大國手吳清源,若非東渡留日,那能有他今天的成就?我很想乘機去拜訪他,惜乎未得暇。有些處,我實在感得日本比中國要更中國。我以前愛讀小泉八雲描寫欣賞日本風情的書。我因於讀了小泉八雲的書,使我遊神到中國文化之某幾面。我常想,日本可愛,他們不僅能保留許多他們自己的,而且也代替我們保留許多中國的。至少東方風情,在日本確實是保留得不少。我在寫此文時,不禁馨香禱祝,在我友邦日本,能繼續保留此許多東方風情;能憑他們善於模倣的民族天才,好好來學習西方的,而同時又保留此一分東方的。

我同時也誠懇期望我們中國的學者們,你們儘不妨盡量宣傳西方長處,好使此古老中國獲得了新生機,但千萬不要把打倒中國之一切來作宣傳的開場鑼鼓。我想,在明治維新時代,日本人豈不也有講究中國書道的?豈不也有一心一意在下圍棋的?這些也何損於日本之急速學得西方而向富強方面躍進呢?

這是當前人類在發展文化前途一大課題。卽是東方人如何學習西方而能保留得東方,如何能將東西雙方之文化傳統獲得某種結合而從此再有更高之躍進。我深信,日本人在此方面,正有其莫大之任務與使命,儘可不太過於縈心在其目前現實利害之打算上。而中國的學者與青年們,我更希望他們能多去日本,多訪問、多學習。

我們此行,匆匆不到一月的短時期,太匆促、太膚淺了。我回國以來,只想把此行所得,備作私人談話,與關心此問題的人交換意見,並不敢牟然寫公開文字,因其太不成話了。而各方面敦促我必須寫一篇文字來公開作報告。我旣不願敷衍只寫門面話,則只有直率而道,把個人積壓在心、尚未褪色的幾點感想,拉雜寫出,以請教於中、日兩邦之共同關心於東方文化之前途問題者。

2018年8月25日星期六

(179) 錢穆:〈毛澤東與文化大革命〉

錢穆:〈毛澤東與文化大革命〉
載錢穆:《世界局勢與中國文化》,
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5年,
頁184-195。

(按:輯者對文章的標點符號多作補訂。)

橫梗在毛澤東政權面前有兩大關:一曰經濟,一曰文化。馬克思無產階級專政的想像中,並沒有安排農民的地位。蘇維埃乃及東歐各國,迄今對增進農產無好辦法,中國匪黨不能例外。尤其是中國傳統文化,四五千年來,積深累厚,恰與共產理論處在對立地位。此一難關,爲中國匪黨所獨有。

隱藏在毛澤東心裏的有兩懼怕:一怕匈牙利革命,一怕斯太林清算。明知民心不歸嚮,政權不穩固,故要怕匈牙利革命在中國社會崛起,因而來一個鳴放號召,斯能緩和空氣。那知一發難收(按:謂中共之「反右」),於是急劇轉變,張起「人民公社」、「大躍進」等三面紅旗來,決心走上更極端、更左的路線。旣怕及身遇到匈牙利革命,當然又怕身後遭受斯太林清算。因而心中深恨赫魯曉夫,更怕俄國修正主義侵染到中國。此兩項懼怕,前一項尚露出口邊,直到最近,還說有人要鼓起匈牙利革命。後一項則深藏心底。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到頭此兩項懼怕,不免都要實現。

有此兩難關、兩懼怕,於是有兩條絕路,逼上梁山,不得不走。一是反美帝,一是反蘇修。共產思想不能籠絡人心,轉而乞助於民族觀念。美國人天眞,儘要向中國匪黨搭橋。但若此橋搭成,毛澤東停止反美口號,他更把什麼理論來欺騙人心。反蘇修,更是毛澤東一條堅定路線。對美帝只是隔岸叫駡,對蘇修則不惜肉搏抗爭。

毛澤東政權之內情與其外勢,不外上述。縱有千變萬化,孫悟空的筋斗終不跳出如來佛底掌心。

此刻軒然大波,在毛政權下面掀起,最難應付的,還是中國傳統文化那一股潛力,使毛澤東躲閃無門,也只有祭起他那面又凶惡又不祥的「文化革命」大旗,大呼「破四舊」,來作垂死的掙紮。

平心而論,「文化革命」那面旗,早在毛政權成立前張掛了。廢止漢字,線裝書扔毛廁裏,禮教喫人,打倒孔家店,全盤西化等口號,豈不更具體,更積極(按:謂民國「新文化運動」)。然那時只是文鬪,此刻則轉爲武鬪。那時抖擻上陣的是一批高級智識分子,滲透了政府各階層,乃及大中小各級學校。現在則全已敗下陣來,無可運用(按:此句不明。疑指知識份子在「反右」中多被關押),乃運用乳臭未乾的紅衞兵,來橫衝直撞,故作妄爲。其勝負之數,不卜可知。至此,毛澤東之窮途末路,固已顯然擺在目前。而中國傳統文化此一股潛勢力,其爲不可輕侮,也正在此短短數十年間獲得了又一明證。

作者爲此事,也曾翻讀了匪黨中間一些有關的書籍文件。姑借鄧拓的《燕山夜話》爲例,來述說我個人的一些感想。「三家村集團」乃牽連到的一切內幕,我不知,止是就文論文,我以爲反毛反共,事並不奇,值得注意的,他們究憑什麼來反。這一層,卻實出我意外。他們並不引經據典,把馬克思、列寧他們開山祖師的一套著作論文搬出,他們也不搬出英美資本社會民主自由一套武器來應用。有人說,他們只是借古諷今,只這四字,就值得我們深切注意。

我們當知,早在毛政權成立之前,借古諷今,正爲社會大忌。誰敢不識時務,來作此勾當?所謂古,只是一些冢中枯骨,誰理會它?你若眞個來借古諷今,譏笑怒駡,四面而至,可使你無地自容。此刻卻在毛政權之下,身爲匪黨,踞政府之高位,在政府御用報章雜誌上來此一套借古諷今之文字,公開刋布,此實是大陸社會人心一項微妙轉變之朕兆之顯露(按:錢意謂中國社會自民國起以蔑古為主,而六十年代初卻有復古之迹)。

若謂他們不敢正面衝突,因而不得不借古諷今,則我們又當知,在任何一作者之內心,當其下筆之際,莫不有一些讀者之陰影在其下意識中浮起。明知不受讀者歡迎的文字,作者常會審愼避免,何況在政爭場合中?並不是要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更犯不着曲高和寡,來此一套。

《燕山夜話》中,明說「有同志建議」,「有讀者來信」,至少這幾篇夜話,並不是一個書獃子,關着門不問世事,絕無外面呼應,冥心獨造。在此幾篇夜話之背後,顯然有一個集團,在其臨筆以前有討論,在其刋布以後有反響。相識與不相識,有不少人有擁護着。諷今之言,有許多人高興聽,此已了不得。借古之言,偏有許多人不討厭,那纔出奇呀!

我並不識鄧拓其人,更不知道他底細,讀其《夜話》,愛於掉書袋。宋、明、清三朝筆記小書,經其過目的着實不少。我連帶回憶起從前在北平閱讀所謂「知堂老人苦茶庵」中作品一般,然而有不同。苦茶庵作品中有不少外國東西,矜其淵博,而《燕山夜話》中無之。苦茶庵作品中絕不提及中國正經、正史之類,此在當時是犯禁不受歡迎的。所以苦茶庵作品,在當時,只受人捧,不惹人厭。《燕山夜話》中則援用正經、正史並不比援用筆記小品之類少。苦茶庵作品只供人佐茗閒聊,十足是清狂名士派頭。《燕山夜話》則其中有問題,有意見。裝上小品文外貌來偸關漏稅。卽擧這些相異,也可見時代風氣之變。

而且《燕山夜話》,也不專爲針對指摘現實,很有些發見性靈的話。我一開卷,首先射進眼簾的便是〈顏苦孔之卓〉那一題。逃虛空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我只瞥見那五字小題,便就感起一番欣賞之情。鄧拓不是一個哲學家專治中國古代思想的,更不是一位道學先生或理學宿儒。他是道地的一個共產黨員。若非對匪黨有一番忠誠,一番苦幹,也爬不上今天的地位。爲何他能拈出此五字來做他夜話的題材呢?且不論鄧拓在匪黨中的身分,論其年齡,他也曾受過前一期文化革命的洗禮(按:意謂民國時代出生之人,受社會風氣影響,似應不好古書,自當不能以此五字為題)揚雄擅長辭賦,那時白話文正當道,漢代辭賦家成了妖孽。而且文學必貴創造,揚雄卻畢生模倣。晚年來,又模倣到孔家店裏的陳腐經典《論語》來寫他的《法言》。〈顏苦孔之卓〉五字,正見於《揚子法言》開宗明義第一篇〈學行篇〉中。其人其書,早在前期文化革命潮流中該揚棄,該淘汰。鄧拓忽然注意到此書,他在《夜話》中,自己也曾交代過。因前一篇〈多學少評〉引及明代陳繼儒《見聞錄》中一故事,有一秀才用「顏苦孔之卓」一語,督學使者徐某批其杜撰,那秀才申辦此句出《揚子法言》,這位督學當場認錯。此篇乃諷無乃諷無學問居高位而來批評下面有學問的。他說,有幾位同志讀了,要求他再把此五字做一番說明,他纔寫下此篇〈顏苦孔之卓〉。可見他拈此五字爲題,也只是偶然引來。但他翻讀《法言》此條,不僅對此五字抱深切同情。並爲揚雄爲何要把孔子聖人和他的語錄《論語》來作榜樣,寫他的《法言》,爲何在《法言》書中要多次提到顏回,盡力代爲闡釋。我現在也學鄧拓,試把他寫此文前之心情闡釋一番。這當然是推想,若要我拿證據來,我自然拿不出。

我想鄧拓參加匪黨,或是出於一時愛國熱情。在當時,如此的人也不少。鄧拓亦可能是如此。但在匪黨中混久了,覺得匪黨所作所爲,與自己當初意志不符。此種心情,《夜話》中已充分曝露。我認爲鄧拓有時的心情,不僅在反毛反黨,抑且在反他自己。深感他自己所作所爲沒意思,頗想抽身退出。《夜話》中有一篇題名〈放下卽實地〉。清算他的人,說鼓吹〈放下卽實地〉,要我們撒手不革命,這正道出了鄧拓當時心情。他想放下,但並未能放下。至少在他心情上時會感到苦悶,空虛。惟其如此,所以纔能在忙亂中,在鬪爭場合中,能抽出夜間暇隙,翻讀一些不相干的古人的閒雜書,來消遣、排悶。但無意中接觸到古人書中許多話,卻打動了他的心坎,使他覺得很有些今不如古。閙革命,有時不如不革命。不革命的有時卻是眞革命。「顏苦孔之卓」五字,正指點他窺測到另一人生境界中去。他說:「顏回以他自己能學孔子爲最大的快樂。這種快樂,是內在精神世界的眞正快樂。不能學得像孔子,卽使得了天下,也不會感到什麼快樂。而使顏回最感苦惱的,是孔子太卓越,太高尚了,簡直學不來。」這段話,最多也只是徘徊門牆之外,未能窺見其內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底人的一番粗淺話。但在當前時代,更是在大陸,懂說這樣話,肯說這樣話的,實不多。若我們只認這些話是在反毛反黨,是在爲劉少奇黑幫爭奪政權作武器,那是牛頭不對馬嘴,或可說是買櫝而還珠呀!清算他的人說,此文吹捧地主階級的老祖宗,堅持用地主資產階級道德改造社會,妄圖恢復剝削階級統治。雖是十足匪黨口吻,卻比較近情近眞。鄧拓儼然是生乎今之世要來反古之道,抬出孔子,來壓在毛澤東之上。高擧顏回,來引誘那些匪黨徒。那裏僅是借古諷今而已。無恠毛澤東要捉賊擒王(輯按:恠同怪),正本清源,用全力來攪「文化大革命」,大呼「破四舊」,徹底清算,正是把握到了雙方相衝突底要害處。

若使鄧拓早讀了《夜話》中所引用的那些書,鄧拓也許不會加入匪黨。若使鄧拓在匪黨中,專爲劉少奇黑幫計劃反毛反黨,爭奪政權,也不會有閒情逸趣,閉門夜讀,作夜話小品,而飜到那些書。若非鄧拓內心自感苦悶、空虛,把自己個人當前地位事業和其前途,自己反自己,從其內心深處,眞感到不是味道,縱使你要把「顏苦孔之卓」五字硬塞進他腦袋,也塞不進。塞進了,也將會發生出另外的反應。若是專爲派系分裂,爭奪權位,以毛澤東、林彪那一夥來排除劉少奇、彭眞那一夥,也用不着小題大做,節外生枝,來攪「文化大革命」。

當知要攪革命,先能革自己命的人,纔是最有力量的。要在毛澤東下面,在匪黨下面,來反毛反共,先能反他自己的人,纔是最有力量的。孫中山先生說:「革命須先革心。」其眞諦便在此。革命,先該革他自己的心。若要憑仗自己力量來革別人的心,古今中外,閙此等革命的全失敗了,毛澤東不能獨成爲例外。所以我讀《燕山夜話》,先要來指出鄧拓寫此《夜話》之心情。鄧拓有此心情,不能說鄧拓以外人都沒有。若我們不能認識到大陸人民間有此一番心情,乃及此番心情所可產生之力量,則試問我們究將憑仗大陸上何種心情與力量來打倒毛澤東及其匪黨,來爲我們開路重返大陸?此刻毛澤東已深感此一力量之可怕,而我們還是熟視無覩。那我們底見識,不能不說還是在毛澤東之下。

