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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19日星期日

(254) 後人悼王叔岷文輯錄

〈悼念國學大師王叔岷夫子〉

王爾敦:《先生之風:郭廷以、王德昭、王叔岷、劉殿爵、淩叔華等名家群像》,
臺北:獨立作家出版,2015年,頁142-173。

一、緣起

我於二○○九年三月三日得多倫多近地好友鄧偉賢先生電告老師已於二○○八年八月仙逝,令人驚詫突然,深懷哀思,頓覺不知所措。鄧兄係台大中文系出身,早列王師門牆,較我尤十倍沉痛。立即接言相囑,邀我最好寫紀念文章以申論海外久濶之師弟恩情。

我自揣學力不副,才思鈍拙,特以雖是受業於夫子,當是最疏遠之弟子。王師除台大、師大門弟子人才輩出,且亦乘桴於海外,二十年傳道於新加坡大學、馬來亞大學及南洋大學,五校門人弟子沒有三千也不下二千,俱是當代國學專家,獨有我一人是門外漢。專業只在歷史與地學二門,何敢不自量力,鄙陋從事,吾自固拒鄧兄囑命。然鄧兄十日後兩度親來舍下會見,將王師生前所贈其著作大部帶來。當然我也有王師親自題贈之書五、六種,包括回憶錄、詩集二種、《校讎學》、《列仙傳校箋》,此五種在手,皆夫子親題贈閱。惟吾尚有《莊子校詮》三冊,及《史記斠證》十冊,未有題字,不知如何得來,惟《史記斠證》留在台北未帶,自是不能參閱。

吾與王師結緣,係在一九五二年大學三年級時,在師大跟著中文系同學讀夫子校勘學,當年未稱斠讎學,所用之講義,保留至收到夫子手贈《斠讎學》後,方始不作保留。我在大學讀書,只有王師與沙學浚師之講義保存最久。但自二○○一年來加定居後,已不再存留任何大學讀書時之資料。我雖然關係最遠,也可稱得上是王師早期弟子。所以李又寧在台北兩度請王夫子吃飯,俱必邀我,且是以學長稱我,亦深幸也。

偉賢暫借給我之書,有詩集五種皆王師手贈,外有《慕廬雜著》、《古籍虛字廣義》,亦俱夫子手贈。自見鄧兄甚蒙叔岷師垂愛。到此更使我驚訝與感愧者,則於此同時,偉賢兄出示其前日所撰就之悼念恩師詩作三首,謹願附開於此,以表鄧兄懷仰恩師之情,不可埋沒鄧兄至情醇誠與深心哀感。謹開寫如次:

其一,
校勘群書志不移,正訛補缺樹宏規,藏山盛業傳千古,無忝人稱院士師。
其二,
煦煦溫言貌藹然,春風回首卌年前,白頭弟子慚無狀,淚滴窗臺望蜀川。
其三,
何期地動山崩後,忽接師門噩耗來,凝望遙天餘涕淚,遺篇重讀益低徊。

偉賢泣悼先師,而出其詩草,吾自須引入拙文以為鄙衷啟步前導。蓋見及鄧兄抄示其詩,使我無顏以對先師厚愛,亦無術推托不撰寫紀念文字。吾固學識譾陋,亦不能不勉強獻醜,唯祈不負師教,亦不懼名家譏議其後。

鄧詩提示師門故鄉蜀川,實表水澤充沛,江系網布。吾國士大夫向俱忽略,川滇西藏西南水澤豐沛,其來源實承印度洋赤道洋流促成大氣環流,年年著降甘霖,供給不斷,而四川盆地遂為膏腴之地。吾出身史地系,熟讀海洋學、氣象學,深信三大洋為地球人類之母,蜀郡尤為開先上源,故稱天府。地靈而人傑,漢之司馬、宋之三蘇,今代叔岷師,俱自為表表者。

鄧兄既告知叔岷師仙逝於八月,復於其詩書明當年四川重大地震災劫,遙想夫子必受驚恐。當年五月十二日地震,吾俱旅居國外,曾託台北魏秀梅教授代我捐三萬元給紅十字會,稍表川災微力慰助。鄧君與我,實竟不知夫子安全如何,未料八月即告仙逝,能不感愧無地?以吾讀史知識,深信自古以來,西南川邊,即是地震活躍地帶,歷史上有過於此者。西漢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二十六年),二月丙戌日,犍為地震,柏江山崩,江水上湧逆流壞城,嗣後積震二十一日,凡續震一百二十四次。成帝元延三年(公元前十年)正月丙寅日,蜀郡岷山崩,塞阻岷江,逆流三日後復通流下。此項記載出於《漢書》,俱較今次更為嚴重。自非人力所能抵擋,惟當事先防避,以減少人畜傷害為計,今不能不作亡羊補牢之計也。吾以國人不重前史知識,不憚在此促醒。夫子仙逝,與川災同紀。國人不忘災,吾輩不忘師。以夫子喪適遇天變之際,此正鄧君為詩哭之,涕泗漣漣也。真可謂泰山其頹之慨。

