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尋此網誌

2018年8月25日星期六

(179) 錢穆:〈毛澤東與文化大革命〉

錢穆:〈毛澤東與文化大革命〉
載錢穆:《世界局勢與中國文化》,
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5年,
頁184-195。

(按:輯者對文章的標點符號多作補訂。)

橫梗在毛澤東政權面前有兩大關:一曰經濟,一曰文化。馬克思無產階級專政的想像中,並沒有安排農民的地位。蘇維埃乃及東歐各國,迄今對增進農產無好辦法,中國匪黨不能例外。尤其是中國傳統文化,四五千年來,積深累厚,恰與共產理論處在對立地位。此一難關,爲中國匪黨所獨有。

隱藏在毛澤東心裏的有兩懼怕:一怕匈牙利革命,一怕斯太林清算。明知民心不歸嚮,政權不穩固,故要怕匈牙利革命在中國社會崛起,因而來一個鳴放號召,斯能緩和空氣。那知一發難收(按:謂中共之「反右」),於是急劇轉變,張起「人民公社」、「大躍進」等三面紅旗來,決心走上更極端、更左的路線。旣怕及身遇到匈牙利革命,當然又怕身後遭受斯太林清算。因而心中深恨赫魯曉夫,更怕俄國修正主義侵染到中國。此兩項懼怕,前一項尚露出口邊,直到最近,還說有人要鼓起匈牙利革命。後一項則深藏心底。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到頭此兩項懼怕,不免都要實現。

有此兩難關、兩懼怕,於是有兩條絕路,逼上梁山,不得不走。一是反美帝,一是反蘇修。共產思想不能籠絡人心,轉而乞助於民族觀念。美國人天眞,儘要向中國匪黨搭橋。但若此橋搭成,毛澤東停止反美口號,他更把什麼理論來欺騙人心。反蘇修,更是毛澤東一條堅定路線。對美帝只是隔岸叫駡,對蘇修則不惜肉搏抗爭。

毛澤東政權之內情與其外勢,不外上述。縱有千變萬化,孫悟空的筋斗終不跳出如來佛底掌心。

此刻軒然大波,在毛政權下面掀起,最難應付的,還是中國傳統文化那一股潛力,使毛澤東躲閃無門,也只有祭起他那面又凶惡又不祥的「文化革命」大旗,大呼「破四舊」,來作垂死的掙紮。

平心而論,「文化革命」那面旗,早在毛政權成立前張掛了。廢止漢字,線裝書扔毛廁裏,禮教喫人,打倒孔家店,全盤西化等口號,豈不更具體,更積極(按:謂民國「新文化運動」)。然那時只是文鬪,此刻則轉爲武鬪。那時抖擻上陣的是一批高級智識分子,滲透了政府各階層,乃及大中小各級學校。現在則全已敗下陣來,無可運用(按:此句不明。疑指知識份子在「反右」中多被關押),乃運用乳臭未乾的紅衞兵,來橫衝直撞,故作妄爲。其勝負之數,不卜可知。至此,毛澤東之窮途末路,固已顯然擺在目前。而中國傳統文化此一股潛勢力,其爲不可輕侮,也正在此短短數十年間獲得了又一明證。

作者爲此事,也曾翻讀了匪黨中間一些有關的書籍文件。姑借鄧拓的《燕山夜話》爲例,來述說我個人的一些感想。「三家村集團」乃牽連到的一切內幕,我不知,止是就文論文,我以爲反毛反共,事並不奇,值得注意的,他們究憑什麼來反。這一層,卻實出我意外。他們並不引經據典,把馬克思、列寧他們開山祖師的一套著作論文搬出,他們也不搬出英美資本社會民主自由一套武器來應用。有人說,他們只是借古諷今,只這四字,就值得我們深切注意。

我們當知,早在毛政權成立之前,借古諷今,正爲社會大忌。誰敢不識時務,來作此勾當?所謂古,只是一些冢中枯骨,誰理會它?你若眞個來借古諷今,譏笑怒駡,四面而至,可使你無地自容。此刻卻在毛政權之下,身爲匪黨,踞政府之高位,在政府御用報章雜誌上來此一套借古諷今之文字,公開刋布,此實是大陸社會人心一項微妙轉變之朕兆之顯露(按:錢意謂中國社會自民國起以蔑古為主,而六十年代初卻有復古之迹)。