遠在前一期的文化革命中,早有人喊出要爲中國傳統文化重新估價。但此事非咄嗟可辦。若我們眞要來爲此文化力量估價,在我們中間,還是言人人殊,一人一意見。但此刻在大陸,卻似乎已碰到了一項估價的基本法碼。從此基本上,人人只喊一個價,不會再喊兩個價。用此作法碼,便可以憑以衡量文化各部門之一切價。我爲此將繼續提到「三家村集團」中吳晗所寫《海瑞罷官》的一本歷史劇,爲此劇而響起了最近匪黨「文化革命」之第一炮。在這本劇裏,便無意中碰到了這一法碼。人必該有好壞,這是一基本法碼。做官的,清官好,貪官壞,這也是一基本法碼,誰也不能否認,誰也不能不表同意。匪黨清算吳晗,卻說劇中人海瑞影射了彭德懷。海瑞駡皇帝,影射了彭德懷駡毛澤東。但我們要問,爲官清廉豈不總是好,爲官貪汚豈不總是壞?不論在封建社會,在君主專制的政體下,抑或在共產社會,在人民民主專制的政體下,清官總是好,貪官總是壞,要不得。此一分辨,無可抹殺。如此一來,豈不要把傳統文化獎清廉抑貪汚的理論,高壓在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之上了?而且今天大陸匪黨,不僅是黨官貪汚,幹部貪汚,整個政府,便是一個削攘奪的政府,其罪尤應在貪汚之上。所以劇中人海瑞唱辭道:「力除貪汚行新政,要爲生民作主張。」又唱道:「民已窮,財已盡,國脈斲喪。我海瑞,報聖上,要作主張。」在吳晗筆下,也可說是要忠於毛澤東,要忠於匪黨政權,纔寫下了此劇。難道說,在專制政府之下不該容貪汚,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政府之下,便該容貪汚嗎?匪黨對吳晗此劇無可清算,但又不可不清算,遂說他影射了彭德懷,此是避重就輕,替毛澤東替匪黨作開脫,減輕了他們的罪孽,作爲一種莫須有而無可奈何的說法。中國傳統文化之潛勢力,亦正於此可見。你要打倒孔家店,其事尚易,因問題複雜,牽涉太廣,由得你胡說,一般人無法作評判。但要打倒孔家店中一小伙計,其事卻難。如海瑞,他是一清官,清官人人道好,由不得你胡說。但你還可說,爲官行政,不一定只要能清廉便是好,但現在海瑞是在攘除貪汚,你卻更不能說貪汚要得,貪汚是一種新道德,正該提倡,該包容。恰好在前一期文化革命潮流下,也有人出來提倡非孝,但最多也只說爲人子女不必定要講孝道,卻不敢明目張膽來提倡不孝,說爲人子女該不孝纔是呀!又如那時,也反對提倡貞節,但也不敢明目張膽提倡女淫婦蕩。

但貪汚也有貪汚的勢力。你要反貪汚,須有膽量,須肯犧牲,這問題就牽涉得大了。劇中海瑞母親訓子唱道:「五十年勤苦,讀孔孟詩書,漢朝人埋車輪,惡類誅鋤。本朝有況太守,平反冤獄。古今人是榜樣,何心躊躇。」這裏提出了中國傳統文化裏的做人榜樣來。人有好壞,這也是一基本法碼。這些敢打貪汚的好人,歷史上代代都有。但卻不輕易做得到。海瑞母親眼看他兒子五十年苦讀聖賢書,還怕他事到臨頭又躊躇了。吳晗究是一專治明史的大學教授,此刻拿海瑞來派用場。海瑞的評價,乃是人心所向,無可置辨。但要做海瑞,不容易。由此歷級而上,直到顏苦孔之卓,到孔子,纔是做人最高榜樣。要追隨做人最高榜樣,纔引上你讀孔孟書,學歷史上做人。那些在鄧拓、吳晗書中,固是未能深入,但至少他們已爲中國傳統文化提到了做人標準做人榜樣。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重要一項目。由最低標準到最高標準,可以一以貫之。由內面講,你能這樣做人,自會感到內心快樂。由外面講,你能這樣做人,自會獲得羣衆同情。我並不是說鄧拓、吳晗在爲中國傳統文化爭地位,估新價,我只說他們在極度苦悶空虛的心情下,無端碰到了。從此正可體會到中國傳統文化這一股潛勢力,至少能叫人在究該如何做人的苦悶空虛中得一指針,得一歸宿。

吳晗寫此劇,也不是輕易寫成的。據他序文裏說,他曾受到京劇界馬連良等人之慫恿,全劇改寫了七次,參加進許多旁人意見。而且在此之前,已有了周信芳之《海瑞上疏》,可見海瑞實已在大陸人心中復活了。此刻周信芳也遭到清算,難道也是爲的影射了彭德懷,爲的政治上派系鬪爭嗎?吳晗此劇序中又說:「敢想敢說敢做,是大躍進以來的新風格。我寫劇本,看來也屬於敢的一流。假如不敢,那便什麼事也做不成。只要敢,總可以多少做一點事。一部人類社會的發展史,也就是敢想敢做的人們的歷史。」可見吳晗寫此劇,也帶有了海瑞母親所唱「何必躊躇」的精神。他之所謂「敢」,並不專指敢於以一道地的外行來寫京劇而言。若說吳晗把此劇影射了彭德懷駡毛澤東,吳晗該清算,但仍清算不到此劇之本身。若要清算此劇,便只有清算到中國傳統文化身上去。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此刻,若只認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只爲要鬪倒劉少奇黑幫,或說是毛澤東頭腦昏迷,在無的放矢,那至少是不知彼,把大陸內情看錯了。

現在再說到匪黨中的文藝運動。匪黨初握政權,也曾想把中國傳統文化裏一些舊東西,只要和他們政權不直接衝突的,也來宣揚一番,用以牢籠人心,掩飾耳目。如提倡中醫中藥等。京劇也是其中之一項。他們也曾用過心,而且把來宣揚到海外。但怕一輩京劇人員一到海外,動了不想回大陸的念頭,因此以後便很少送藝員出國。聽說,這一次,言慧珠便因此被鬪自殺了。他們除京劇外,又注意到地方劇。越劇、黃梅戲、河南墜子、山東呂劇,種種名色全出籠了。他們又把那些京劇地方劇搬上幕,向海外宣傳。最先一本電影來香港,是紹興戲《梁山伯與祝英台》,賣座盛況空前,又從香港推進到星馬各埠,着實爲匪黨撈了一大筆外滙。此後這一派電影源源不絕地來香港,賣座總在一切西片之上。中國人看西片,好如住旅館、遊外埠。一看到大陸那些影片,卻眞如回到家鄕遇見親人般,說不盡的開心悅意。這又是中國傳統文化潛勢力之一證。有些人看了又想到袋裏港幣送到匪黨手裏去。我說:那不要緊。那些戲劇電影,代表着中國傳統文化之一面相。只要暢行日旺,便在替共產政權挖牆脚。此刻周揚、周信芳許多人,全逃不了清算。中國傳統文化和匪黨政權勢不兩立,至少在毛澤東,是清楚明白了。

香港是一塊道地十足的殖民地,在此講中國文化,如何能和西方文化相抗衡?連講國語,也決敵不過講英語和廣東話。但只要大陸影片一來,各處廣播電臺,先把劇中情節和口白用廣東話翻譯播出,好讓聽不懂國語的人去看時方便。所以風靡如此,其中也並無巧妙秘密,只爲在這些電影裏還保留着中國人的舊情調,舊風格,而且有中國傳統的文化意味在內。

《今古奇觀》裏的《碧玉簪》,京劇也有,紹興戲也有,大陸搬進電影來香港演出。論其情節,充滿着封建社會裏的貞節觀,專制時代的科第意識。好像早該不合近代人胃口。至於現代青年男女的戀愛風格,更與此等劇情隔離甚遠(輯按:文化消亡為漸進過程,而六十年代距離所謂舊社會不過半世紀,錢穆所謂「不合胃口」、「隔離甚遠」,言之過甚。蓋錢穆對傳統文化有強烈憂患,不免有誇張之辭。唯及至八、九十年代,此等戲曲電影倒真的失去生存空間,錢氏的話語方才應驗。)。但演出時,人山人海,尤其是婦女界,屢看不厭。看過的邀約未看的,只叫多帶着手帕子,方便在影院裏擦眼淚。苟非電影裏面蘊蓄有傳統文化之深厚情味,試問何能感人如此。港九電影界看了那情形,不由得不眼紅,於是如法炮製,全部鈔襲,香港影片梁祝到了臺灣也一樣開動。我若早說此等話,豈不成爲代大陸戲劇電影作宣傳。好在此刻大陸匪黨已覺悟過來,對此等戲劇電影,提出正式鬪爭。不久此等電影便會在香港絕迹。事非揑造,我在此刻,正不妨附帶一提。但港臺影片,雖亦急起直進,似乎還趕不上如大陸電影般動人。其間主要分別,還是在時代化西化的情味勝過了傳統文化之情味這一點上。我對港臺影片很少看,沒資格說話,我且引述一位朋友的批評,他說:「只有臺灣影片養鴨人家,道地十足中國情調、中國排場,而內蘊中國文化情味,一如鶴立鷄羣。卽如新片《西施》,據說打開了國際市場,但中間一些大場面,如大批軍馬上戰場的場面,似乎在西片中早多見到。而且兩兩相較,場面之偉大,還如小巫見大巫。東施效顰,恰好在《西施》電影片中演出,不得不謂一缺憾。」此乃我一位朋友的觀感,我不知他話是否確實。要之中國人愛看中國戲,中國電影,人人心中,在此內在要求,也堪作爲我所說中國傳統文化潛力之一例。

我此文拉雜說來,主意不外是指出此刻大陸上中國文化潛勢力正在茁壯蔓延。借用匪黨的話,正如「毒草」,若非速予剷伐,斬草除根,則大陸匪黨一片大好園地,不轉瞬間,將全爲此等「毒草」所盤踞。我想毛澤東、林彪一夥,不會鬪倒了劉少奇黑幫便從此罷休。那眞是浩刧可怕。但我並非身在大陸,許多話盡出推想。好在毛澤東及其匪黨,此刻如醉如瘋,自掘墳墓,大陸變色,迫在眉睫。但我更怕的是我們這一邊到時重返大陸,或許我們這邊的一套,並不如此刻大陸同胞所憧憬,所想像,那纔不免重來一悲劇。這卻是值得我們自作警惕,自作檢討的一件大事呀!

【淺景散人】錢穆從《燕山夜話》、《海瑞罷官》及當時的中國電影中,抽出所謂「中國傳統文化」元素,以圖證明大陸當時人心思變,毛澤東政權受威脅,因此要發動文化大革命云云。但錢穆沒有論證傳統文化如何威脅中共統治。相反,作者在文中卻說:「匪黨初握政權,也曾想把中國傳統文化裏一些舊東西,只要和他們政權不直接衝突的,也來宣揚一番,用以牢籠人心,掩飾耳目。如提倡中醫中藥等。京劇也是其中之一項。」可見「傳統文化」與共產黨的獨裁統治並無衝突。

蓋錢穆提倡「新儒家」,對中國文化至為稱許,一見大陸偶爾有「文化復興」的端倪,便沾沾自喜。又以為傳統文化足以形成一股勢力,與中共對抗,想法終究天真。今日中共「招安」了「傳統文化」,配合「民族主義」(文中第三段略及而未引伸)與「大一統/大中華情意結」,既可維持國內專制,又能統戰港澳臺星馬等地華人。被匪黨騎劫了的傳統,不知錢穆還推許否?

文章最突出的,反而是錢穆對民國「新文化運動」的不滿。以往讀其文字多是半文半白,加上他素有「中國最後一名士大夫」之稱,在我心中已形成一個鬱鬱不得志的老男人的形象。本文全用白話,不但多了幾分活力,還有反共的戰鬥精神,令人耳目一新。不過,文中對大陸政治的遐想,反映出最深處還是那個老男人。

2018年8月21日星期二

(178) 束景南:〈《別字》即《方言》考〉(節錄)

束景南:〈《別字》即《方言》考〉,
《文史》第39輯(1992年8月),北京:中華書局。
又收入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編:
《雪泥鴻爪—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建所二十周年紀念文集》,
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頁24-26。

二《從漢書.藝文志》證《別字》即《方言》

《漢書.藝文志》小學類載小學十家,四十五篇。爲便於說明問題,先録如下:
史籀十五篇。(周宣王太史作篆十五篇,建武時亡六篇矣。)八體六技。蒼頡一篇。(上七章,秦丞相李斯作;爰歷六章,車府令趙高作;博學七章,太史令故母敬作。)凡將一篇。(司馬相如作。)急就一篇。(元帝時黃門令史游作。)元尚一篇。(成帝時將作大匠李長作。)訓纂一篇。(揚雄作。)別字十三篇。蒼頡傳一篇。揚雄蒼頡訓纂一篇。杜林蒼頡訓纂一篇。杜林蒼頡故一篇。凡小學十家,四十五篇。(入揚雄、杜林二家三篇。)

這裏有一個很明顯的情況:「別字十三篇」在揚雄「訓纂一篇」之後,是承上而來,故不再明標撰人。「蒼頡傳一篇」也同此。所以班固增入「揚雄蒼頡訓纂」時,沒有放在「訓纂一篇」之後,而卻放在「蒼頡傳一篇」之後,這就再清楚不過地表明,班固是以「訓纂一篇,別字十三篇,蒼頡傳一篇,揚雄蒼頡訓纂一篇」均歸爲揚雄作品。下面可以從《漢志》本身來進一步加以證明:
1.《漢志》凡同一個人的作品,都放在一起,無分隔開來、當中插入他人作品的情況,如:
(1)《詩》家 《韓內傳》四卷。《韓外傳》六卷。  (2)道家 《太公》二百三十七篇。《謀》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  (3)陰陽家 《鄒子》四十九篇。(名衍,齊人。爲燕王師,居稷下,號「談天衍」。)《鄒子終始》五十六篇。 按:《史記.荀卿列傳》集解引劉向《別録》:「騶衍之所言五德終始,天地廣大,其書言天事,故曰『談天』。」又《文選.魏都賦》注引劉歆《七略》:「鄒子有終始五德,言土德從所不勝,木德繼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是劉向、劉歆皆以「鄒子終始五十六篇」爲鄒衍作品。 (4)雜家 《淮南內》二十一篇。(王安)《淮南外》三十三篇。 按:《漢書.淮南王傳》:「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作爲《內書》二十一篇,《外書》甚衆,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亦二十餘萬言……初,安入朝,獻所作《內篇》,新出,上愛秘之。」又《漢書.劉向傳》:「上復興神仙方術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鴻寶》、《苑秘書》,書言神仙使鬼物爲金之術,及鄒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見。而更生(即劉向)父德武帝時治淮南獄,得其書。更生幼而讀誦,以爲奇,獻之,言黃金可成。」又《漢書.劉德傳》:「子向坐鑄僞金當伏法。」是劉向、班固皆以淮南內中外書爲劉安及其賓客作,而歸之淮南王安。 (5)曆律 耿昌《月行帛圖》二百三十二卷。耿昌《月行度》二卷。 (6)醫經 《黃帝內經》十八卷。《外傳》三十七卷。扁鵲《內經》九卷。《外經》十二卷。向氏《內經》三十八卷。《外經》三十六卷。《旁經》二十五卷。 (7)小學 杜林《蒼頡訓纂》一篇。杜林《蒼頡故》一篇。

