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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2日星期四

(174) 沈西城:《我看倪匡科幻》節錄

沈西城:《我看倪匡科幻》,台北:遠景出版事業公司,1983年,〈前言〉,頁1-3。

港台讀書界目前流行的小說品種,主要的是武俠與愛情,次則到偵探獵奇,科幻充其量是次門貨,並非主流。

武俠小說並不難寫(當然寫得好又是另一囘事),只要有點國學基礎,靈巧構思,再加添一個曲折離奇故事,大抵可成,而銷路自也不成問題。至於愛情小說、男女間事,千百年來,仍然是那個老調,舊瓶新酒,自然能引人入勝,當然有不少懷春少女少男捧場。偵探獵奇,只要佈局奇妙,情節驚心動魄,結局合理與否,並不重要,讀者只求官能刺激,最好兇好多殺幾人,讓書中主角幾經艱險困難,那才皆妙,閤書拊掌微笑,自得其樂。

但是科幻全不是那囘事,難寫而又不容易寫得好,兼且銷路不廣。數十來年,幾乎沒有什麼作家敢動它一根汗毛。筆者讀書廿五年,看書無數,各類品種都有,惟看過的科幻小說少之又少,至於中國作家寫的,則更是鳳毛麟角,除了衞斯理一家,似無分號。

喜歡讀書的人,全都知道,衞斯理是倪匡的筆名(其實倪匡也不過是筆名,不過,大多數人已認爲倪匡是眞名,那就只好以訛傳訛)。大抵倪匡自己決定,用倪匡筆名撰寫劇本與武俠小說,衞斯理則專門用來撰寫科幻小說。別說台灣讀書風氣熾盛,卽使是有「文化沙漠」雅號的香港,衞斯理科幻小說也是買到市面供不應求,迭創奇跡。

根據熟悉出版界情形的朋友所言,香港男作家要打開台灣市場,並不容易,這其中有頗多周折。直至目前爲止,香港男作家能在台灣出版界穩佔一席的,大槪只有金庸與倪匡。

金庸以其絶世武俠小說鳴,倪匡則以其驚世科幻小說鳴,但前者有倪匡所著評論集「我看金庸小說」,至今已有「再看」、「三看」、「四看」面世矣。後者則至今仍未見有評論,世上不公平之事實莫有逾此者也。

我的衞斯理小說,斷續算算,約有十多年,積少成多,自問略有心得,倪匡旣不避拍馬屁之嫌,捧金庸小說(其實此亦不算拍馬屁,金庸小說寫得好,那是不爭之事實),我又何妨東施效顰,也來「我看倪匡科幻」,拋磚引玉,或許會引來再看、三看、四看,豈非佳事?

最後必須言明,書中所寫有關倪匡每一部書的感想,均屬本人主觀見解,並不代表任何人意見,是以大拍馬屁也好,或者大肆抨擊也好,文責槪由本人自負。

還有一點要講明,由於倪匡寫的科幻小說共有三十九册,短短八萬字,自然無法兼收並蓄,只好抽取其中數本,各成一章,約略談談,此擧或有隔靴搔癢之弊,然亦聊勝於無也。

沈西城
一九八三年一月廿三日 香港

一、淺談科幻小說
沈西城:《我看倪匡科幻》,第一章,頁1-10。

外國的科幻小說
科幻小說並非衞斯理獨創。但是衞斯理却是一個承先啓後的大家,在港台讀書界中,寫科幻小說的,暫時沒有一個及得上他,這不但指量言,質方面亦復如是。其他作者也有科幻小說曾經在台灣出版過,在香港却沒有引起什麼注意。原因何在?簡單言之,是學術氣味太重,看科幻的讀者,不同於科學研究者,他們要看的是曲折離奇的故事,文筆亦不要求創新,只要簡單流暢便可以,衞斯理的科幻,便正符合了這兩個要求,所以他的小說能够哄動港台,書出成林,洛陽紙貴。