若謂他們不敢正面衝突,因而不得不借古諷今,則我們又當知,在任何一作者之內心,當其下筆之際,莫不有一些讀者之陰影在其下意識中浮起。明知不受讀者歡迎的文字,作者常會審愼避免,何況在政爭場合中?並不是要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更犯不着曲高和寡,來此一套。

《燕山夜話》中,明說「有同志建議」,「有讀者來信」,至少這幾篇夜話,並不是一個書獃子,關着門不問世事,絕無外面呼應,冥心獨造。在此幾篇夜話之背後,顯然有一個集團,在其臨筆以前有討論,在其刋布以後有反響。相識與不相識,有不少人有擁護着。諷今之言,有許多人高興聽,此已了不得。借古之言,偏有許多人不討厭,那纔出奇呀!

我並不識鄧拓其人,更不知道他底細,讀其《夜話》,愛於掉書袋。宋、明、清三朝筆記小書,經其過目的着實不少。我連帶回憶起從前在北平閱讀所謂「知堂老人苦茶庵」中作品一般,然而有不同。苦茶庵作品中有不少外國東西,矜其淵博,而《燕山夜話》中無之。苦茶庵作品中絕不提及中國正經、正史之類,此在當時是犯禁不受歡迎的。所以苦茶庵作品,在當時,只受人捧,不惹人厭。《燕山夜話》中則援用正經、正史並不比援用筆記小品之類少。苦茶庵作品只供人佐茗閒聊,十足是清狂名士派頭。《燕山夜話》則其中有問題,有意見。裝上小品文外貌來偸關漏稅。卽擧這些相異,也可見時代風氣之變。

而且《燕山夜話》,也不專爲針對指摘現實,很有些發見性靈的話。我一開卷,首先射進眼簾的便是〈顏苦孔之卓〉那一題。逃虛空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我只瞥見那五字小題,便就感起一番欣賞之情。鄧拓不是一個哲學家專治中國古代思想的,更不是一位道學先生或理學宿儒。他是道地的一個共產黨員。若非對匪黨有一番忠誠,一番苦幹,也爬不上今天的地位。爲何他能拈出此五字來做他夜話的題材呢?且不論鄧拓在匪黨中的身分,論其年齡,他也曾受過前一期文化革命的洗禮(按:意謂民國時代出生之人,受社會風氣影響,似應不好古書,自當不能以此五字為題)揚雄擅長辭賦,那時白話文正當道,漢代辭賦家成了妖孽。而且文學必貴創造,揚雄卻畢生模倣。晚年來,又模倣到孔家店裏的陳腐經典《論語》來寫他的《法言》。〈顏苦孔之卓〉五字,正見於《揚子法言》開宗明義第一篇〈學行篇〉中。其人其書,早在前期文化革命潮流中該揚棄,該淘汰。鄧拓忽然注意到此書,他在《夜話》中,自己也曾交代過。因前一篇〈多學少評〉引及明代陳繼儒《見聞錄》中一故事,有一秀才用「顏苦孔之卓」一語,督學使者徐某批其杜撰,那秀才申辦此句出《揚子法言》,這位督學當場認錯。此篇乃諷無乃諷無學問居高位而來批評下面有學問的。他說,有幾位同志讀了,要求他再把此五字做一番說明,他纔寫下此篇〈顏苦孔之卓〉。可見他拈此五字爲題,也只是偶然引來。但他翻讀《法言》此條,不僅對此五字抱深切同情。並爲揚雄爲何要把孔子聖人和他的語錄《論語》來作榜樣,寫他的《法言》,爲何在《法言》書中要多次提到顏回,盡力代爲闡釋。我現在也學鄧拓,試把他寫此文前之心情闡釋一番。這當然是推想,若要我拿證據來,我自然拿不出。