由上可以看出兩點:(1)同一人的作品拼放一起,不分開;(2)班固作注,對同一人的作品,只在第一作品下注撰人名,下面作品便略而不注。《漢注》和班固作注的體例如此,小學類不當有例外。在同一小學類中,班固所入的「杜林蒼頡訓纂」和「杜林蒼頡故」,因爲均杜林作,故放一起。那麼同時入小學類的揚雄作品也應放在一起,不應放開。所以「訓纂一篇」與「揚雄蒼頡訓纂一篇」中間的「別字十三篇」、「蒼頡傳一篇」,應均爲揚雄作品。

這裏有一個情況稍加說明:《藝文志》春秋類中有「左氏傳三十卷」,下注「左丘明,魯太師」。又有「國語二十一篇」,下注「左丘明著」,中間相隔十七家。原來《漢志》的書目編排次序本由劉歆(《七略》)所定,而小注則是班固所加。班固忘為《左傳》和《國語》均左丘明所作,見其《司馬遷傳贊》與《律曆志》;然而劉向好《穀梁》而非《左傳》,劉歆好《左傳》而貶《穀梁》,兩人都不以爲《國語》是左丘明作,所以劉歆的《七略》把二書分開編排;班固《漢志》本於《七略》,原有書目次序一律不更動,而補寫小注出以己見。

2. 班固《漢志》本《七略》而有增移出入。志中凡有「出」、「入」的都是班固語。考班氏增入之處有七,與作者原作均不分置:(1)尚書 《志》云:「凡《書》九家,四百一十二篇。(入劉向《稽疑》一篇)」 按:班固所入劉向《稽疑》一篇,已合並於第八「劉向五行傳記十一卷」中,不分置。(2)禮 《志》云:「凡《禮》十三家,五百五十五篇。(入《司馬法》一家,百五十五篇。)」 按:班固所入《司馬法》百五十五篇,即入第十爲「軍禮司馬法百五十五篇」。原在雜家中。 (3)儒家 《志》云:「右儒五十三家,八百三十六篇。(入揚雄一家三十八篇。)」 按:班固所入揚雄之作即最末的「揚雄所序三十八篇」,下有小注:「《太玄》十九,《法言》十三,《樂》四,《箴》二。」然劉向《別録》實已録《太玄》,(詳見拙作《太玄創作年代考》,載《歷史研究》一九八一年五期。)班固只入《法言》、《樂》、《箴》,而與原有《太玄》放在一起,不分置。 (4)雜家 《志》云:「右雜二十家,四百三篇。(入兵法)」  按:姚振宗以爲「入兵法」的「兵法」爲書名,《漢書藝文志條理》云:「注云『入兵法』者,以兵權謀家所注考之,則淮南書也。」此說非是。班固於「兵權謀」下云:「右兵權謀十三家,二百五十九篇。省伊尹、太公、管子、孫卿子、鶡冠子、蘇子、蒯通、陸賈、淮南王二百五十九種,出《司馬法》入禮也。」此處乃是「省」,即省略刪除九家之書,並非有「出」有「入」。且此處省九家之書,何以得知入雜家的「兵法」一定是「淮南書」?王先謙《補注》引陶憲曾說:「『入兵法』上脫『出《蹴鞠》』三字,惟兵技巧入《蹴鞠》一家二十五篇,而諸子家下亦注『出《蹴鞠》一家二十五篇』,是《蹴鞠》正從此出而入兵法也。」此說爲是。 (5)賦 《志》云:「右賦二十一家,二百七十四篇。(入揚雄八篇。)」 按:班固所入揚雄賦八,即合並於第十七「揚雄賦十二」之中,蓋《七略》原收揚雄賦四篇。 (6)兵技巧 《志》云:「右兵技巧十三家,百九十九篇。(省《墨子》重,入《蹴鞠》。)」 按:班固所入《蹴鞠》,即置於最末的「蹴鞠二十五篇」。 (7)小學 《志》云:「凡小學十家,四十五篇。(入揚雄、杜林二家三篇。)」 按:班固所入二篇,即「揚雄蒼頡訓纂一篇」、「杜林蒼頡訓纂一篇」、「杜林蒼頡故一篇」。有本作「入揚雄、杜林二家二篇」,乃刻誤。《志》云:「總曰:大凡書六略三十八種,五百九十六家,萬三千二百六十九卷,入三家五十篇,省兵十家。」入三家即劉向、揚雄、杜林,五十篇即尚書家劉向一篇,小學家揚雄、杜林三篇,儒家揚雄三十八篇,詩賦揚雄八篇,正合三家五十篇之數。姚振宗以爲小學中揚雄「訓纂一篇」也爲班固所入,應是三家五十一篇,其說曰:「此三篇(指「入揚雄、杜林二家三篇」)當爲四篇,刻書者以最後三條明著揚雄、杜林字,以爲即此二家三篇,因妄改爲三,而不知其前尚有揚雄「訓纂一篇」也。」(《漢書藝文志條理》)此純臆說,實不信劉歆作《七略》會録入揚雄作品所致。若依姚氏此說,則「訓纂一篇」下的「別字十三篇」與「蒼頡傳一篇」就更可證明爲揚雄作品無疑。

由可以清楚看出,凡班固增入之篇,皆合併入同一作者作品之中,或併放在一起,無有相分開的:入劉向《稽疑》,合併於劉向《五行傳記》中;入揚雄八賦,與原四賦合併;入揚雄《法言》、《樂》、《箴》,與原來《太玄》併放在一起;入杜林《蒼頡訓纂》,與杜林《蒼頡故》併放一起。由此可以推斷,班固入揚雄《蒼頡訓纂》也不應與揚雄的作品分隔開來放。必是班固承劉歆《七略》知「別字十三篇」與「蒼頡傳一篇」爲揚雄作品,他纔把「揚雄蒼頡訓纂一篇」增入時放在「蒼頡傳一篇」後面。

3。 從《漢志》統計家數和篇數看,班固的方法比較自由。姚振宗說:「小學十家,並此二家(按:指「別字十三篇」一家與「蒼頡傳一篇」一家)方如其數,若實爲揚雄書,則止於八家,此尤顯見者。」(《漢書藝文志條理》)此說亦非。班固算家數之法,初看無規律可尋,細考卻有兩種情況:一是以「書」爲單位計算,一本著作即爲一家,同一作家有幾本書,就算幾家。如陰陽家中,同是鄒衍作品,「鄒子四十九篇」爲一家,「鄒子終始五十六篇」又爲一家,故一起共二十一家。雜家中,同是劉安作品,「淮南內二十一篇」爲一家,「淮南外三十三篇」又爲一家,故一起共二十家等,都不因兩書爲同一作者而只算一家,姚振宗忽視了這一事實。二是以「人」爲單位計算,一個作家即爲一家,同一作家不論幾種書,都算一家。如詩類中,「韓內傳四卷」與「韓外傳六卷」均韓嬰作,只算一家。(按:《漢志》算家法實際比上面所述遠爲複雜。)班固在小學類中即以「人」爲單位來計算家數的:「史籀十五篇」一家;「八體六枝」一家;「蒼頡一篇」,李斯、趙高、故母敬三人作品合集,爲三家;「凡將一篇」,司馬相如一家;「急就篇」,史游一家;「元尚一篇」,李長一家;「訓纂一篇、別字十三篇、蒼頡傳一篇、揚雄蒼頡訓纂一篇」,揚雄一家;「杜林蒼頡訓纂一篇、杜林蒼頡故一篇」,杜林一家,合起來正共十家。如按姚氏的說法,「別字十三篇」、「蒼頡傳一篇」均非揚雄所作,而是另外兩個無名氏的作品,那麼算下來就變成十二家,不合十家之數;況且,整部《藝文志》中也絶無把隔開來的書合算成一家的例子。姚說之誤自不待辨。

4. 下面再來看「蒼頡傳一篇」究竟是不是揚雄的作品,這是問題的一大關鍵。謝啓昆《小學考》已提到「蒼頡傳一篇」爲揚雄所作,但未有說,純係推測。事實上,對揚雄的「訓纂篇」、「蒼頡訓纂一篇」、「蒼頡傳一篇」究竟各是怎樣的作品,三本書有什麼區別等等,向來人們都沒有弄清楚;而一旦把這些弄清楚,「蒼頡傳一篇」爲揚雄作品便是確鑿無疑的事實了。什麼叫做「訓纂」?揚雄的「訓纂篇」與「揚雄蒼頡訓纂一篇」有什麼不同?只要把下面四則重要材料加以對照便可一目了然:《漢書.藝文志》:「漢興,閭里書師合《蒼頡》、《爰歷》、《博學》三篇,斷六十字以爲一章,凡五十五章,並爲《蒼頡篇》。……至元始中,徵天下通小學者以百數,各令記字於庭中。揚雄取其有用者,並作《訓纂篇》,順續《蒼頡》,又易《蒼頡》中重複之字,凡八十九章。臣(班固)復續揚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二章,無復字。六藝群書所載略備矣。《蒼頡》多古字,俗師失其讀,宣帝時,徵齊人能正讀者,張敞從受之,傳至外孫之子杜林,爲作《訓詁》,並列焉。」《說文解字敘》:「孝平皇帝時,徵沛人爰禮等百餘人,令說文字未央廷中。黃門侍郎揚雄采以作《訓纂篇》,凡《蒼頡》以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書所載略存之矣。」《漢書.揚雄傳》:「史莫善於《蒼頡》,作《訓纂》。」《文心雕龍.練字篇》:「及宣成二帝,徵集小學,張敞以正讀傳業,揚雄以奇字纂訓。」

根據這四條材料可以明確兩點:(1)揚雄的「訓纂」,並不是注解《蒼頡》,而是順續編纂《蒼頡》,這是漢人編字書的通常方法。《漢志》分明說他「順續《蒼頡》」,不說他注解《蒼頡》,這已把「訓纂」的含意說得清清楚楚。「訓」本來具有「順」義,如《尚書.康王之誥》:「皇天用訓厥道,付畀四方。」揚雄也常在這一意義上使用「訓」字,如《法言.問神》:「事得其序之謂訓。」《注》云:「順其理也。」揚雄的「訓纂」就是按順序補續編纂《蒼頡》,「訓纂」就是順纂,用現代話說,就是補編字典,一是收集原《蒼頡》中沒有的新字,編成四字一句、隔句押韻的句式(爲便誦讀記憶)增補進去;二是剔除了原《蒼頡》中的重複字,編纂成八十九章。一共增補了二千零四十字,王國維在《重輯蒼頡篇》中有考。可見揚雄「訓纂」之作只是增補《蒼頡》的字數,並不是爲《蒼頡》作注解訓詁。如杜林作《蒼頡訓纂》之外,另又作《蒼頡訓詁》(即《杜林蒼頡故》),便是鐵證。前引《漢志》中說《蒼頡》雖有訓纂之作,收字完備,但卻不能「正讀」,又得由杜林另外再作《蒼頡訓詁》以正讀注解,也充分說明了這點。以後凡仿效揚雄而作「訓纂」的,如班固、賈魴等,都只是續補字數而不作注解,也可以證明這點。(班固訓纂順續十三章,賈魴訓纂順續二十一章,而後世絶無引徵班固、賈魴注解《蒼頡》之說者,足證班、賈之訓纂亦無注解。)(2)揚雄實際曾兩次順續《蒼頡》:一次是成帝年間以「奇字」增補《蒼頡》,這就是劉勰說的「揚雄以奇字纂訓」和《揚雄傳》說的「史莫善於《蒼頡》,作《訓纂》」。這部作品就是《藝文志》中著録的「訓纂一篇」。一次是平帝年間以「有用者」,增補《蒼頡》,事詳載於《藝文志》、《說文解字敘》中。這部作品就是《藝文志》中著録的「揚雄蒼頡訓纂一篇」。「奇字」與「有用者」是不同的,本傳記載劉棻跟揚雄學奇字,奇字是揚雄自己收集的古字僻字;而「有用者」卻是朝廷徵百餘名天下通小學者記録成文、由揚雄選出來的。後來的人都把這兩件事混爲一談,以至始終弄不清爲何《藝文志》中既有「訓纂一篇」又有「揚雄蒼頡訓纂一篇」了。

揚雄的兩篇「訓纂」既然只是順續《蒼頡》,不爲《蒼頡》作注,而是爲《蒼頡》增補新字,所以後來合併爲一。這是一種純粹的字書,以四言句形匯編了當時使用的全部漢字,類似於後世的《千字文》,王國維在《重輯蒼頡篇序》中說明確提到了這點。《訓纂》本意在模擬《蒼頡》(見《揚雄傳贊》),不會有注解,然而奇怪的是,後人卻多有引用揚雄注解《蒼頡》的文字。在許慎的《說文解字》中,就引徵有揚雄注《蒼頡》之說共十一條:,揚雄說:廾從兩手。(廾部)胏,揚雄說: 。(肉部)膴,揚雄說:鳥腊也。(肉部)踳,揚雄說:舛,從足春。(舛部)曡,揚雄說:以爲古理官決罪,三日得其宜,乃行之。從晶從宜。(晶部)頫,揚雄曰:人面頫(頁部)捥,揚雄曰:掔,握也。(手部)拜,揚雄說:拜,從兩手下。(手部),揚雄以爲蒲器。(由部),揚雄以爲:漢律,祠宗廟,丹書告。(糸部)鼂,揚雄說:匽鼂,蟲名。(以上可參見王國維《重輯蒼頡篇》)