縱然有人詬病衞斯理的小說,說它是小兒科,頭重尾輕,每難自圓其說,但衞斯理的科幻小說,依然陸續出版,銷量大增,讀者的眼睛不是瞎的,出版者更是目光如炬,倘若銷路呆滯不前,作家捧着書在他們面前,也不會獲得出版的機會。大凡一例書種能够暢銷,總有它暢銷的理由,斷不可一棒子扼殺,胡亂加以貶斥。衞斯理的科幻自有它存在價値,不經細細地看,看不出它的優點,正如金庸的武俠小說,若干年前,曾被視爲消閒作品,現在則已證實擁有高度可貴的文學價値,衞斯理的科幻亦復如是,視爲消閒之作,實是大大忽視了小說本身的好處,此所以本人不揣淺陋,要來寫「我看倪匡科幻」也。

衞斯理科幻的優點,暫且不提,現在先簡略說一說科幻小說的源流。
文章開始便開宗明義指出,科幻小說非衞斯理獨創。
科幻小說開始於十九世紀的法國與英國,儒勒‧凡爾的「海底兩萬里」,可以說是科幻小說的開山鼻祖,故事中描述的那艘潛水艇,變化萬千,吸引了無數讀者的注意。此後「地心探險記」,「無比敵」以及GM威爾斯的「時間機器」,把科幻小說的地位更加提昇至另一個層次,成爲知識分子的關懷對象。

雖然十九世紀,科幻小說便開始在英法兩國流行,但是撰寫這類作品的作家並不多,主要原因當然是好的科幻題材不容易蒐覓得到。寫科幻小說,作家必具的條件是超乎常人的想像力,而這種想像力並非是不着邊際的空想,是具有若干「事實」作爲支撐,另外,作家又必須對科學有基本的常識。

單是這兩個條件,卽在科學發達的外國,能具備的作家亦不會太多,何況港台?

所以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中期,科幻小說一直是外國人的專利,港臺作家沒有一個敢去碰這個發燙的馬鈴薯。

可以說,科幻小說是外國的,中國沒有。

日本的科幻小說

比起港臺的作家,日本作家顯然敢硬闖。

實際上,只要歐洲文壇湧現一類書種,日本便會立卽效尤,決不落後。
對科幻小說,亦是如此。

日本的科幻小說(簡稱SF),風起雲湧,捨推理小說外,穩坐日本暢銷書類的第二位,而寫科幻小說的作家,亦大多團團作富翁矣!像小松左京,年入五六百萬港幣,坐飛機多過坐汽車,今天早上在東京看日出,晚上已到了歐洲看日落,生活寫意,手段濶綽,全靠撰寫科幻稿酬、版權所得。

小松左京的成名作是「日本沉沒」,描寫日本國火山引起地震,造成陸沉,一班科學家想盡辦法營救。由於日本本身的確存有這種危機(註:相傳日本政治本世紀裏便已洞悉此種可能發生的危機,爲防患未然,故大量移民,目標看中中國東三省,是以有了中日戰爭),而書中描述又是有大量科學知識爲依據,故上下兩册一出版,便搶購一空,東寶公司見獵心喜,拍成電影,亦大收賣座之效。「日本沉沒」也曾在香港上映,賣座不過爾爾。

除了小松左京、眉川卓、星新一、簡井康隆、光瀨龍,也是科幻小說的翹楚分子,眉川草、星新一皆擅長寫短篇,內容大多環繞外星人侵襲地球,變化不大,比起小松左京,顯然差了一大截。

日本的科幻小說,普遍有一個極大的缺點,便是民族意識太强,便是民族意識太强。幾乎所有的小說,都是跟民族意識有關,像「日本沉沒」、「邪馬臺」等,描述的不是日本未來危機,便是古代歷史的秘密,這對對日本缺乏興趣的外國讀者來說,顯然並不討好,同時日本的科幻小說,結構也嫌太過散亂,大够集中(日本的武俠小說也有此缺點,局部情節精采,整體亂散),描寫又嫌繁複,引不起追讀的興趣,比起衞斯理小說裏面開筆卽告疑雲重重,繼而危機四伏,最後抽絲剝繭,撥雲見日的精細佈局,實在相差太遠。

或許讀者諸君以爲我在捧倪匡的場,但事實如此,難道要俺掩住良心講假話嗎?
可以大膽的說一句,日本科幻小說,步伐雖然比港臺走先一步,但有了衞斯理,中國的科幻小說不但沒有遜色,而且是更勝一籌。