我想鄧拓參加匪黨,或是出於一時愛國熱情。在當時,如此的人也不少。鄧拓亦可能是如此。但在匪黨中混久了,覺得匪黨所作所爲,與自己當初意志不符。此種心情,《夜話》中已充分曝露。我認爲鄧拓有時的心情,不僅在反毛反黨,抑且在反他自己。深感他自己所作所爲沒意思,頗想抽身退出。《夜話》中有一篇題名〈放下卽實地〉。清算他的人,說鼓吹〈放下卽實地〉,要我們撒手不革命,這正道出了鄧拓當時心情。他想放下,但並未能放下。至少在他心情上時會感到苦悶,空虛。惟其如此,所以纔能在忙亂中,在鬪爭場合中,能抽出夜間暇隙,翻讀一些不相干的古人的閒雜書,來消遣、排悶。但無意中接觸到古人書中許多話,卻打動了他的心坎,使他覺得很有些今不如古。閙革命,有時不如不革命。不革命的有時卻是眞革命。「顏苦孔之卓」五字,正指點他窺測到另一人生境界中去。他說:「顏回以他自己能學孔子爲最大的快樂。這種快樂,是內在精神世界的眞正快樂。不能學得像孔子,卽使得了天下,也不會感到什麼快樂。而使顏回最感苦惱的,是孔子太卓越,太高尚了,簡直學不來。」這段話,最多也只是徘徊門牆之外,未能窺見其內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底人的一番粗淺話。但在當前時代,更是在大陸,懂說這樣話,肯說這樣話的,實不多。若我們只認這些話是在反毛反黨,是在爲劉少奇黑幫爭奪政權作武器,那是牛頭不對馬嘴,或可說是買櫝而還珠呀!清算他的人說,此文吹捧地主階級的老祖宗,堅持用地主資產階級道德改造社會,妄圖恢復剝削階級統治。雖是十足匪黨口吻,卻比較近情近眞。鄧拓儼然是生乎今之世要來反古之道,抬出孔子,來壓在毛澤東之上。高擧顏回,來引誘那些匪黨徒。那裏僅是借古諷今而已。無恠毛澤東要捉賊擒王(輯按:恠同怪),正本清源,用全力來攪「文化大革命」,大呼「破四舊」,徹底清算,正是把握到了雙方相衝突底要害處。

若使鄧拓早讀了《夜話》中所引用的那些書,鄧拓也許不會加入匪黨。若使鄧拓在匪黨中,專爲劉少奇黑幫計劃反毛反黨,爭奪政權,也不會有閒情逸趣,閉門夜讀,作夜話小品,而飜到那些書。若非鄧拓內心自感苦悶、空虛,把自己個人當前地位事業和其前途,自己反自己,從其內心深處,眞感到不是味道,縱使你要把「顏苦孔之卓」五字硬塞進他腦袋,也塞不進。塞進了,也將會發生出另外的反應。若是專爲派系分裂,爭奪權位,以毛澤東、林彪那一夥來排除劉少奇、彭眞那一夥,也用不着小題大做,節外生枝,來攪「文化大革命」。

當知要攪革命,先能革自己命的人,纔是最有力量的。要在毛澤東下面,在匪黨下面,來反毛反共,先能反他自己的人,纔是最有力量的。孫中山先生說:「革命須先革心。」其眞諦便在此。革命,先該革他自己的心。若要憑仗自己力量來革別人的心,古今中外,閙此等革命的全失敗了,毛澤東不能獨成爲例外。所以我讀《燕山夜話》,先要來指出鄧拓寫此《夜話》之心情。鄧拓有此心情,不能說鄧拓以外人都沒有。若我們不能認識到大陸人民間有此一番心情,乃及此番心情所可產生之力量,則試問我們究將憑仗大陸上何種心情與力量來打倒毛澤東及其匪黨,來爲我們開路重返大陸?此刻毛澤東已深感此一力量之可怕,而我們還是熟視無覩。那我們底見識,不能不說還是在毛澤東之下。