在《說文解未》中,許慎引揚雄這些《蒼頡》訓詁注說,是把它們同杜林的《蒼頡訓詁》(即「杜林蒼頡故一篇」)並提的。那麼這些《蒼頡》注說又是出自揚雄的哪一部書呢?——不可能有其他書,而只弋就是「蒼頡傳一篇」了。「傳」,是注解的意思,《蒼頡傳》是注解《蒼頡》的訓詁之書。杜林作了一部《蒼頡故》的訓詁之書,以同其沒有訓詁的《蒼頡訓纂》相配;揚雄也作了一部《蒼頡傳》的訓詁之書,以同其沒有訓詁的《蒼頡訓纂》相配。許慎所引揚雄之說,無疑出自這部《蒼頡傳》。《漢書》本傳說弟子侯芭等俱從揚雄學,估計揚鳩的「蒼頡傳一篇」就是他向劉棻、侯芭諸弟子傳授《蒼頡》所編的課本。
「蒼頡傳一篇」可以確考爲揚雄作品,則「別字十三篇」也爲揚雄作品,《別字》十三篇即《方言》十三卷,也就毫無疑問了。

2018年8月19日星期日

(177) 侯松蔚:〈修學佛法 不可隨便「跳級」〉

侯松蔚:〈修學佛法 不可隨便「跳級」〉
《溫暖人間》第491期,
香港:佛教溫暖人間慈善基金有限公司,
2018年6月14日,頁65。

489期本專欄曾提及,藏地傳統上說小乘視世間痛苦、煩惱如毒物,避之則吉,一心希求出世。大乘一般層次認為毒物可以對治,無須逃避;高層次時更認為毒物本身試可以轉化成為道用,故無懼入世度眾。

例如出家人的戒律本身就是小乘戒,漢傳、藏傳、南傳的出家戒都屬於小乘系統,但南傳佛教最為嚴格奉行,不許僧人直接觸碰金錢,必須與異性保持一段距離。從小乘要避開一切引誘的角度出發,雖然金錢可以用於善業,異性也可以幫助弘法,但為了避免刺激煩惱,不管什麼原因都不能緊密接觸。

標榜大乘的漢傳、藏傳佛教,由於強調入世利生,在社會中進行佛法事業不可能不用錢,也無法避免接觸異性;而且已經修得自心清淨者,不會因此生起煩惱或行差踏錯,故不強制僧人或居士(大乘菩薩可以是在家行者)避開錢財或異性。然而,這不代表一開始就修學漢藏佛教的人,自然不會貪戀財色。一般凡夫沒經過觀修無常,未培養出離心,不會輕易放下對外在條件、感官欲樂的貪愛。縱使最初有意服務佛教,但面對着種種名利色相,極可能把持不住,慢慢變質成為利用佛法滿足一己私慾。有些人把佛陀家業與個人事業混為一談,利欲沖昏頭腦,不懂客觀反省,合理化自己爭名奪利的惡行(狡辯是為了弘法),自信在做大功德……

因此,即使一開始便依止漢藏佛教,也不宜急着出來接觸群眾,而應先修好小乘的共同基礎。雖然一直都說大乘比小乘更高層次,但這不代表大乘可以從整體佛法中割裂出來獨立修學。大乘與小乘是先後次第的關係,小乘也是大乘的根基。正如上期所述,沒修成小乘的出離心,則難以生起大乘顯宗的菩提心、空性見,以及大乘密宗的清淨觀。

對於財富和異性的態度,只是其中一個例子。整體上,小乘嚴格執行一切殺生、偷盜、邪淫、妄語等禁戒。大乘則認為某些情況下,表面行為是惡業,實際上卻是能利益眾生的善業,可以開許破戒。例如佛陀過往生為大悲商主,殺一惡賊而救五百商人;另一生為星宿婆羅門,雖修梵行,為免婆羅門女求愛不遂而自殺,仍與她結婚……但當時佛陀並無生起嗔恨或貪愛(這在沒修好小乘之前是辦不到的),而是出於慈悲心,衡量整體利害後才行動。薩迦班智達等藏地諸多祖師都告誡:一般人沒有這種智慧與修證,切莫單憑一己喜惡,自以為是隨便違犯小乘教誡,也不要用弘法利生為藉口來掩飾出於煩惱的破戒。

順帶一提:純粹的「小乘」乃從學理上分判,是否「純小乘」行者視乎個人發心是否只顧一己解脫(大乘、小乘是從發心大、小來區別),而非教法內容屬於初階或進階(小乘階段的確首先宣說基礎教法,但大乘同樣需要這些基礎),更無關地區或語言文化。因此,筆者多次提及小乘並非指南傳佛教

事實上,要斷言一整個地區都是小乘或大乘,根本不可能。習稱漢藏傳承為大乘佛教,只是從當地流傳的經典理論而言。個人是否真正大乘行者,還是要看各自有否菩提心。聖嚴法師《正信的佛教》也說:「除了理論境界上的發揮,北傳佛教超過了南傳佛教,在佛教的生活實踐上,北傳地區未必全是大乘的,南傳地區也未必全是小乘的……也有人說中國的佛教乃大乘的思想、小乘的行為。」

2018年8月13日星期一

(176) 倪匡編劇史

劉成漢編:《香港功夫電影研究》,香港:市政局,1980年,頁157-158、174。

倪匡,寧波人,一九三五年上海出生,六十年代抵達香港,在報館工作,稍後專業替報章雜誌撰稿,擅長寫武俠小說及科學幻想小說(筆名衞斯理)。

早期小說如「六指琴魔」、「一劍情深」、「女黑俠木蘭花」等,均被改編成電影。

倪匡第一部電影劇本是一九六七年的《獨臂刀》,張徹導演,自此兩人便長期合作。

《獨臂刀》之後,倪匡成爲邵氏公司主力編劇,當時(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武俠片流行,邵氏大量生產,每年出品三十餘部,大部份由倪匡編寫。

他同時亦爲嘉禾公司及港台獨立製片編劇。著名的作品包括與張徹合作的《報仇》、《獨臂刀》、《金燕子》、《鐵手無情》、《馬永貞》、《仇連環》、《刺馬》和《洪拳小子》;與劉家良合作的《神打》、《陸阿采與黃飛鴻》、《洪熙官》、《少林三十六房》和《爛頭何》。李小龍的《唐山大兄》和《精武門》其實亦是由他編寫。到現在爲止,由他所編的劇本相信不下於三百個。還有以別名或不列名字的劇本。

在國語片編劇來說,倪匡是港台電影產量最多的一位。

I Kuang

Name in pinyin: Ni Kuang

I Kuang was born in Shanghai, 1935. His family came from Ningbo.

He moved to Hong Kong in the 1960s, and first worked for a newspaper. He soon turned to writing martial arts novels and science-fiction, and his fiction was serialised in several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 Most of his early novels (such as The Six-Fingered Lord of the Lute, the Violet Mansion and The Dark Heroine Mu Lanhua) were subsequently filmed.

His first script directly for the cinema was The One-Armed Swordsman, directed by Chang Cheh in 1967. This film marked the beginning of a long collaboration with Chang, which has continued to the present. He went on to become the leading writer for Shaw Brothers. In the late 1960s and early 1970s, Shaws were making some thirty kung-fu films a year, and most of them were from I Kuang’s scripts.

At the same time, he wrote screenplays for Golden Harvest, and for numerous independent production companies, both in Hong Kong and in Taiwan. Important films made from his scripts include The One-Armed Swordsman (1967), Golden Swallow (1968), The invisible Fist (1969), Vengeance (1970), The Boxer from Shantung (1972), Man of Iron (1972), The Blood Brothers (1973) and Disciples of Shaolin (1975) – all directed or co-directed by Chang Cheh; The Spiritual Boxer (1975), The Challenge of the Masters (1976), Executioners From Shaolin (1977), The 36th Chamber of Shaolin (1978) and Dirty Ho – all directed by Liu Chia-Liang; and the two Bruce Lee films directed by Lo Wei The Big Boss (1971) and Fist of Fury (1972).

He was probably written more than 300 films scripts to date under his own name, not counting those written pseudonymously or anonymously. He is undoubtedly the most prolific writer at work in the film industries of Hong Kong and Taiwan.

2018年8月2日星期四

(175) 張百年:〈抗大式的華東人民革命大學〉

張百年:〈抗大式的華東人民革命大學〉
《新民晚報》(上海),B7版
「星期天夜光杯」,2009年7月26日

【作者簡介】張百年,生於1934年9月,早年就讀於華東人民革命大學,為第三期學員。上海市作協會員,農工黨黨員。已發表長篇小說《雨打茉莉花》、《相思鳥》和小文2000篇。

我是孤兒,兒童團中隊長。地下黨姑父收養我,1947年推薦我當交通員,1949年介紹我參加青年團。但這是遠遠不夠的,我要參加革命!革命也要我參加!

1949年5月上旬,忙於解放上海的總前委、中共中央華東局領導鄧小平、陳毅、粟裕等同志,在丹陽附近新豐鎮開會,決定成立「華東人民革命大學」。革命大熔爐,抗大式的。為的是給軍隊提供幹部和打下江山坐江山。以華東局常委、華東軍區政治部主任、宣傳部部長舒同為校長;以原渤海區黨委副書記劉格平為副校長;以原華東局黨校為基礎,動員了華東局、渤海軍區幹部1200人為學校教職員工;又配備了一個警衛連。

我踏入革大以後
1951年1月,華東革大第三期招生工作在上海、南京、杭州、合肥、濟南、揚州等十二地區展開。其中揚州一路又在鹽城設點。彼時,我是鹽城中學在讀生,只零星讀到“小學本科”四年級,就被當地保送上了初中,數理化差。年齡也還不到16歲,雖也走了考試程序,卻考得我暈頭轉向。但我一再誠懇要求,就像當年董存瑞要求參軍那樣,揪住不放,理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我終得錄取。

我打起飛毛腿,50里路,6小時趕回村,狂喜地發佈「特大新聞」!2月,在招生辦同志帶領下,鹽城的20多位同學,乘小火輪到揚州,和高郵、泰州、揚州同學匯合。揚州市府要求我們留20人參加機要工作,而我們心在革大,無人願意,我第一個謝絕。要走就往遠處走,要飛就往高處飛。

「二月江南花滿枝」,1951年3月8日,我們趕到「天堂」蘇州。我被分配到張家花園「南兵營」革大五部56班7組。所謂「南兵營」,原為日寇侵華時所建,後為國民黨兵營,現在我們是主人。本組12人,我年紀雖小,但有亮點,被選為學習代表和副組長。部主任是哲學家周抗(後為華師大黨委書記,最終是上海社科院哲學研究所所長,「文革」結束後,他為宣傳「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作了200多場報告。我曾到康平路他府上拜訪,他贈我一本《華東人民革命大學校史》簽名本,是為一寶)。

本期設5個部,報到5300人,主要是青年學生,單純而朝氣蓬勃,青春和理想一起放飛。

開學那天,到場的有校長舒同、華東文委副主任陳望道、華東軍區政治部主任唐亮及蘇州市黨政負責同志。我們學習理論,還結合形勢學了《鎮壓反革命條例》。真也巧,這時蘇州有個7歲小學生陳永康,特務要他將一包炸藥放到老師桌上。他抱著特務的腿大叫「捉反革命!」他被打傷,特務落網。漂亮的女教師抱著這位少年英雄到我校作報告,台下的我們激動、感佩、驚詫無比。

5月,我生病住校醫院,知道院里有一位叫高野博之的原日本軍醫,他反戰而醫術高明,1945年8月於蕪湖攜械投誠新四軍。該院後為蘇州市第三人民醫院。經過三個多月學習,同學們思想有了進步,也有愛情花朵悄然綻放,同班同學就有兩三對在戀。結業後,4000人去軍事幹校深造,其中一部分旋又奔赴抗美援朝前線,擔任文化教員或其他文職工作,我組就有解鑒堂、茅國梁、居肅雲三同學去志願軍某部工作。有1000多人分到華東機關,我和100名同學分到華東公安部。我離校前,請周抗主任題字,他寫的是——從群衆中來,到群衆中去。

特殊的革大第一期
「東風第一枝」,要說第一期,那是開創性的,是在上海的。校以下設3個部,部領導稱部主任,地級幹部。部以下設班,班領導稱班主任,縣團級幹部。班以下設組,由同學自選正副組長。

1949年7月,辦校同志自丹陽趕到上海,時值學校暑假,就借用了複旦大學、暨南大學、光華大學、復興中學。學員必須是高中畢業以上學歷,年齡18到35歲。招生簡章在《解放日報》刊出,革命青年報名踴躍,截止那天,上海一報名處擠得門都關不上,門前落下了幾雙鞋。經審查,取4000人。社會名流有上影廠演員項堃、凌雲、溫錫瑩、張雁等。享解放軍待遇,供給制,黃軍裝,大鍋飯。

8月22日,在光華大學附中舉行開學典禮。華東軍政委員會主席饒漱石、三野司令員上海市市長陳毅、校長舒同以及陳望道、范長江、熊佛西等同志到場,都作了熱情洋溢的演講。非常難得的是,此後陸續來校上課的還有陸定一、馬寅初、劉季平、魏文伯、管文蔚、陳同生、胡立教、馮定、章蘊、夏衍、劉曉、艾青等多位高級領導和學者。

開宗明義,8月27日下午,陳毅市長第二次來校,作了5個多小時的報告,可稱為革大的主題報告。大家對他仰慕已久,期待有年,今日得見,興奮難抑。他的演講,激情澎湃、氣勢如虹、如詩如畫,令人如沐春風,如飲甘霖。同學們無不激動、崇敬。晚上,陳毅同志和大家共進晚餐,一樣的黑麵包,一樣的白開水

所學內容有社會發展史、毛澤東著作和國內外形勢。同學們那種歡慶解放、追求真理、努力學習的熱情相互感染著。同學的家人也以孩子能上這樣的大學為進步,為榮耀。趙丹和白楊主演的電影《為了和平》,對此有生動描述。

兩個多月後分配工作。500人隨軍遠征大西南,將革命進行到底;400人揮師北上,赴東北參加工業建設,2000人去浙江工作,1000人參加華東地區黨政機關建設。革命需要,捨我其誰!