卽使衞斯理的小說,像「眼睛」、「無名髮」與「尋夢」來跟外國的科幻小說相比,亦無遜色之處。

「遲來早上岸」,以此形容倪匡,實在恰當不過。

倪匡的科幻小說

倪匡寫科幻小說,開始得很早,據他自己所述,一共寫了二十年,以此類推,當開始在六十年代初期,發表的地方,是明報副刋。

明報可以說是香港第一家刋載長篇科幻小說的報紙。
倪匡也可以說是香港第一個撰寫長篇科幻小說的作家。
當時,據倪匡所說,只是寫來玩玩,並沒有長寫下去的信心。
金庸也是同樣想法,反正沒有人試過,那就試試看好了。
不料,這一試,便試了二十年,其間有六年,倪匡停了筆,主要是「寫張徹的電影劇本去也」。不過撰寫科幻小說的時間也有十四年,用衞斯理作爲小說主角的單行本,直至日前也已出了三十九集(註:倪匡所撰的科幻小說,共有港臺兩個版本。一是由香港明窗出版社出版的衞斯理科幻小說全集,二是臺灣遠景出版的倪匡科幻小說全集),平均每年出版兩集半,以倪匡寫作的速度而言,似乎不算多,但如果知道倪匡的工作量,正如他在「再看金庸小說」裏面所說——「忙,本人雖小卒,倒也不敢後人。『再看』是十二月份寫出來的,十二月份,本人的工作如下:電影劇本兩個,連載小說五萬字,雜文一萬字,港臺兩地奔波一次,在臺時間爲十天,日常應酬等等不算,以上所列是淨工作量,再八萬字『再看』一本。」那麼對他能年產兩集半的紀錄,除了深表佩服外,再無別話。

何況,正如前面說過,寫科幻小說要具備兩種條件,合乎實際的幻想與充實的科學知識,倪匡雜務纏身,還能寫科幻小說,難怪溫瑞安說他是「鬼才」、「奇才」了。

爲什麼倪匡會寫科幻小說?

許多讀者大槪都想知道。我也問過倪匡。
他笑瞇瞇地囘答:「沒有什麼,我喜歡胡思亂瞎想,心裏頭有了怪主意,便把它寫出來。」

外間有許多人傳說倪匡的科幻小說,大多抄襲外國小說,以此相詢,倪匡呵呵大笑:「全是我自己閉門造車想的,非但沒抄,反而外國人抄我呢!」

倪匡這個人有一種好處,就是不喜歡打誑,他說是「造車」,那就是「造車」,絶不會埋沒良心,「抄自外國」。

但是,疑問可來了,倪匡一共寫了三十九本科幻小說(現在還在孜孜不倦地寫),題材那麼廣泛,材料究竟從何而來?閉門造車也有個限度,腦袋再大,斷想不出那麼多的鬼主意。

解鈴還需繫鈴人,讓倪匡自己來解答好了。

「我一生中最大的嚐好是看書跟飲酒。通常白天看書,晚上喝酒,上床睡不着,又再看書,可以看到天亮。書嘛,什麼都看,深奧難明的古籍,淺白簡單的流行小說,都在我閱讀的範圍,我也喜歡看一些科學雜誌,電視臺週末、禮拜天放映的紀錄片,我盡可能一部都不放過。這些紀錄片有些描述生物奇珍,有些追尋歷史眞相,都有很好的資料供給我參考思索。把這些資料,結合來自各類科學雜誌上的知識,再加上自己的幻想,便成爲了衞斯理的科幻小說。」

倪匡撰寫科幻小說,有沒有腹稿的呢?

倪匡說:「當然有,通常都是想好一個故事才動筆的。不過,叫做故事,其實不外是兩三句話就可以說完的,像『尋夢』,寫的是夢境的故事,結合前世因果,簡單得無可再簡單。其他細節,都是邊寫邊加入去的。」

倪匡的科幻小說是在報紙上連載的,由於往往同時在寫幾部連載小說,會不會有首尾不接的現象發生呢!