遠在前一期的文化革命中,早有人喊出要爲中國傳統文化重新估價。但此事非咄嗟可辦。若我們眞要來爲此文化力量估價,在我們中間,還是言人人殊,一人一意見。但此刻在大陸,卻似乎已碰到了一項估價的基本法碼。從此基本上,人人只喊一個價,不會再喊兩個價。用此作法碼,便可以憑以衡量文化各部門之一切價。我爲此將繼續提到「三家村集團」中吳晗所寫《海瑞罷官》的一本歷史劇,爲此劇而響起了最近匪黨「文化革命」之第一炮。在這本劇裏,便無意中碰到了這一法碼。人必該有好壞,這是一基本法碼。做官的,清官好,貪官壞,這也是一基本法碼,誰也不能否認,誰也不能不表同意。匪黨清算吳晗,卻說劇中人海瑞影射了彭德懷。海瑞駡皇帝,影射了彭德懷駡毛澤東。但我們要問,爲官清廉豈不總是好,爲官貪汚豈不總是壞?不論在封建社會,在君主專制的政體下,抑或在共產社會,在人民民主專制的政體下,清官總是好,貪官總是壞,要不得。此一分辨,無可抹殺。如此一來,豈不要把傳統文化獎清廉抑貪汚的理論,高壓在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之上了?而且今天大陸匪黨,不僅是黨官貪汚,幹部貪汚,整個政府,便是一個削攘奪的政府,其罪尤應在貪汚之上。所以劇中人海瑞唱辭道:「力除貪汚行新政,要爲生民作主張。」又唱道:「民已窮,財已盡,國脈斲喪。我海瑞,報聖上,要作主張。」在吳晗筆下,也可說是要忠於毛澤東,要忠於匪黨政權,纔寫下了此劇。難道說,在專制政府之下不該容貪汚,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政府之下,便該容貪汚嗎?匪黨對吳晗此劇無可清算,但又不可不清算,遂說他影射了彭德懷,此是避重就輕,替毛澤東替匪黨作開脫,減輕了他們的罪孽,作爲一種莫須有而無可奈何的說法。中國傳統文化之潛勢力,亦正於此可見。你要打倒孔家店,其事尚易,因問題複雜,牽涉太廣,由得你胡說,一般人無法作評判。但要打倒孔家店中一小伙計,其事卻難。如海瑞,他是一清官,清官人人道好,由不得你胡說。但你還可說,爲官行政,不一定只要能清廉便是好,但現在海瑞是在攘除貪汚,你卻更不能說貪汚要得,貪汚是一種新道德,正該提倡,該包容。恰好在前一期文化革命潮流下,也有人出來提倡非孝,但最多也只說爲人子女不必定要講孝道,卻不敢明目張膽來提倡不孝,說爲人子女該不孝纔是呀!又如那時,也反對提倡貞節,但也不敢明目張膽提倡女淫婦蕩。

但貪汚也有貪汚的勢力。你要反貪汚,須有膽量,須肯犧牲,這問題就牽涉得大了。劇中海瑞母親訓子唱道:「五十年勤苦,讀孔孟詩書,漢朝人埋車輪,惡類誅鋤。本朝有況太守,平反冤獄。古今人是榜樣,何心躊躇。」這裏提出了中國傳統文化裏的做人榜樣來。人有好壞,這也是一基本法碼。這些敢打貪汚的好人,歷史上代代都有。但卻不輕易做得到。海瑞母親眼看他兒子五十年苦讀聖賢書,還怕他事到臨頭又躊躇了。吳晗究是一專治明史的大學教授,此刻拿海瑞來派用場。海瑞的評價,乃是人心所向,無可置辨。但要做海瑞,不容易。由此歷級而上,直到顏苦孔之卓,到孔子,纔是做人最高榜樣。要追隨做人最高榜樣,纔引上你讀孔孟書,學歷史上做人。那些在鄧拓、吳晗書中,固是未能深入,但至少他們已爲中國傳統文化提到了做人標準做人榜樣。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重要一項目。由最低標準到最高標準,可以一以貫之。由內面講,你能這樣做人,自會感到內心快樂。由外面講,你能這樣做人,自會獲得羣衆同情。我並不是說鄧拓、吳晗在爲中國傳統文化爭地位,估新價,我只說他們在極度苦悶空虛的心情下,無端碰到了。從此正可體會到中國傳統文化這一股潛勢力,至少能叫人在究該如何做人的苦悶空虛中得一指針,得一歸宿。