三個附校的建立
同年,創辦了附屬上海俄文學校,籌辦工作為陳毅同志一力支持。首批同學400人。因陸續增加了英、法、德、日等多個語種,遂改為外文專修學校,再改為上海外國語學院,按輩份算,現在的上海外國語大學是第四代,首任校長是翻譯家姜椿芳。劉伯承、夏衍、馮定諸位領導都曾到校講課。時年27歲的陳毅夫人張茜,既是校黨委委員、校宣傳股股長、1班班主任,又是一名學員。她秀美、謙虛、和藹,和她相處的同學,無不印象深刻,一位叫姚以恩的同學,當年曾和她合影,至今還珍藏著她給的筆記本,上面有她娟秀的70餘字短語。因彼時敵特活動猖獗,放學後,多數是由陳毅開車接她回家的,足見二人感情之深篤。1951年2月,學校派44名英語班學員,赴朝做戰俘教育工作。

同年,建立附屬政治研究院。學員是原華東地區高級教育工作者,如金陵大學校長陳光裕、復旦大學校長章益、大夏大學校長歐元懷及大學教師;宗教界和各民主黨派知名人士;在國民黨政府中任職的中高級人員,如國大代表鄒樹文、國民黨蘇州反省院院長劉雲等。院長是華東局統戰部第一副部長陳同生(「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所辦三期,學員900。一期開學時,有華東軍政委員會主席饒漱石、副主席馬寅初、革大校長舒同及陳望道、陳丕顯、管文蔚諸位領導蒞臨。某次,陳毅同志來院作報告,大家對他的風度、才情,魅力,無不稱道,無不敬佩。

1950年9月,建附屬工農速成中學。學員是黨政機關和工廠、農村選送的優秀工農分子。他們只念過幾年書,甚至沒上過學。歷四屆,畢業生1500人,即現之復旦附中前身,現校名為陳毅同志所題。

革大有一個文工團,曾排演歌劇《白毛女》、話劇《不拿槍的敵人》。此二劇在上海、蘇州對外公演時,一票難求。後來,主要演員任桂珍入上海歌劇院,劇作家王煉是《枯木逢春》《青春》和《郵緣》等電影編劇。劇團最終和其他團合併,而為華東人民藝術劇院,再改為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第四代即今上海話劇藝術中心。

陳毅和華東革大
毛澤東同志曾指示,要將華東革大辦好。華東軍區副司令員粟裕同志據以下令,將蘇州的華東軍政大學遷南京,騰出蘇州南兵營、北兵營給華東革大。這樣,革大二期即遷址蘇州

1950年,二期擴大為5個部。一部招在職幹部800餘人,其中縣團級275人;二部招區級幹部1000餘人;三部、四部招在校和失學青年2500餘人;五部招一般幹部1130人。這回是各部分別開學。在3月7日一部的開學典禮上,陳毅同志作長篇報告。

這位文武全才的大將軍,多次來校作報告。他聲音渾厚,感情真摯,內容豐實,震撼靈魂。他指點江山,縱橫天下,品評古今,臧否人物。講到激動時,摔下帽子,擂響台子,還偶稱「老子!老子!」他決定創辦華東革大,又常來校講課,還有親人在校工作和學習,他更是華東和上海市領導,所以說,他和革大的淵緣深厚異常。也正是他揮動巨掌,將我們推向革命之路

二期結業後,同學分赴浙江、安徽兩地參加土改,革命再添生力軍。

王震向革大招人
四期同學1951年9月上旬報到,結業時1269人。特點是年齡大,文化程度高,大專以上及留學生將近半數。有的在舊時代、舊政府供職時間長,其中甚至有國民黨政府內政部次長胡次威等人。他們舊觀念、舊作風和政治偏見深刻。但他們清算了反動階級思想,交待了歷史問題,8個月後結業。適有新疆軍區司令員王震同志向華東要幹部,華東局即號召這批學員去新疆工作,竟有1253人爭相報名。除少數年老體弱者外,都被批准,這幾乎是本期同學的全部。這是上海首批以如此規模的人員去西部工作,他們是全國支內先鋒,也為後人做出了榜樣。他們入疆後,受到了熱烈歡迎和重視,多數人很快擔任了領導。

五期同學千人,他們來自華東軍政委員會所屬各機關,有500人是“三反”運動中未定案者,其他為原國民黨機關人員。經半年學習,1952年12月結業。愉快地回原單位工作。至此,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奉華東局命令撤消。其間陸續增添的副校長匡亞明、溫仰春、吳仲超、李正文等,去其他大學擔任校長、校黨委書記。其餘員工也分到高校工作。

華東人民革命大學為一時之秀,過眼雲煙。然而三年多來,既轟轟烈烈,又扎扎實實,為國家培養了15300餘名幹部。我今年才曉得,我工作過的上海生物所,竟有11名革大同學,分屬一、二、三、四期。自2001年同學「六百老人姑蘇行」及此後多次大小聚會得知,由於後來的變動,革大同學足跡已遍佈全國所有省、市、自治區。也有的在國外和港澳地區發展或定居,比如三期學員倪匡,曾和我在華東公安部、治淮指揮部、濱海農場三地同事,他去香港後,發表了幾百部科幻、偵探、武俠、言情小說和電影劇本,成效驚人,一時成為與金庸、黃霑、蔡瀾齊名的香港四才子;而當領導、成專家、做將軍者也為數多多。

(輯按:以下圖)

60周年了,為了共同追憶,也為了懷念逝者,乃作此文。

華東人民革命大學校領導合影:右三為校長舒同

1949年8月,陳毅同志正在向華東革大的第一期同學作報告

華東革大同學在廣闊的大課堂里

校三期同學列隊拿著板凳去聽課

校三期同學在討論

1951年,本文作者當時穿上新校服時

校大門橫批寫著:「慶祝第三期同學結業」,遠處為聽報告的大棚,沒有牆,可容6000人

舒同校長題字,他的書法可謂「舒體」,上海街頭不時可見,毛澤東稱他是「馬背上的書法家」

(174) 沈西城:《我看倪匡科幻》節錄

沈西城:《我看倪匡科幻》,台北:遠景出版事業公司,1983年,〈前言〉,頁1-3。

港台讀書界目前流行的小說品種,主要的是武俠與愛情,次則到偵探獵奇,科幻充其量是次門貨,並非主流。

武俠小說並不難寫(當然寫得好又是另一囘事),只要有點國學基礎,靈巧構思,再加添一個曲折離奇故事,大抵可成,而銷路自也不成問題。至於愛情小說、男女間事,千百年來,仍然是那個老調,舊瓶新酒,自然能引人入勝,當然有不少懷春少女少男捧場。偵探獵奇,只要佈局奇妙,情節驚心動魄,結局合理與否,並不重要,讀者只求官能刺激,最好兇好多殺幾人,讓書中主角幾經艱險困難,那才皆妙,閤書拊掌微笑,自得其樂。

但是科幻全不是那囘事,難寫而又不容易寫得好,兼且銷路不廣。數十來年,幾乎沒有什麼作家敢動它一根汗毛。筆者讀書廿五年,看書無數,各類品種都有,惟看過的科幻小說少之又少,至於中國作家寫的,則更是鳳毛麟角,除了衞斯理一家,似無分號。

喜歡讀書的人,全都知道,衞斯理是倪匡的筆名(其實倪匡也不過是筆名,不過,大多數人已認爲倪匡是眞名,那就只好以訛傳訛)。大抵倪匡自己決定,用倪匡筆名撰寫劇本與武俠小說,衞斯理則專門用來撰寫科幻小說。別說台灣讀書風氣熾盛,卽使是有「文化沙漠」雅號的香港,衞斯理科幻小說也是買到市面供不應求,迭創奇跡。

根據熟悉出版界情形的朋友所言,香港男作家要打開台灣市場,並不容易,這其中有頗多周折。直至目前爲止,香港男作家能在台灣出版界穩佔一席的,大槪只有金庸與倪匡。

金庸以其絶世武俠小說鳴,倪匡則以其驚世科幻小說鳴,但前者有倪匡所著評論集「我看金庸小說」,至今已有「再看」、「三看」、「四看」面世矣。後者則至今仍未見有評論,世上不公平之事實莫有逾此者也。

我的衞斯理小說,斷續算算,約有十多年,積少成多,自問略有心得,倪匡旣不避拍馬屁之嫌,捧金庸小說(其實此亦不算拍馬屁,金庸小說寫得好,那是不爭之事實),我又何妨東施效顰,也來「我看倪匡科幻」,拋磚引玉,或許會引來再看、三看、四看,豈非佳事?

最後必須言明,書中所寫有關倪匡每一部書的感想,均屬本人主觀見解,並不代表任何人意見,是以大拍馬屁也好,或者大肆抨擊也好,文責槪由本人自負。

還有一點要講明,由於倪匡寫的科幻小說共有三十九册,短短八萬字,自然無法兼收並蓄,只好抽取其中數本,各成一章,約略談談,此擧或有隔靴搔癢之弊,然亦聊勝於無也。

沈西城
一九八三年一月廿三日 香港

一、淺談科幻小說
沈西城:《我看倪匡科幻》,第一章,頁1-10。

外國的科幻小說
科幻小說並非衞斯理獨創。但是衞斯理却是一個承先啓後的大家,在港台讀書界中,寫科幻小說的,暫時沒有一個及得上他,這不但指量言,質方面亦復如是。其他作者也有科幻小說曾經在台灣出版過,在香港却沒有引起什麼注意。原因何在?簡單言之,是學術氣味太重,看科幻的讀者,不同於科學研究者,他們要看的是曲折離奇的故事,文筆亦不要求創新,只要簡單流暢便可以,衞斯理的科幻,便正符合了這兩個要求,所以他的小說能够哄動港台,書出成林,洛陽紙貴。

縱然有人詬病衞斯理的小說,說它是小兒科,頭重尾輕,每難自圓其說,但衞斯理的科幻小說,依然陸續出版,銷量大增,讀者的眼睛不是瞎的,出版者更是目光如炬,倘若銷路呆滯不前,作家捧着書在他們面前,也不會獲得出版的機會。大凡一例書種能够暢銷,總有它暢銷的理由,斷不可一棒子扼殺,胡亂加以貶斥。衞斯理的科幻自有它存在價値,不經細細地看,看不出它的優點,正如金庸的武俠小說,若干年前,曾被視爲消閒作品,現在則已證實擁有高度可貴的文學價値,衞斯理的科幻亦復如是,視爲消閒之作,實是大大忽視了小說本身的好處,此所以本人不揣淺陋,要來寫「我看倪匡科幻」也。

衞斯理科幻的優點,暫且不提,現在先簡略說一說科幻小說的源流。
文章開始便開宗明義指出,科幻小說非衞斯理獨創。
科幻小說開始於十九世紀的法國與英國,儒勒‧凡爾的「海底兩萬里」,可以說是科幻小說的開山鼻祖,故事中描述的那艘潛水艇,變化萬千,吸引了無數讀者的注意。此後「地心探險記」,「無比敵」以及GM威爾斯的「時間機器」,把科幻小說的地位更加提昇至另一個層次,成爲知識分子的關懷對象。

雖然十九世紀,科幻小說便開始在英法兩國流行,但是撰寫這類作品的作家並不多,主要原因當然是好的科幻題材不容易蒐覓得到。寫科幻小說,作家必具的條件是超乎常人的想像力,而這種想像力並非是不着邊際的空想,是具有若干「事實」作爲支撐,另外,作家又必須對科學有基本的常識。

單是這兩個條件,卽在科學發達的外國,能具備的作家亦不會太多,何況港台?