倪匡說:「初寫稿時,大槪會出現過這個現象,後來慣了,便沒有了。我通常會把書中人物的姓名、特徵記下,同時養成存稿的習慣。換言之,第一批稿送去報館,案頭還積壓着存稿。連載小說,雖然也講求呼應,甚少呼應到太前面的情節去,所以我可以按照存稿的情節繼續寫下去。」

倪匡承認自從影印機流行之後,對他的工作方便了很多,卽使不存稿,也不怕會連接不上了。

倪匡第一部科幻小說叫做「妖火」(註:「鑽石花」不算作科幻小說),約二十年前,在明報連載,最近寫的那部叫做「追龍」。

倪匡的科幻小說,顯著有三大特點:
(一)氣氛逼人:像「第二種人」,由飛機失事引出植物人,氣勢不凡。又像「藍血人」,雪地出現藍血人,的確令讀者有透不過氣的感受。

(二)情節詭秘:「連鎖」中衞斯理自己見到自己,已是駭人,但仍比不上「尋夢」裏的男女主角各擁相同夢境的令人震慄。

(三)構想奇巧——「無名髮」裏倪匡用ABCD代替耶穌、釋迦牟尼、老子與穆罕默德,構想之奇特,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又如有「眼睛」,居然想出金屬箱裏藏有世界不同的語言,向世界不同民族解釋邪惡的成因,一個作家的構想到了這個地步,身爲讀者的我們,除了擲書三嘆,還能做些什麼呢?

當然,除了上述的三個重要特點,倪匡的科幻小說還有不少優點(自然也有缺點,不過,瑕不掩瑜,無妨倪匡科幻小說的成就),像用筆流暢,對人物性格刻劃入微,只要看過倪著小說的讀者,都可以感受到。

不過近來,倪匡的科幻小說,明顯有了一些轉變。

轉變有兩點。

一是多了愛情描寫。衞斯理跟白素之間,倪匡一向沒有寫過任何愛情關係,套句衞斯理的對白——「老夫老妻了」,寫個啥!但是倪匡在「仙境」裏,却寫了一個男人對愛情的執拗,撇開科幻的成分不談,那實在是一篇上佳的愛情小說。

其次是有了哲學觀點。

這情形明顯出現在「眼睛」、「無名髮」裏。尤其是「無名髮」,到了結尾,大事討論拯救世人,讀者看來或許會覺得有點悶。但是這正反映出倪匡似乎有意把科幻小說提昇至更高的階段,要求雅俗共賞,不讓金庸專美於前了。

近一年,倪匡用衞斯理的筆名撰寫了一系列不以衞斯理、白素作爲男、女主角的科幻小說,已出版的有「天人」、「迷路」、「血咒」、「通神」、「心變」等,對這一方面的描述,更是刻意着筆。這種變化,是好是壞,因爲跟倪匡訂明只談衞斯理作主角的科幻小說,只好避去不談。不過,還幸「無名髮」與「眼睛」裏,也有此傾向,自會在以後的章節裏提出討論,此擧不屬背信,諒倪匡不會見怪吧!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三日 香港


二、倪匡這個人!
沈西城:《我看倪匡科幻》,第二章,頁11-24。

關於倪匡,頗有一些記載他的文字發表在不同刋物裏,香港的「當代文藝」刋載過一篇訪問他的文字,可惜搔不着癢處。另外,「新藝週刋」也曾訪問過他,同樣犯上了隔靴搔癢的毛病。其實,倪匡這個人,如果跟他接觸不深,就很難勾勒出他的妙處來,單憑一問一答刻板式的訪問,那不啻是老生常談,哪能寫出倪匡的形象!

倪匡是一個鬼才,這句話,相信沒有人會反對。

但是,如果說倪匡是一個妙人,那麼,知道的人一定不會太多吧!

我所認識的倪匡,的確是一個妙人,套用他筆下慣用語,便是「極其的妙」,「十分之妙」。

妙在何處?且聽我由頭到尾娓娓道來。

初識倪匡

大約是一九七○年,距今足已有十三年,那時,我只有二十二歲,還未到日本去,跟着一位報界老前輩東奔西闖,謀些門路,準備充當「寫稿人」。報界老前輩十分熱心,替我介紹了許多編輯,我也是伯伯前、叔叔後的叫得震天價響,希冀博得好感,讓我有一個地盤發展。

口乖政策,有時也會失敗。故去的報壇名宿呂先生便帶點教訓的語氣對我講——「年輕人要靠本事,不能只妄圖攀關係。」少不更事,這番話只當是耳邊風,依然希望少少努力,多多稿寫。

少年的我,頂佩服大作家,金庸、倪匡是我的偶像,其時,金庸的「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十分流行,而倪匡的「女黑俠木蘭花」也是暢銷一時,我常央求前輩介紹我認識金、倪兩人,前輩支吾以對,敷衍了事,可見約見金倪,他亦無甚把握。