吳晗寫此劇,也不是輕易寫成的。據他序文裏說,他曾受到京劇界馬連良等人之慫恿,全劇改寫了七次,參加進許多旁人意見。而且在此之前,已有了周信芳之《海瑞上疏》,可見海瑞實已在大陸人心中復活了。此刻周信芳也遭到清算,難道也是爲的影射了彭德懷,爲的政治上派系鬪爭嗎?吳晗此劇序中又說:「敢想敢說敢做,是大躍進以來的新風格。我寫劇本,看來也屬於敢的一流。假如不敢,那便什麼事也做不成。只要敢,總可以多少做一點事。一部人類社會的發展史,也就是敢想敢做的人們的歷史。」可見吳晗寫此劇,也帶有了海瑞母親所唱「何必躊躇」的精神。他之所謂「敢」,並不專指敢於以一道地的外行來寫京劇而言。若說吳晗把此劇影射了彭德懷駡毛澤東,吳晗該清算,但仍清算不到此劇之本身。若要清算此劇,便只有清算到中國傳統文化身上去。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此刻,若只認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只爲要鬪倒劉少奇黑幫,或說是毛澤東頭腦昏迷,在無的放矢,那至少是不知彼,把大陸內情看錯了。

現在再說到匪黨中的文藝運動。匪黨初握政權,也曾想把中國傳統文化裏一些舊東西,只要和他們政權不直接衝突的,也來宣揚一番,用以牢籠人心,掩飾耳目。如提倡中醫中藥等。京劇也是其中之一項。他們也曾用過心,而且把來宣揚到海外。但怕一輩京劇人員一到海外,動了不想回大陸的念頭,因此以後便很少送藝員出國。聽說,這一次,言慧珠便因此被鬪自殺了。他們除京劇外,又注意到地方劇。越劇、黃梅戲、河南墜子、山東呂劇,種種名色全出籠了。他們又把那些京劇地方劇搬上幕,向海外宣傳。最先一本電影來香港,是紹興戲《梁山伯與祝英台》,賣座盛況空前,又從香港推進到星馬各埠,着實爲匪黨撈了一大筆外滙。此後這一派電影源源不絕地來香港,賣座總在一切西片之上。中國人看西片,好如住旅館、遊外埠。一看到大陸那些影片,卻眞如回到家鄕遇見親人般,說不盡的開心悅意。這又是中國傳統文化潛勢力之一證。有些人看了又想到袋裏港幣送到匪黨手裏去。我說:那不要緊。那些戲劇電影,代表着中國傳統文化之一面相。只要暢行日旺,便在替共產政權挖牆脚。此刻周揚、周信芳許多人,全逃不了清算。中國傳統文化和匪黨政權勢不兩立,至少在毛澤東,是清楚明白了。

香港是一塊道地十足的殖民地,在此講中國文化,如何能和西方文化相抗衡?連講國語,也決敵不過講英語和廣東話。但只要大陸影片一來,各處廣播電臺,先把劇中情節和口白用廣東話翻譯播出,好讓聽不懂國語的人去看時方便。所以風靡如此,其中也並無巧妙秘密,只爲在這些電影裏還保留着中國人的舊情調,舊風格,而且有中國傳統的文化意味在內。