所以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中期,科幻小說一直是外國人的專利,港臺作家沒有一個敢去碰這個發燙的馬鈴薯。

可以說,科幻小說是外國的,中國沒有。

日本的科幻小說

比起港臺的作家,日本作家顯然敢硬闖。

實際上,只要歐洲文壇湧現一類書種,日本便會立卽效尤,決不落後。
對科幻小說,亦是如此。

日本的科幻小說(簡稱SF),風起雲湧,捨推理小說外,穩坐日本暢銷書類的第二位,而寫科幻小說的作家,亦大多團團作富翁矣!像小松左京,年入五六百萬港幣,坐飛機多過坐汽車,今天早上在東京看日出,晚上已到了歐洲看日落,生活寫意,手段濶綽,全靠撰寫科幻稿酬、版權所得。

小松左京的成名作是「日本沉沒」,描寫日本國火山引起地震,造成陸沉,一班科學家想盡辦法營救。由於日本本身的確存有這種危機(註:相傳日本政治本世紀裏便已洞悉此種可能發生的危機,爲防患未然,故大量移民,目標看中中國東三省,是以有了中日戰爭),而書中描述又是有大量科學知識爲依據,故上下兩册一出版,便搶購一空,東寶公司見獵心喜,拍成電影,亦大收賣座之效。「日本沉沒」也曾在香港上映,賣座不過爾爾。

除了小松左京、眉川卓、星新一、簡井康隆、光瀨龍,也是科幻小說的翹楚分子,眉川草、星新一皆擅長寫短篇,內容大多環繞外星人侵襲地球,變化不大,比起小松左京,顯然差了一大截。

日本的科幻小說,普遍有一個極大的缺點,便是民族意識太强,便是民族意識太强。幾乎所有的小說,都是跟民族意識有關,像「日本沉沒」、「邪馬臺」等,描述的不是日本未來危機,便是古代歷史的秘密,這對對日本缺乏興趣的外國讀者來說,顯然並不討好,同時日本的科幻小說,結構也嫌太過散亂,大够集中(日本的武俠小說也有此缺點,局部情節精采,整體亂散),描寫又嫌繁複,引不起追讀的興趣,比起衞斯理小說裏面開筆卽告疑雲重重,繼而危機四伏,最後抽絲剝繭,撥雲見日的精細佈局,實在相差太遠。

或許讀者諸君以爲我在捧倪匡的場,但事實如此,難道要俺掩住良心講假話嗎?
可以大膽的說一句,日本科幻小說,步伐雖然比港臺走先一步,但有了衞斯理,中國的科幻小說不但沒有遜色,而且是更勝一籌。

卽使衞斯理的小說,像「眼睛」、「無名髮」與「尋夢」來跟外國的科幻小說相比,亦無遜色之處。

「遲來早上岸」,以此形容倪匡,實在恰當不過。

倪匡的科幻小說

倪匡寫科幻小說,開始得很早,據他自己所述,一共寫了二十年,以此類推,當開始在六十年代初期,發表的地方,是明報副刋。

明報可以說是香港第一家刋載長篇科幻小說的報紙。
倪匡也可以說是香港第一個撰寫長篇科幻小說的作家。
當時,據倪匡所說,只是寫來玩玩,並沒有長寫下去的信心。
金庸也是同樣想法,反正沒有人試過,那就試試看好了。
不料,這一試,便試了二十年,其間有六年,倪匡停了筆,主要是「寫張徹的電影劇本去也」。不過撰寫科幻小說的時間也有十四年,用衞斯理作爲小說主角的單行本,直至日前也已出了三十九集(註:倪匡所撰的科幻小說,共有港臺兩個版本。一是由香港明窗出版社出版的衞斯理科幻小說全集,二是臺灣遠景出版的倪匡科幻小說全集),平均每年出版兩集半,以倪匡寫作的速度而言,似乎不算多,但如果知道倪匡的工作量,正如他在「再看金庸小說」裏面所說——「忙,本人雖小卒,倒也不敢後人。『再看』是十二月份寫出來的,十二月份,本人的工作如下:電影劇本兩個,連載小說五萬字,雜文一萬字,港臺兩地奔波一次,在臺時間爲十天,日常應酬等等不算,以上所列是淨工作量,再八萬字『再看』一本。」那麼對他能年產兩集半的紀錄,除了深表佩服外,再無別話。

何況,正如前面說過,寫科幻小說要具備兩種條件,合乎實際的幻想與充實的科學知識,倪匡雜務纏身,還能寫科幻小說,難怪溫瑞安說他是「鬼才」、「奇才」了。

爲什麼倪匡會寫科幻小說?

許多讀者大槪都想知道。我也問過倪匡。
他笑瞇瞇地囘答:「沒有什麼,我喜歡胡思亂瞎想,心裏頭有了怪主意,便把它寫出來。」

外間有許多人傳說倪匡的科幻小說,大多抄襲外國小說,以此相詢,倪匡呵呵大笑:「全是我自己閉門造車想的,非但沒抄,反而外國人抄我呢!」

倪匡這個人有一種好處,就是不喜歡打誑,他說是「造車」,那就是「造車」,絶不會埋沒良心,「抄自外國」。

但是,疑問可來了,倪匡一共寫了三十九本科幻小說(現在還在孜孜不倦地寫),題材那麼廣泛,材料究竟從何而來?閉門造車也有個限度,腦袋再大,斷想不出那麼多的鬼主意。

解鈴還需繫鈴人,讓倪匡自己來解答好了。

「我一生中最大的嚐好是看書跟飲酒。通常白天看書,晚上喝酒,上床睡不着,又再看書,可以看到天亮。書嘛,什麼都看,深奧難明的古籍,淺白簡單的流行小說,都在我閱讀的範圍,我也喜歡看一些科學雜誌,電視臺週末、禮拜天放映的紀錄片,我盡可能一部都不放過。這些紀錄片有些描述生物奇珍,有些追尋歷史眞相,都有很好的資料供給我參考思索。把這些資料,結合來自各類科學雜誌上的知識,再加上自己的幻想,便成爲了衞斯理的科幻小說。」

倪匡撰寫科幻小說,有沒有腹稿的呢?

倪匡說:「當然有,通常都是想好一個故事才動筆的。不過,叫做故事,其實不外是兩三句話就可以說完的,像『尋夢』,寫的是夢境的故事,結合前世因果,簡單得無可再簡單。其他細節,都是邊寫邊加入去的。」

倪匡的科幻小說是在報紙上連載的,由於往往同時在寫幾部連載小說,會不會有首尾不接的現象發生呢!

倪匡說:「初寫稿時,大槪會出現過這個現象,後來慣了,便沒有了。我通常會把書中人物的姓名、特徵記下,同時養成存稿的習慣。換言之,第一批稿送去報館,案頭還積壓着存稿。連載小說,雖然也講求呼應,甚少呼應到太前面的情節去,所以我可以按照存稿的情節繼續寫下去。」

倪匡承認自從影印機流行之後,對他的工作方便了很多,卽使不存稿,也不怕會連接不上了。

倪匡第一部科幻小說叫做「妖火」(註:「鑽石花」不算作科幻小說),約二十年前,在明報連載,最近寫的那部叫做「追龍」。

倪匡的科幻小說,顯著有三大特點:
(一)氣氛逼人:像「第二種人」,由飛機失事引出植物人,氣勢不凡。又像「藍血人」,雪地出現藍血人,的確令讀者有透不過氣的感受。

(二)情節詭秘:「連鎖」中衞斯理自己見到自己,已是駭人,但仍比不上「尋夢」裏的男女主角各擁相同夢境的令人震慄。

(三)構想奇巧——「無名髮」裏倪匡用ABCD代替耶穌、釋迦牟尼、老子與穆罕默德,構想之奇特,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又如有「眼睛」,居然想出金屬箱裏藏有世界不同的語言,向世界不同民族解釋邪惡的成因,一個作家的構想到了這個地步,身爲讀者的我們,除了擲書三嘆,還能做些什麼呢?

當然,除了上述的三個重要特點,倪匡的科幻小說還有不少優點(自然也有缺點,不過,瑕不掩瑜,無妨倪匡科幻小說的成就),像用筆流暢,對人物性格刻劃入微,只要看過倪著小說的讀者,都可以感受到。

不過近來,倪匡的科幻小說,明顯有了一些轉變。

轉變有兩點。

一是多了愛情描寫。衞斯理跟白素之間,倪匡一向沒有寫過任何愛情關係,套句衞斯理的對白——「老夫老妻了」,寫個啥!但是倪匡在「仙境」裏,却寫了一個男人對愛情的執拗,撇開科幻的成分不談,那實在是一篇上佳的愛情小說。

其次是有了哲學觀點。

這情形明顯出現在「眼睛」、「無名髮」裏。尤其是「無名髮」,到了結尾,大事討論拯救世人,讀者看來或許會覺得有點悶。但是這正反映出倪匡似乎有意把科幻小說提昇至更高的階段,要求雅俗共賞,不讓金庸專美於前了。

近一年,倪匡用衞斯理的筆名撰寫了一系列不以衞斯理、白素作爲男、女主角的科幻小說,已出版的有「天人」、「迷路」、「血咒」、「通神」、「心變」等,對這一方面的描述,更是刻意着筆。這種變化,是好是壞,因爲跟倪匡訂明只談衞斯理作主角的科幻小說,只好避去不談。不過,還幸「無名髮」與「眼睛」裏,也有此傾向,自會在以後的章節裏提出討論,此擧不屬背信,諒倪匡不會見怪吧!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三日 香港


二、倪匡這個人!
沈西城:《我看倪匡科幻》,第二章,頁11-24。

關於倪匡,頗有一些記載他的文字發表在不同刋物裏,香港的「當代文藝」刋載過一篇訪問他的文字,可惜搔不着癢處。另外,「新藝週刋」也曾訪問過他,同樣犯上了隔靴搔癢的毛病。其實,倪匡這個人,如果跟他接觸不深,就很難勾勒出他的妙處來,單憑一問一答刻板式的訪問,那不啻是老生常談,哪能寫出倪匡的形象!

倪匡是一個鬼才,這句話,相信沒有人會反對。

但是,如果說倪匡是一個妙人,那麼,知道的人一定不會太多吧!

我所認識的倪匡,的確是一個妙人,套用他筆下慣用語,便是「極其的妙」,「十分之妙」。

妙在何處?且聽我由頭到尾娓娓道來。

初識倪匡

大約是一九七○年,距今足已有十三年,那時,我只有二十二歲,還未到日本去,跟着一位報界老前輩東奔西闖,謀些門路,準備充當「寫稿人」。報界老前輩十分熱心,替我介紹了許多編輯,我也是伯伯前、叔叔後的叫得震天價響,希冀博得好感,讓我有一個地盤發展。

口乖政策,有時也會失敗。故去的報壇名宿呂先生便帶點教訓的語氣對我講——「年輕人要靠本事,不能只妄圖攀關係。」少不更事,這番話只當是耳邊風,依然希望少少努力,多多稿寫。

少年的我,頂佩服大作家,金庸、倪匡是我的偶像,其時,金庸的「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十分流行,而倪匡的「女黑俠木蘭花」也是暢銷一時,我常央求前輩介紹我認識金、倪兩人,前輩支吾以對,敷衍了事,可見約見金倪,他亦無甚把握。

有一趟,一位新聞界前輩生日設宴,我跟隨前輩赴會,坐在角落一席。

忽然之間,前輩拉了拉我的衣袖,輕輕說:「倪匡來了。」接着伸手一指。

我循着他的指示看過去,只見離我三十米外的另一席上,坐着一個穿白色衣服的青年人,看樣子,不外是三十多歲,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線眼鏡,正在跟身邊的一位中年男人對飲。

前輩又說:「坐在他旁邊的便是金庸。」
我連忙說:「快點介紹我認識吧!」說完,便站了起來。
前輩有點尷尬說:「我跟他們並不熟。」
於是,我才恍然爲什麼前輩一直不肯爲我介紹的原因,原來,他也不熟金庸與倪匡。

我有點失望,前輩繼道:「不要緊,我委托今晚上的主人介紹好了。」
後來,主人家果然爲我介紹了金庸與倪匡。
老實講,金庸給我第一眼的印象並不深刻,他冷冷靜靜的,好難講話。

倪匡便不同了,他一聽得我讀他的小說,便拉住我的手,嘰哩呱啦的講了好一大堆。

也許我們都是上海人,談得特別投緣,所以臨別的時候,他寫了一個地址與電話號碼給我,叫我有空找他。

他說:「有空找我玩,我家有魚、有花、有好多古怪東西。」
那地址是「銅鑼灣加寧街海威大厦」,倪匡仍處鬧市,未曾遯隱寶馬山也。

這是我認識倪匡的經過。但此後並不曾交往。

與友爭辯

過了兩年,我到東京讀書。在日本,因爲閒着無事,看書消遣,倪匡寫的武俠小說看得很多,總覺得他並不是寫武俠小說的材料。

這句話並沒有故意貶低倪匡,因爲連倪匡自己也承認,武俠小說是他寫得最壞的一種小說。倪匡可愛的地方便在這裏,他講理,作品並不一定是自己的好。

倪匡對我說過:「寫小說,主要是爲了吃飯,其中有寫得好的,也有寫得不好的,最不好的,自然是武俠小說,寫不過金庸、古龍,最好的,自然色情小說。」

關於色情小說,這裏要附帶一筆,倪匡用「洪新」筆名寫的「神仙手高飛」、「浪子高達」,十多年前曾有新報連載過,當時風靡一時,擁有無數讀者。倪匡稱之爲「色情」小說,那是以當時的標準而言,用現時的尺度來看,並不過份。

當時,家裏每隔一個星期便郵寄「明報」給我。
郵寄的方式很古怪,只寄第一張,卽印有國際新聞與香港新聞的,以及副刋。副刋只有小說版,卽共寄六版。

小說版上,刋有倪匡用「衞斯理」筆名寫的科學幻想小說(下稱科幻),我每一星期追讀七段,讀得十分有興味。讀完後,還把它交給同學閱讀,甚至連日本同學也知道了,居然跟我討論起科幻小說來。

日本的科幻(簡稱SF)小說,十分流行,他們有一個大小說家小松左京,寫了本「日本沉沒」,轟動一時,所以日本同學往往有一種「論科幻,捨我誰屬」的神情,我看不過眼,便跟他們爭辯起來。

爭辯的時候,便往往動用到衞斯理的小說。
衞斯理有一部小說叫做「面具」,內容十分離奇,我抽出其中一章,對日本同學講了,還得意洋洋地說:「這種故事,構思之奇,你們的安部分房那本『他人之顏』能及得上嗎?」

日本同學給我說得訥訥不敢言。

然而,衞斯理的科幻小說怎麼精采,那也不濟事,雖是登了那麼多年,居然連一集單行本也沒有,那眞是教人摸不着頭腦。

我懷着這個疑問,一直懷了兩年,直到囘港,重遇倪匡,才知道了箇中原委。

再度相晤

從日本囘來後,同樣是在一個飯局裏,見到了倪匡。
請吃飯的是大畫家蕭立聲,地點是在灣仔萬禧樓,同席的有王亭之、莫一點、翁靈文。

濶別數年的倪匡,神采依然,講話的聲音大而響亮,速度之急,更是當世莫罕其匹。

倪匡常自詡其講話速度。「通常金庸講兩句,他已講了十二句。」速度之快,超音速也不外如是焉。

飯後,一行人到蕭立聲公館看畫。我問倪匡爲什麼科幻不出單行本。
他打了個哈哈:「你改天到我家來,讓我說給你聽。」
我眞的揀了一天摸到加寧街去。
百德新街的房子本來很大,但是倪匡却沒有書房。
他解釋給我聽,三個房間,自己夫婦佔了一間,另外兩間讓兒女佔用了,於是寫稿只好改在客廳。