有一趟,一位新聞界前輩生日設宴,我跟隨前輩赴會,坐在角落一席。

忽然之間,前輩拉了拉我的衣袖,輕輕說:「倪匡來了。」接着伸手一指。

我循着他的指示看過去,只見離我三十米外的另一席上,坐着一個穿白色衣服的青年人,看樣子,不外是三十多歲,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線眼鏡,正在跟身邊的一位中年男人對飲。

前輩又說:「坐在他旁邊的便是金庸。」
我連忙說:「快點介紹我認識吧!」說完,便站了起來。
前輩有點尷尬說:「我跟他們並不熟。」
於是,我才恍然爲什麼前輩一直不肯爲我介紹的原因,原來,他也不熟金庸與倪匡。

我有點失望,前輩繼道:「不要緊,我委托今晚上的主人介紹好了。」
後來,主人家果然爲我介紹了金庸與倪匡。
老實講,金庸給我第一眼的印象並不深刻,他冷冷靜靜的,好難講話。

倪匡便不同了,他一聽得我讀他的小說,便拉住我的手,嘰哩呱啦的講了好一大堆。

也許我們都是上海人,談得特別投緣,所以臨別的時候,他寫了一個地址與電話號碼給我,叫我有空找他。

他說:「有空找我玩,我家有魚、有花、有好多古怪東西。」
那地址是「銅鑼灣加寧街海威大厦」,倪匡仍處鬧市,未曾遯隱寶馬山也。

這是我認識倪匡的經過。但此後並不曾交往。

與友爭辯

過了兩年,我到東京讀書。在日本,因爲閒着無事,看書消遣,倪匡寫的武俠小說看得很多,總覺得他並不是寫武俠小說的材料。

這句話並沒有故意貶低倪匡,因爲連倪匡自己也承認,武俠小說是他寫得最壞的一種小說。倪匡可愛的地方便在這裏,他講理,作品並不一定是自己的好。

倪匡對我說過:「寫小說,主要是爲了吃飯,其中有寫得好的,也有寫得不好的,最不好的,自然是武俠小說,寫不過金庸、古龍,最好的,自然色情小說。」

關於色情小說,這裏要附帶一筆,倪匡用「洪新」筆名寫的「神仙手高飛」、「浪子高達」,十多年前曾有新報連載過,當時風靡一時,擁有無數讀者。倪匡稱之爲「色情」小說,那是以當時的標準而言,用現時的尺度來看,並不過份。

當時,家裏每隔一個星期便郵寄「明報」給我。
郵寄的方式很古怪,只寄第一張,卽印有國際新聞與香港新聞的,以及副刋。副刋只有小說版,卽共寄六版。

小說版上,刋有倪匡用「衞斯理」筆名寫的科學幻想小說(下稱科幻),我每一星期追讀七段,讀得十分有興味。讀完後,還把它交給同學閱讀,甚至連日本同學也知道了,居然跟我討論起科幻小說來。

日本的科幻(簡稱SF)小說,十分流行,他們有一個大小說家小松左京,寫了本「日本沉沒」,轟動一時,所以日本同學往往有一種「論科幻,捨我誰屬」的神情,我看不過眼,便跟他們爭辯起來。

爭辯的時候,便往往動用到衞斯理的小說。
衞斯理有一部小說叫做「面具」,內容十分離奇,我抽出其中一章,對日本同學講了,還得意洋洋地說:「這種故事,構思之奇,你們的安部分房那本『他人之顏』能及得上嗎?」

日本同學給我說得訥訥不敢言。

然而,衞斯理的科幻小說怎麼精采,那也不濟事,雖是登了那麼多年,居然連一集單行本也沒有,那眞是教人摸不着頭腦。

我懷着這個疑問,一直懷了兩年,直到囘港,重遇倪匡,才知道了箇中原委。

再度相晤

從日本囘來後,同樣是在一個飯局裏,見到了倪匡。
請吃飯的是大畫家蕭立聲,地點是在灣仔萬禧樓,同席的有王亭之、莫一點、翁靈文。

濶別數年的倪匡,神采依然,講話的聲音大而響亮,速度之急,更是當世莫罕其匹。

倪匡常自詡其講話速度。「通常金庸講兩句,他已講了十二句。」速度之快,超音速也不外如是焉。

飯後,一行人到蕭立聲公館看畫。我問倪匡爲什麼科幻不出單行本。
他打了個哈哈:「你改天到我家來,讓我說給你聽。」
我眞的揀了一天摸到加寧街去。
百德新街的房子本來很大,但是倪匡却沒有書房。
他解釋給我聽,三個房間,自己夫婦佔了一間,另外兩間讓兒女佔用了,於是寫稿只好改在客廳。