二、博學廣識的王老師

對於王叔岷先生的學問淵博、著作等身之肯定,應是國際性的,並不限於台灣一個地方。像新加坡、馬來亞三所大學前後講學二十餘年,乃是世所共知,王師亦自言其乘桴於海。其實星、馬之邀約,乃是駕祥雲而往。時代已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新加坡大學、馬來亞大學俱是一邦之正宗國立大學,王師應是國際上負盛名之大師,世人豈有疑議。尊之為二十世紀國學大師,乃當負之榮名,當是學界共識,非我輩門弟子所能私譽。

二十世紀我國學術走向專門分流,大與前代不同。鄙人曾專業史學一門,通觀二十世紀史學大師有五十位(見拙文:二十世紀之史學開拓與先驅史家),自是以史學一門領域核計,不能闖入文學、哲學、經學,以來宗教、語言、人類、民族之種種專門領域。惟若一探我個人志業之外國學領域言,我自須慎重考察國學門之校讎、注疏、考據、辨偽、版本、目錄,以至於今譯等等,真是各有專業,各具統系。我何能一概駕御?亦無從藉以置評。因是吾只能自入門接觸所見,就常識對比,方能有信心推尊王師為國學大師。學界若另有高見,我願服從。

二十世紀同代國學門類之校注箋證名家,王師之外,在台者有錢穆、陶光、王夢鷗、高明、林尹、盧元駿、屈萬里、李宗侗、黃錦鋐、于大成、王忠林、賴炎元等,諸家相比,則以叔岷師著書最富,門類甚多。將以斠讎學而言,乃是一門獨立學問之建樹,實為國學門研活管鑰。自是一門重大貢獻,推尊為大師,當之無愧。

在同一時代,在大陸國學家亦是人才鼎盛,吾自不敢罔忽。但以鄙人手中之書為觀察根據,雖期全備,引舉以見大概。約計在金景芳、伍非百、吳毓江、王利器、楊伯峻、許維遹、陳奇猷、劉起釪、張立文、程俊英、吳樹平、葉瑛、趙守正、歐陽景賢、王煥鑣、王文錦、馬繼興、嚴北溟、趙善詒、蔣禮鴻、陰法魯、張秉楠、繆文遠、張清常、陳廣忠、黃懷信、張雙棣、田旭東、郭人民、孫彥林、龐樸、楊俊光、許抗生、鄧球柏、房立中、李零、張震澤、李京、李均朋、聞人軍、馬非百、吳雲、朱軍、魏達純、盛冬鈴、鄭利群、趙呂甫等學者。在國學領域中,僅舉校釋疏證等名家,已見其人才鼎盛,名家輩出。我等身居海外,豈可加以漠視?

會觀大陸學界疏證、校釋、譯注、纂箋之諸名家,其能與叔岷師雁行並駕者有三位學者可作對比。不佞冒昧漫舉,謹盼識者教正。是即金景芳、楊伯峻、王利器三人。惟其中之王利器與叔岷師有諸多相似。一則同為川人(王氏江津人,宣統三年一九一一年生)。二則同在川大讀書,並同當任鴻雋、張頤(字真如)先後任校長時在校。三則同樣在川大畢業後,投考北大文科研究所(非同一時日)。其四,王利器先生與叔岷師俱承傅斯年面試而被錄取(不同時)。其五,在傅斯年先生徵求願意去雲南昆明讀書,或是到南溪李莊作研究時,二人先後俱情願到李莊研究。我讀叔岷師之《慕廬憶往》,未見其提及王利器,而讀王利器自述則看到王氏提及在李莊學者十數人之多。在此應舉王利器自述原句:

李莊,古六風地。歷史語言研究所在離李莊十來里地板粟坳。北大文科研究所在那裡設有辦事處,由鄧廣銘先生負責。其時文科研究所的同學:任繼愈、王明、馬學良、劉念和、逯欽立、胡慶鈞、王叔岷、李孝定諸人已在那裡。史語所則有向達、丁聲樹、岑仲勉、張政烺、王崇武以及董作賓、李方桂、陳槃、勞榦、石璋如、董同龢、凌純聲、芮逸夫、全漢昇、楊時逢,以及寄寓的王獻唐、屈萬里諸位先生在那裡。(見《世紀學人自述》第四冊,頁二○三)

其六,叔岷師在大學首開專課之時,是開講「校勘學」,王利器首在大學開講專課時也是開講校勘學。我在香港中文大學遇見王利器先生,聽他講演,雖已是年逾古稀,而仍健壯,只是頭髮脫光了。他是壽享八十八歲,而叔岷師壽享九十五歲。且二人俱是寫作至最後離開人世。我以為他二人行事、際遇相同。只是王利器先生談笑憶敘其文革十年牛棚生涯,叔岷師卻是乏此經驗。