在客廳臨窗的一角,放了一張大書桌,桌的對面有一個大書櫥。書櫥裏放了一點書外,只是貝殼。這時候,倪匡的身分是貝殼專家,不再是九缽居士。

寫到這裏,有岔開一筆的必要,略談倪匡的興趣。
倪匡的興趣極多,根據他自己所說,多得連自己也記不起了。
大槪先是金魚,接着是盆裁、貝殼,到現在,全屋都是音響世界了。
在本文開始之時,曾經說過倪匡是一個妙人,他的妙可見於他的興趣當中。
倪匡如果喜歡,不,套句匡嫂所說,迷上一件東西,那麼,他就會整個人投了進去,可以不吃佔、不上街,還有一有錢便花,花在那迷他的東西上面。

倪匡迷金魚的時候,幾千塊一條金魚,他都捨得買。他的迷並不是痴迷,而是有深度的迷。喜歡金魚,他就大事張羅有關方面的書,拚命地啃,於是知道了用什麼魚缽才可以讓金魚快樂地活下去。當然,那些魚缽能够令金魚快樂地活下去的,價錢自然不菲,倪匡付了出去,金魚快樂了,匡嫂自然不會太快樂。

可是,倪匡不管這些,他要讓金魚快樂。
到迷了一陣子,厭了,改變對象,迷上貝殼。
不是唬嚇你,倪匡是有數的貝殼專家,連外國人也要請他寫書講貝殼。
那天,我去他家裏(那時他還在迷貝殼),他便一盒盒地抽出來讓我看。
紅的、綠的、七彩斑斕,美麗奪目,倪匡居然耐着急性子,逐一爲我解釋。
我本來以爲倪匡是一個作家,藏的應該是書,不料,他的書極少極少,同時還有一個奇特的情況,便是他自己所寫的書,一本也沒有藏。

他拿着一個貝殼,笑瞇瞇地說:「我不藏自己的書,也不剪報,科幻怎麼出?」
我搖搖頭,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比倪匡更不重視自己作品的作家。

收入驚人

倪匡從事寫作二十多年,作品之多,恐怕連他本人也記不起來了。
倪匡的寫作階段,大約可分成三期。
第一期是他在眞報工作的時候,根據倪匡所說,這是他唯一一份職業,之後,便專心寫作了。二十多年來,根本再沒有上過班。那時候,他寫政治,後來寫武俠小說。

倪匡說:「大槪我喜歡看小說,因此覺得小說實在不難寫,而且我下筆的速度極快,覺得用這麼短的時間,便可以賺到錢,眞是一椿快事,於是便不由自主地寫下去了。」

開始時,倪匡除了寫武俠,還寫偵探獵奇,每一篇都受到歡迎。他的武俠小說,有許多拍成電影,如「六指琴魔」。至於「女黑俠木蘭花」,便由當時紅極一時的雪妮、陳寶珠、曾江等領銜演出,可見他的小說已有一定的商業價値。

倪匡爲明報寫稿。應該是他進入寫作第二期的開始。
明報發展至七十年代初,已成爲一份知識水平甚高的報紙,報格亦已由中型報攀升至大報地位。副刋最能代表報紙的地位,因此身爲社長的金庸,特別注重副刋。

倪匡當時在明報副刋擁有三個地盤,一是小品,二是武俠,三是科幻,筆名也有三個,便是沙翁、倪匡與衞斯理。

這三種不同性質的作品,最受歡迎的自然是科幻了。

倪匡越來越紅,他的稿費也是增幅驚人,七十年代中期,他的稿費已達每千字港幣二百元,是全港稿費最高的作家。(註:香港作家的稿費收入極不平均,有高達千字二百元者,亦有低至千字二十元,相差近十倍)

不過,這個時期,倪匡寫的小說已經大量減少,原因之一是爲了趕寫劇本。
張徹拍電影,招倪匡寫劇本「獨臂刀」。
在此之前,倪匡從沒寫過電影劇本,根本不知劇本是什麼東西。張徹對他說:「小倪匡,你儘管寫好了,我替你改。」
結果,劇本寫好拍成電影,只有「獨臂刀,倪匡」五個大字是原來倪匡本人的,其餘已經是面目全非。

換了別人,一定會大動肝火,倪匡却是處之泰然說:「管他的,錢也收了,改由他們去改好了。」

當時,頗有些人非議倪匡這種作風,認爲作家應該有風骨,孰不料,劇本這個東西,最難弄,我混了好幾年,寫的劇本,儘管改動三四遍,還不是一樣給改得「瞎七搭八」嗎?倪匡改動由它,正是「先知先覺」的表現。

「獨臂刀」是第一部國語電影賣座超過一百萬。那時一百萬已經好厲害,於是張徹成爲百萬導演,倪匡成爲百萬編劇。於是,倪匡一部部的寫下去,不獨寫張徹的,也寫其他導演,生意越來越旺盛,那有空寫小說

請倪匡寫劇本有兩大規則要遵守:
一是先付錢。
二是貨出不改。
但是,講出來,你不會相信,倪匡沒有錢。

標準窮光蛋

倪匡沒有錢?說笑!
有時候,講眞話,眞的沒人會相信。
事實上,倪匡眞的沒錢。
倪匡賺錢之多,在香港除了金庸(但金庸兼辦報),再無其他作家可及,旣然賺錢多,又怎會窮?豈非矛盾?
倪匡用錢之豪,沒跟他交往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先說一二——
「星島日報」何錦玲女士請「遠景」發行人沈登恩吃晚飯,席設「鄉村飯館」,倪匡、卜少夫兩大酒罐列席,酒自然很快報鎖,倪匡差夥記出外買一瓶「藍帶」白蘭地,予以五百大元。夥記持酒歸,倪匡手一揮,瀟洒十分道:「不用找了。」

二號藍帶,港幣才一百多塊,五百塊不用找,那是說足足給了三百多塊小帳,你說豪氣不豪氣!

倪匡赴臺,取得版稅二十萬港幣,不到幾天統統用光,難怪匡嫂說:「金庸賺錢比他多,用錢則是我們的倪少爺厲害。」

倪匡左手來,右手去,沒法剩錢。
然而,倪匡的妙,還不僅於此。
酒後的倪匡更妙。
倪匡酒後好哭,這是大凡跟他相交的人都知道的。近年尤甚,只要灌一兩杯酒下肚,哭聲便起,也不管是大庭廣衆,照哭如儀,若在家裏,更會隨地打滾,然後是嘔吐狼藉,跟白天的倪匡,簡直判若兩人。

有一趟,倪匡又喝醉,在街上跌了幾交,沒人去扶,他自己掙扎爬囘家,第二天超床照鏡,看到自己頭腫如豬,不由得哭了起來,他對我說:「小沈,我不是怕跌,而是感到心冷,我醉了,發生什麼事,你看居然沒有人關心。」

倪匡是一個怕寂寞的人,他愛朋友,也希望朋友愛他。有人說,倪匡伯一個「頑童」,然而對朋友,他講義氣,數目分明,不拖不欠,講寫稿,準期交稿,永不脫期,這樣的一個人,你能說他不可愛嗎?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四日 香港

補記:「倪匡這個人」寫畢,出門喝酒,喝罷歸來,又記得一點有關倪匡的事,順手寫下,作爲補記。

以前,倪匡的寫稿速度是一小時四千五百字,以論速度,全香港最快。最近見倪匡,問他還能保持這個水平否,答曰「不行了,一小時最多兩千五百字」。

倪匡近一年,因心境關係,喝酒很多,而且每飲必醉,傷身至甚,形成健康衰退。近日上寶馬山,他瑟縮在書房裏,穿上棉襖,還要生暖爐,那天氣溫在攝氏十五度以上,然而他仍在不停叫冷,勸他少喝酒,他說:「做人不開心,有什麼辦法!」

倪匡還不到五十歲,他的寫作生命應該還有一大段日子,身爲朋友,眞希望他能拋開懷抱,好好寫出一些優秀作品,滿足一下愛護他的讀者,願倪匡共勉!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四日 夜
香港

(173) 葉李華、王君儒:〈衛斯理書名英譯芻議〉

葉李華、王君儒:〈衛斯理書名英譯芻議〉,
載施仁毅主編:《倪學:衛斯理五十週年紀念集》,
香港:豐林文化傳播有限公司,2013年,頁65-68

(按:輯者增訂星加坡亞太出版社之英譯,詳見下文。)

編號
書名
英譯
亞太
01
鑽石花
Diamond Flower

02
地底奇人
Underground Legends
The Return of the Hermit
03
妖火
Monstrous Fire

04
藍血人
Blue-Blooded Being

05
透明光
Transparentizing Light

06
地心洪爐
Furnace inside the Earth

07
蜂雲
Cloud of Bees

08
奇玉
Mysterious Jade

09
原子空間
Atomic Space

10
天外金球
Golden Globe from the Heaven
The Mystery of the Golden Sphere
11
支離人
Detachable Man

12
不死藥
Immortality Drug

13
紅月亮
Red Moon

14
換頭記
Head Transplant

15
蠱惑
Bewitched, Bewildered

16
奇門
Uncanny Gate

17
屍變
Zombified

18
合成
Synthesis

19
筆友
Pen Pal

20
叢林之神
Deity in the Jungle

21
再來一次
One More Time

22
盡頭
The End

23
湖水
In the Lake

24
消失
Vanishing

25
影子
The Shadow

26
多了一個
The Extra One

27
仙境
Wonderland

28
狐變
A Transmuting Fox

29
古聲
Archaic Sound

30
虛像
Virtual Image

31
訪客
The Visitor

32
風水
Feng Shui

33
The Ring

34
聚寶盆
Treasure Bowl

35
雨花台石
Rain Flower Stone

36
石林
Stone Forest

37
創造
Creation

38
鬼子
Jap

39
老貓
Aged Cat
The Old Cat
40
具殼
Seashell

41
地圖
The Map

42
規律
Pattern

43
沉船
Shipwreck
The Sunken Ship
44
大廈
Mansion

45
新年
New Year

46
頭髮
Hair

47
眼睛
The Eyes

48
迷藏
Hide and Seek
Hide and Seek
49
天書
Hieroglyphic Book

50
木炭
The Charcoal

51
玩具
Toys

52
連鎖
Interlocking

53
尋夢
In Search of a Dream

54
第二種人
Human of the Second Kind

55
後備
 The Backup

56
盜墓
 Tomb Raiding
Raiders of the Tomb
57
搜靈
Soul Seeking

58
茫點
Blurred Spot

59
神仙
Immortals
The Deity
60
追龍
Tracking the Dragon

61
洞天
Tunnel to the Heaven

62
活俑
Deathless Terracotta Warrior

63
犀照
Rhino Illumination
The Magical Rhino Horns
64
命運
Destiny

65
十七年
17 Years

66
異寶
A Peculiar Gem

67
極刑
Extreme Penalty

68
電王
Home Electricus

69
遊戲
The Game

70
生死鎖
The Key to Life and Death

71
黃金故事
Story of Gold

72
廢墟
The Ruin

73
密碼
The Cipher

74
血統
Bloodline

75
謎蹤
Mystifying Tracks

76
瘟神
The Plague Demon

77
招魂
Evocation

78
背叛
Betrayal

79
鬼混
A Hybrid Ghost

80
報應
Retribution

81
錯手
Err

82
真相
The Truth

83
毒誓
Death Oath

84
拚命
Bet on it

85
怪物
Monsters

86
探險
Probing

87
繼續探險
Probing Deeper

88
圈套
Pitfall

89
烈火女
Female in Flame

90
大秘密
The Great Secret

91
禍根
Canker

92
從陰間來
From the Netherworld

93
到陰間去
To the Netherworld

94
少年衛斯理
Young Wesley Chronicles

95
陰差陽錯
Errand and Errancy

96
陰魂不散
Lingering Soul

97
許願
Make a Wish

98
還陽
Resurrection

99
運氣
Living Atmosphere

100
開心
Open Core Surgery

101
轉世暗號
Reincarnation Signs

102
將來
The Future

103
改變
The Change

104
暗號之二
Reincarnation Signs II

105
闖禍
A Fatal Deed

106
在數難逃
Doomed

107
解脫
Extrication

108
遺傳
Inheritance

109
爆炸
The Explosion

110
水晶宮
Palace under the Sea

111
前世
Past Life

112
新武器
New Weapon

113
病毒
Virus

114
算帳
Do the Accounts

115
原形
The True Form

116
活路
Way out

117
雙程
Two-way

118
洪荒
Primeval Chaos

119
買命
Life Quota Wanted

120
賣命
Life Quota for Sale

121
考驗
The Trial

122
傳說
A Tale

123
豪賭
The Big Gamble

124
真實幻境
Concrete Cloudland

125
成精變人
Metamorphosing into Mankind

126
未來身份
Future Identity

127
移魂怪物
Body Snatching Monsters

128
人面組合
Combination Face

129
本性難移
Inherence Dies Hard

130
天打雷劈
Lightening of Justice

131
另類複製
Different Kind of Clone

132
解開密碼
Deciphered

133
異種人生
Alternative Life

134
偷天換日
An Immeasurable Fraud

135
閉關開關
In and Out of the Retreat

136
行動救星
Act for the Planet

137
乾坤挪移
Knowledge Transplant

138
財神寶庫
Mammon’s Treasury

139
一半一半
Half and Half

140
身外化身
Replicant Surrogates

141
非常遭遇
Extraordinary Incident

142
一個地方
Somewhere

143
須彌芥子
A World in a Gain of Sand

144
死去活來
Hovering between Life and Death

145
只限老友
For Old Pals Only


衛斯理影視作品(香港):
《原振俠與衛斯理》(1986) – The Seventh Curse
《衛斯理傳奇》(1987) – The Legend of Wisely
《衛斯理之老貓》(1992) – The Cat
《衛斯理藍血人》(2002) – The Wesley’s Mysterious Life
《衛斯理》(2003) - The ‘W’ Files

星加坡亞太出版社(Asiapac Books)於19942000年曾推出卫斯理传奇」(The Adventures of Wiseley系列漫畫,黄展鸣(Wen Tian Beng繪製,Shen SiqinCarrie SimClara Show等人翻譯。按“The Return of the Hermit”(地底奇人)序言,本系列原定十冊(a ten-volume series),最後只有八冊。黃展鳴曾在雜誌訪問中表示“we ran into problems with copyrights in Hong Kong[1]

1. The Return of the Hermit (1994)
Join Wisely, the dashing daredevil, as the embarks on a thrilling and perilous adventure. A strange request from a blind man leads Wisely to a deadly encounter with the powerful 25 triads. This culminates in a journey to the notorious bandit hideout, Daselle Island, to uncover a secret that has been left buried for years.