在客廳臨窗的一角,放了一張大書桌,桌的對面有一個大書櫥。書櫥裏放了一點書外,只是貝殼。這時候,倪匡的身分是貝殼專家,不再是九缽居士。

寫到這裏,有岔開一筆的必要,略談倪匡的興趣。
倪匡的興趣極多,根據他自己所說,多得連自己也記不起了。
大槪先是金魚,接着是盆裁、貝殼,到現在,全屋都是音響世界了。
在本文開始之時,曾經說過倪匡是一個妙人,他的妙可見於他的興趣當中。
倪匡如果喜歡,不,套句匡嫂所說,迷上一件東西,那麼,他就會整個人投了進去,可以不吃佔、不上街,還有一有錢便花,花在那迷他的東西上面。

倪匡迷金魚的時候,幾千塊一條金魚,他都捨得買。他的迷並不是痴迷,而是有深度的迷。喜歡金魚,他就大事張羅有關方面的書,拚命地啃,於是知道了用什麼魚缽才可以讓金魚快樂地活下去。當然,那些魚缽能够令金魚快樂地活下去的,價錢自然不菲,倪匡付了出去,金魚快樂了,匡嫂自然不會太快樂。

可是,倪匡不管這些,他要讓金魚快樂。
到迷了一陣子,厭了,改變對象,迷上貝殼。
不是唬嚇你,倪匡是有數的貝殼專家,連外國人也要請他寫書講貝殼。
那天,我去他家裏(那時他還在迷貝殼),他便一盒盒地抽出來讓我看。
紅的、綠的、七彩斑斕,美麗奪目,倪匡居然耐着急性子,逐一爲我解釋。
我本來以爲倪匡是一個作家,藏的應該是書,不料,他的書極少極少,同時還有一個奇特的情況,便是他自己所寫的書,一本也沒有藏。

他拿着一個貝殼,笑瞇瞇地說:「我不藏自己的書,也不剪報,科幻怎麼出?」
我搖搖頭,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比倪匡更不重視自己作品的作家。

收入驚人

倪匡從事寫作二十多年,作品之多,恐怕連他本人也記不起來了。
倪匡的寫作階段,大約可分成三期。
第一期是他在眞報工作的時候,根據倪匡所說,這是他唯一一份職業,之後,便專心寫作了。二十多年來,根本再沒有上過班。那時候,他寫政治,後來寫武俠小說。

倪匡說:「大槪我喜歡看小說,因此覺得小說實在不難寫,而且我下筆的速度極快,覺得用這麼短的時間,便可以賺到錢,眞是一椿快事,於是便不由自主地寫下去了。」

開始時,倪匡除了寫武俠,還寫偵探獵奇,每一篇都受到歡迎。他的武俠小說,有許多拍成電影,如「六指琴魔」。至於「女黑俠木蘭花」,便由當時紅極一時的雪妮、陳寶珠、曾江等領銜演出,可見他的小說已有一定的商業價値。

倪匡爲明報寫稿。應該是他進入寫作第二期的開始。
明報發展至七十年代初,已成爲一份知識水平甚高的報紙,報格亦已由中型報攀升至大報地位。副刋最能代表報紙的地位,因此身爲社長的金庸,特別注重副刋。

倪匡當時在明報副刋擁有三個地盤,一是小品,二是武俠,三是科幻,筆名也有三個,便是沙翁、倪匡與衞斯理。

這三種不同性質的作品,最受歡迎的自然是科幻了。

倪匡越來越紅,他的稿費也是增幅驚人,七十年代中期,他的稿費已達每千字港幣二百元,是全港稿費最高的作家。(註:香港作家的稿費收入極不平均,有高達千字二百元者,亦有低至千字二十元,相差近十倍)