《今古奇觀》裏的《碧玉簪》,京劇也有,紹興戲也有,大陸搬進電影來香港演出。論其情節,充滿着封建社會裏的貞節觀,專制時代的科第意識。好像早該不合近代人胃口。至於現代青年男女的戀愛風格,更與此等劇情隔離甚遠(輯按:文化消亡為漸進過程,而六十年代距離所謂舊社會不過半世紀,錢穆所謂「不合胃口」、「隔離甚遠」,言之過甚。蓋錢穆對傳統文化有強烈憂患,不免有誇張之辭。唯及至八、九十年代,此等戲曲電影倒真的失去生存空間,錢氏的話語方才應驗。)。但演出時,人山人海,尤其是婦女界,屢看不厭。看過的邀約未看的,只叫多帶着手帕子,方便在影院裏擦眼淚。苟非電影裏面蘊蓄有傳統文化之深厚情味,試問何能感人如此。港九電影界看了那情形,不由得不眼紅,於是如法炮製,全部鈔襲,香港影片梁祝到了臺灣也一樣開動。我若早說此等話,豈不成爲代大陸戲劇電影作宣傳。好在此刻大陸匪黨已覺悟過來,對此等戲劇電影,提出正式鬪爭。不久此等電影便會在香港絕迹。事非揑造,我在此刻,正不妨附帶一提。但港臺影片,雖亦急起直進,似乎還趕不上如大陸電影般動人。其間主要分別,還是在時代化西化的情味勝過了傳統文化之情味這一點上。我對港臺影片很少看,沒資格說話,我且引述一位朋友的批評,他說:「只有臺灣影片養鴨人家,道地十足中國情調、中國排場,而內蘊中國文化情味,一如鶴立鷄羣。卽如新片《西施》,據說打開了國際市場,但中間一些大場面,如大批軍馬上戰場的場面,似乎在西片中早多見到。而且兩兩相較,場面之偉大,還如小巫見大巫。東施效顰,恰好在《西施》電影片中演出,不得不謂一缺憾。」此乃我一位朋友的觀感,我不知他話是否確實。要之中國人愛看中國戲,中國電影,人人心中,在此內在要求,也堪作爲我所說中國傳統文化潛力之一例。

我此文拉雜說來,主意不外是指出此刻大陸上中國文化潛勢力正在茁壯蔓延。借用匪黨的話,正如「毒草」,若非速予剷伐,斬草除根,則大陸匪黨一片大好園地,不轉瞬間,將全爲此等「毒草」所盤踞。我想毛澤東、林彪一夥,不會鬪倒了劉少奇黑幫便從此罷休。那眞是浩刧可怕。但我並非身在大陸,許多話盡出推想。好在毛澤東及其匪黨,此刻如醉如瘋,自掘墳墓,大陸變色,迫在眉睫。但我更怕的是我們這一邊到時重返大陸,或許我們這邊的一套,並不如此刻大陸同胞所憧憬,所想像,那纔不免重來一悲劇。這卻是值得我們自作警惕,自作檢討的一件大事呀!

【淺景散人】錢穆從《燕山夜話》、《海瑞罷官》及當時的中國電影中,抽出所謂「中國傳統文化」元素,以圖證明大陸當時人心思變,毛澤東政權受威脅,因此要發動文化大革命云云。但錢穆沒有論證傳統文化如何威脅中共統治。相反,作者在文中卻說:「匪黨初握政權,也曾想把中國傳統文化裏一些舊東西,只要和他們政權不直接衝突的,也來宣揚一番,用以牢籠人心,掩飾耳目。如提倡中醫中藥等。京劇也是其中之一項。」可見「傳統文化」與共產黨的獨裁統治並無衝突。

蓋錢穆提倡「新儒家」,對中國文化至為稱許,一見大陸偶爾有「文化復興」的端倪,便沾沾自喜。又以為傳統文化足以形成一股勢力,與中共對抗,想法終究天真。今日中共「招安」了「傳統文化」,配合「民族主義」(文中第三段略及而未引伸)與「大一統/大中華情意結」,既可維持國內專制,又能統戰港澳臺星馬等地華人。被匪黨騎劫了的傳統,不知錢穆還推許否?

文章最突出的,反而是錢穆對民國「新文化運動」的不滿。以往讀其文字多是半文半白,加上他素有「中國最後一名士大夫」之稱,在我心中已形成一個鬱鬱不得志的老男人的形象。本文全用白話,不但多了幾分活力,還有反共的戰鬥精神,令人耳目一新。不過,文中對大陸政治的遐想,反映出最深處還是那個老男人。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