Amid danger, Wisely romances with the beautiful daughter of the triad leader, while his gregarious cousin lends some light-hearted moments to this fast-moving suspense thriller with her zany character

The Return of the Hermit is the first part of a ten-volume series written by Ni Kuang(倪匡) and illustrated by sci-fi cartoonist Wee Tian Beng黄展鸣[2].

About the Author[3]
Ni Kuang倪匡, nicknamed “the king of pocket books”, is Hong Kong’s most famous writer as well as the author of Hong Kong’s bestselling titles. His works, mainly novels, include adventure stories, science fictions, and stories of detectives, ghosts and Chinese Kung fu. Of these,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and bestselling work is The Adventures of Wisely, a series loved by both young and old.

About the Illustrator[4]
Born in 1966 in Singapore, Wee Tian Beng was trained in advertising art. Presently he works as a director of NCA Graphics, a local design firm.
Since 1989, he has been producing sci-fi comics, including titles suc as The New Frontier, Dream Allegory and Escapist Choice. His works have won him many fans among young comic lovers.
A Taiwanese youth comic magazine soon discovered his talents and serialized his new work entitled Astronotics. At present, his illustrations on The Adventures of Wisely are being serialized in Hong Kong.

About the Translator[5]
Clara Show is a freelance translator. She has translated the following titles in Asiapac Comic Series: Mr. Petty, Outlaws of the Marsh, In Search of Deities, Uptown Singles and The Return of the Hermit.

2. The Mystery of the Golden Sphere (1997)
THE MYSTERY OF THE GOLDEN SPHERE by Ni Kuang, illustrated by Wee Tian Beng, translated by Clara Seow (Asiapac): On the last day of her Paris vacation, Bai Su gets a strange request from two visitors - retrieve the Golden Sphere, symbol of the highest authority. But the ousted government and the military junta also have their eyes on the God-given object. The search takes Bai Su to Mysteryland, where, with the help of fiance Wisely, a battle of wits and weapons is fought out.[6]

3. Hide and Seek (1998)
HIDE-AND-SEEK by Ni Kuang, illustrated by Wee Tian Beng, translated by Clara Show (Asiapac): Spooky old castles are ideal for playing hide-and- seek, Rainbow thought. Strangely, the one at Endoa, a country wedged between France and Spain, bans that game. She writes to Bai Su and Wisely about the prohibition. Intrigued, the duo seek the help of historian Wang Jufeng. Their quest puts them on the track of a mystery that involves disappearing people and things.[7]

Hide and Seek – Innocent child’s game that takes on a bizarre twist[8]
An ancient castle with an unusual regulation – the game of hide-and-seek is prohibited. A bronze plaque with the rule inscribed on it is discovered by Rainbow during an eeries one-night stay in the empty castle. The discovery is made even stranger by the unexplained phenomenon experienced by historian Wang Jufeng.

Not one to give challenges a miss, Wisely jumps into the act and investigates the reason behind the prohibition. Somewhere in a dark corner of the castle is the key to the deep mystery surrounding the strange appearance and disappearance of people and things.

Is Jufeng’s creepy experience just a fragment of his own imagination or is it more real than anyone could have imagined? Wisely and Bai Su could well be on the brink of a starting, but exciting discovery…

Hide and Seek – a very common game that dates back to the Tang Dynasty in China. It is also believed that the history goes back even way before that. There are two ways to play the game. One, a player is blindfolded while the others hide themselves. The blindfolded player has to seek them out. Two, one or more players hide themselves within a stipulated area. The others will seek them out.

The best place to play the game using the second method is in a big house. There is more space for the players to hide and hence, more difficult for them to be found.

The following story is connected to the game of hide-and-seek and it takes place in an enormous old castle…

4. The Old Cat (1998)
THE OLD CAT by Ni Kuang, illustrated by Wee Tian Beng, translated by Carrie Sim (Asiapac): Old Zhang never stays put for long - no thanks to neighbours who complain about his incessant banging and knocking, and his strange pet. The black cat understands human language and is supposedly 3,000 years old! After breaking into the house of someone who had bought two vases from Zhang and destroying the purchase, it kills a police- trained dog. Where did this creature come from and what more havoc will it cause?[9]

Zhang, an old man who lived alone with his pet cat, was a great nuisance to his neighbours. He kept banging and knocking away in his house day and night, even until the wee hours of the morning. Nobody living near him could go to sleep. He shifted his house every time the neighbours started complaining. Nobody knew what he was doing…

Zhang’s cat was a big black cat. When Zhang sold away a pair of vases, the cat broke into the buyer’s house specially to destroy them. But that was not all. It also killed a police-trained German Shepherd, and understood every single word of the human language. Test conducted on a sample of its bone composition suggested that it was more than 3,000 years old…

Find out the mystery of this old cat in this comic edition of Wisely;s adventures written by Ni Kuang(倪匡), the king of Chinese pocket books, and illustrated by sci-fi cartoonist Wee Tian Ben(黃展鳴)[10].

About the Author & the Illustrator[11]
Ni Kuang倪匡, nicknamed “the king of pocket books”, is Hong Kong’s most famous writer as well as the author of Hong Kong’s bestselling titles. His works, mainly novels, include adventure stories, science fictions, and stories of detectives, ghosts and Chinese Kung fu. Of these,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and bestselling work is The Adventures of Wisely, a series loved by both young and old.

WEE TIAN BENG黃展鳴, born in 1966 in Singapore, was trained in advertising art.
In 1989, he started producing sci-fi comics, including titles such as The New Frontier, Dream Allegory and Escapist Choice. In 1993-94, he became the first Singaporean to successfully launch his comic book series Astronautics in Taiwan and The Adventures of Wisely in Hong Kong. Subsequently in 1997, he repeated this feat in Mainland China when China magazine Ke Huan Da Wang decided to serialize his work entitled The New Frontier.

Famous for his martial-art comics series entitled Return of the Condor Heroes, Wee is an avid reader of comics and enjoys swimming and sword play.

About the Creative Assistants
Jack CHEONG張開振, born in 1971, is a Malaysian artist. After graduating from Malaysia Institute of Art (MIA) in 1992, he was worked at various times as a display artist, illustrators and comic artist.

Jack is interested in drawing, music, movies, novels and playing games. Endowed with artistic talent, he aspires to be a reputable cartoonist.

PUAY JIN黃培仁, born in 1971, is a Malaysian artist. After completing his secondary education, he began his career working as a model maker.
Pauy Jin enjoys travelling and drawing comic characters. His ambition is to pursue his career in the field of arts.

5. The Sunken Ship (1998)
THE SUNKEN SHIP by Ni Kuang, translated by Carrie Sim, illustrated by Wee Tian Beng (Asiapac): Captain George Moore shifts course suddenly, causing his ship to crash onto rocks and his crew to perish. He says he was blocked by phantom vessels, but no one buys that. To salvage his career, he takes Wisely and aquanaut McAllen out to the Atlantic Ocean, where dark secrets drive McAllen to suicide, and push Wisely and Moore to the brink of insanity. What's up?[12]

6. Raiders of the Tomb (1999)
RAIDERS OF THE TOMB by Ni Kuang, illustrated by Wee Tian Beng, translated by Shen Siqin (Asiapac): Tomb raiders, those stealthy figures who dig up graves under the cover of darkness, are considered thieves who rob the dead of buried treasures. But there are people who applaud the fact that they unearth ancient rich cultures. Wisely receives a tape from Cibe who, together with Dan Si, had been sent by Virus to raid an Egyptian tomb. Soon after, Dan Si is killed and Cibe goes into hiding. Wisely heads for Eygpt to solve both mysteries.[13]

Foreword[14]
These days we live in a world where nothing, literally nothing, can be taken for granted. Now, more than ever, change is of the essence and we are witnessing change on a scale never before experienced. Literature, because it often reflects the ethos of its creative space, has had to find ways and means to cope and come to terms with change. Hence, the old certitudes about literature have themselves undergone change.
Once upon a time, people assumed they knew everything there was to know and certainly in the case of literature we had terms which were definitive. These days, however, the definitions tend to be explorative rather than definitive. Hence, the literary writings which we classify under genres like fantasy and science fiction; these offer us a perspective markedly different from the real world around us. By suggesting alternative frames of reference, our reality is transformed and we are persuaded, sometimes seduced, to move out of ordinary into the realm of the extraordinary. The natural becomes supernatural; the commonplace, bizarre. The “givens” which we take for granted become fired with a passionate, searching newness that leads us to contemplate startling revelations.

The Adventures of Wisely invites us to participate and experience radically surprising and refreshing realities, to see but with different eyes, to know but with a different kind of wisdom and understanding.
Once we appreciate the genres which such books belong to, we become pleasantly engaged in the stories and journey together with the characters portrayd. Our reading then becomes much more sustained and interactive. Of course, the vivid and interesting illustrations enhance our enjoyment of the texts even more as we realise just how much talent has gone into their creation.

The Adventures of Wisely is a lively sci-fi comics series with interesting tales to tell. Moving across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boundaries, the stories render insights which tease and challenge us at the same time.

Associate Professor Kirpal Singh
Nanyang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
Singapore

There are people in this world who make a living out of digging up ancient graves and taking away the treasures buried within. Although these people are thieves, they mak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to mankind by unveiling the rick cultures of ancient times.

Cibe and Dan Si, two of the three most outstanding tomb raiders of the world, were Wisely’s friends. Under the instruction of Virus, the king of tomb raiders, they headed for an ancient tomb in Egypt…

About two months after the commencement of the project, Wisely received two audio tapes from Cibe. The tape recordings contained a series of unusual noises and some strange sppech made by Cibe. Subsequently, Dan Si was murdered and Cibe went into hiding…

In his quest for the truth, Wisely made a trip to Eygpt where he unveiled the secrets associated with Dan Si’s death, and underwent one of the most extraordinary experiences of mankind…

Find out what happened to Wisely in this comic edition of Wisely’s adventures written by Ni Kuang(倪匡), the king of Chinese pocket books, and illustrated by sci-fi cartoonist Wee Tian Ben(黃展鳴)[15].

7. The Magical Rhino Horns (2000)
THE ADVENTURES OF WISELY: Magical Rhino Horns by Ni Kuang, illustrated by Wee Tian Beng, translated by Shen Siqin (Asiapac): Wisely's friend Zhang Jian, a scientist residing in Antarctica, sends marine biologist Hu three ice cubes. They hold the secret to life forms and the origin of life. When the cubes begin to melt, Hu summons Wisely. Their search for answers takes them back in time, to encounters with unusual creatures trapped within glaciers. These confirm an ancient belief that when you burn rhino horns, strange things are revealed.[16]

It is believed that burning rhino horns enables us to see things which could never be seen with the naked human eye.

Today, over at Antarctica, Wisely stumbled upon a ghostly world, trapped within the glaciers of the South Pole were all kinds of extraordinary creatures which the human race was seeing for the first time.

What were these creatures? Monsters? Or life forms frozen in time over the last three glacial epochs?

Step back into time with Wisely and unravel the mystery of a lost world…[17]

8. The Deity (2000)
Jia Yuzhen was a 69-year-old renowned antique dealer. He bought an ancient screen for US$3 million. A year later, jet black hair sprouted on his previously bald head, and he looked 30 years younger…

Did Jia Yuzhen discover an anti-ageing agent? Or, did he transcend time and space to reverse the process of ageing? What was the secret behind the antique screen? What had Jia Yuzhen’s experiences to do with detities?

Find out how Wisely discovered Jia Yuzhen’s secret in this comic edition of Wisely’s adventures![18]






[1] “Cartooning is his Life and Career”, Books, 51. Accessed August 2, 2018, http://www.tczstudio.com/profile/wtb/newspaper/Books.pdf
[2] Kuang Ni, The Return of the Hermit, trans. Clara Show, (Singapore: Asiapac Books, 1994).
[3] Ibid..
[4] Ibid..
[5] Ibid..
[6] Gim-Ean Tan, “Fresh on the shelf”, News Straits Times, Nov 15, 1997.
[7] Gim-Ean Tan, “Fresh on the shelf”, News Straits Times, July 29, 1998.
[8] Kuang Ni, Hide and Seek, trans. Clara Show, (Singapore: Asiapac Books, 1998).
[9] Gim-Ean Tan, “Fresh on the shelf”, News Straits Times, Oct 7, 1998.
[10] Kuang Ni, The Old Cat, trans. Carrie Sim, (Singapore: Asiapac Books, 1998).
[11] Kuang Ni, The Old Cat, trans. Carrie Sim, (Singapore: Asiapac Books, 1998).
[12] Gim-Ean Tan, “Fresh on the shelf”, News Straits Times, Dec 9, 1998.
[13] Gim-Ean Tan, “Fresh on the shelf”, News Straits Times, May 12, 1999.
[14] Kuang Ni, Raiders of the Tomb, trans. Siqin Shen, (Singapore: Asiapac Books, 1999).
[15] Kuang Ni, Raiders of the Tomb, trans. Siqin Shen, (Singapore: Asiapac Books, 1999).
[16] Gim-Ean Tan, “Fresh on the shelf”, News Straits Times, Jan 3, 2001.
[17] Kuang Ni, The Magical Rhino Horns, trans. Siqin Shen, (Singapore: Asiapac Books, 2000).
[18] Kuang Ni, The Deitiy, trans. Siqin Shen, (Singapore: Asiapac Books, 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