不過,這個時期,倪匡寫的小說已經大量減少,原因之一是爲了趕寫劇本。
張徹拍電影,招倪匡寫劇本「獨臂刀」。
在此之前,倪匡從沒寫過電影劇本,根本不知劇本是什麼東西。張徹對他說:「小倪匡,你儘管寫好了,我替你改。」
結果,劇本寫好拍成電影,只有「獨臂刀,倪匡」五個大字是原來倪匡本人的,其餘已經是面目全非。

換了別人,一定會大動肝火,倪匡却是處之泰然說:「管他的,錢也收了,改由他們去改好了。」

當時,頗有些人非議倪匡這種作風,認爲作家應該有風骨,孰不料,劇本這個東西,最難弄,我混了好幾年,寫的劇本,儘管改動三四遍,還不是一樣給改得「瞎七搭八」嗎?倪匡改動由它,正是「先知先覺」的表現。

「獨臂刀」是第一部國語電影賣座超過一百萬。那時一百萬已經好厲害,於是張徹成爲百萬導演,倪匡成爲百萬編劇。於是,倪匡一部部的寫下去,不獨寫張徹的,也寫其他導演,生意越來越旺盛,那有空寫小說

請倪匡寫劇本有兩大規則要遵守:
一是先付錢。
二是貨出不改。
但是,講出來,你不會相信,倪匡沒有錢。

標準窮光蛋

倪匡沒有錢?說笑!
有時候,講眞話,眞的沒人會相信。
事實上,倪匡眞的沒錢。
倪匡賺錢之多,在香港除了金庸(但金庸兼辦報),再無其他作家可及,旣然賺錢多,又怎會窮?豈非矛盾?
倪匡用錢之豪,沒跟他交往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先說一二——
「星島日報」何錦玲女士請「遠景」發行人沈登恩吃晚飯,席設「鄉村飯館」,倪匡、卜少夫兩大酒罐列席,酒自然很快報鎖,倪匡差夥記出外買一瓶「藍帶」白蘭地,予以五百大元。夥記持酒歸,倪匡手一揮,瀟洒十分道:「不用找了。」

二號藍帶,港幣才一百多塊,五百塊不用找,那是說足足給了三百多塊小帳,你說豪氣不豪氣!

倪匡赴臺,取得版稅二十萬港幣,不到幾天統統用光,難怪匡嫂說:「金庸賺錢比他多,用錢則是我們的倪少爺厲害。」

倪匡左手來,右手去,沒法剩錢。
然而,倪匡的妙,還不僅於此。
酒後的倪匡更妙。
倪匡酒後好哭,這是大凡跟他相交的人都知道的。近年尤甚,只要灌一兩杯酒下肚,哭聲便起,也不管是大庭廣衆,照哭如儀,若在家裏,更會隨地打滾,然後是嘔吐狼藉,跟白天的倪匡,簡直判若兩人。

有一趟,倪匡又喝醉,在街上跌了幾交,沒人去扶,他自己掙扎爬囘家,第二天超床照鏡,看到自己頭腫如豬,不由得哭了起來,他對我說:「小沈,我不是怕跌,而是感到心冷,我醉了,發生什麼事,你看居然沒有人關心。」

倪匡是一個怕寂寞的人,他愛朋友,也希望朋友愛他。有人說,倪匡伯一個「頑童」,然而對朋友,他講義氣,數目分明,不拖不欠,講寫稿,準期交稿,永不脫期,這樣的一個人,你能說他不可愛嗎?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四日 香港

補記:「倪匡這個人」寫畢,出門喝酒,喝罷歸來,又記得一點有關倪匡的事,順手寫下,作爲補記。

以前,倪匡的寫稿速度是一小時四千五百字,以論速度,全香港最快。最近見倪匡,問他還能保持這個水平否,答曰「不行了,一小時最多兩千五百字」。

倪匡近一年,因心境關係,喝酒很多,而且每飲必醉,傷身至甚,形成健康衰退。近日上寶馬山,他瑟縮在書房裏,穿上棉襖,還要生暖爐,那天氣溫在攝氏十五度以上,然而他仍在不停叫冷,勸他少喝酒,他說:「做人不開心,有什麼辦法!」

倪匡還不到五十歲,他的寫作生命應該還有一大段日子,身爲朋友,眞希望他能拋開懷抱,好好寫出一些優秀作品,滿足一下愛護他的讀者,願倪匡共勉!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四日 夜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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