叔岷師與王利器俱是著作等身,應在此略作實質對比。

王叔岷先生著作:莊子校詮、呂氏春秋校補、劉子集證、尚書斠證、孟子斠理、老子賸義、鍾嶸詩品疏證、史記斠證、列仙傳校箋、古籍虛字廣義,以及斠讎學,並早期成書莊子校釋。鄙人不學難免遺漏,求請鄧子偉賢補正。

王利器先生著作:文心雕龍校正、世說新語校點、鹽鐵論校注、文則、文章精義校點、苕溪漁隱叢話校點、顏氏家訓集解、風俗通義校注、文鏡秘府論校注、新語校注、漢書古今人表疏證、文筆要訣校箋、呂氏春秋疏證、孔子家語疏證、水滸全傳注、鄭康成年譜、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文子疏義、葛洪論、耐雪堂集、王利器論學雜著、曉傳書齋集等書。

看來叔岷師與王利器先生二人之學問功力以至成就,可以稱得上旗鼓相當。惟叔岷師之建樹斠讎學之一門學問體系,其在一代國學家耆英中,應是卓越流輩,而其所著《古籍虛字廣義》,亦為國學門徑必讀,凡文藝艾學所必參閱之工具書。此二書當可視為叔岷師在國學領域重大貢獻。

叔岷師博覽群籍,會通百家,校勘箋釋,遠邁先賢。一向仰重高郵王氏父子。吾讀師課亦熟聞之。然其《莊子校詮》、《史記斠證》,俱以深厚功力,卓異識斷,而潤色鴻業。全古籍之傳世,利後學之參酌。其學與識,無少於古之賢者。叔岷師只是自謙而已。

我雖受業於校勘學之課,原只在於學得治學方法。夫子門下皆出國學專門,吾固非繼承,亦難於置喙。師門手贈,備而為紀念可也。夫子著作等身,皆在國學領域,吾只門外漢,又何敢妄議其間,而貽笑方家。惟在讀書常識需要,而於夫子一九五○年所寫《論今本列子》,得見岷師高明識斷,而不再視《列子》為後人偽作。解脫自己疑心,在此可肯定受益之處。

除《斠讎學》乃是一門學科,是治學管鑰,雖非研究國學,而治史更大有功用,此即忝列門牆之素願。但未料畢業後而進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遂即得機到史語所拜謁叔岷師,其時近代史所初成立,並無書籍可讀,乃得叔岷師自台大中文系為我借到不少線裝書。記得他乘車到了南港,一下車就先到我研究室把一套一套書借給我,看完再送還他研究室,卻再累他裝包携回。有此一段時間,我是知識大增,學業飛進。回想當年,師恩不可忘也。

叔岷師著作等身,具學術性之大小論著有十餘種,前面粗略開列,其中《列仙傳校箋》為最晚出,已至一九九五年,夫子題贈此書,記為民國八十四年七月三日。我相信此書少有人讀,我卻因教書必須要讀,事實甚值一道。當此二十世紀,上下流行科學主義(Scientism),人人講究科學,尤其學界,誰肯再談神仙?王老師此書有誰會看?我敢說治國學者亦未必會看,所幸中央研究院文哲所願出此書,我本國學外行,偏是遇《列仙傳》在我教歷史課用得上。我敢說我與學界觀點大不相同,願簡略布陳於次。

在二十世紀最後的八年之間,我為師大歷史博士班學生開講三門新課,旨是我所新創,決不視為一家自專,學界同道儘可照開。其中一門是《掌故學》,與其他一課輪流開,也教過三年,俱是全年課,不及細表。在此課中的一章是要講中國學術。我自以《漢書.藝文志》、《通序.總序》以及章學誠《文史通義》所附之《校讎通義》等為教材,所講特重在《漢書.藝文志》,因又加深細讀《漢書藝文志講疏》(顧實著)及《漢書藝艾志問答》(陳石遺衍之門人等),前後查閱久次。自是大致根據此二書作教材。《漢志》本之《七略》,〈藝文志〉分列: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數術、方技六略,惟《講疏》及《問答》二書,多詳前四略,於後二畸則十分疏簡,而漢志於此二略所舉典籍,完全未能傳世。蓋今代學界風氣,殊輕視數術、方技,世間無人研治。

所教《掌故學》分為十章,教書三年,自己頗有學問增長。在此單以《漢書.藝文志》中之方技略而言,從一些疑點中,逐漸形成一些個人識力。方技略一門,係與劉向同時校書之侍醫李柱國所分纂。方枝一略分為醫經、經方、房中、神仙四門,出於前代三十六家之書,得有成書八百八十一卷。惟後世亡失甚多,其能傳至今日者,僅有《黃帝內經》十八卷,再無其他之書傳世。我早買到《內經》,不免有不足嘆。適巧在盼望中購到一九九二年大陸出版馬繼興之《馬王堆古醫書考釋》,從此書中見到秦漢時期之:脈經書四種、方經書四種、房中之書四種,此外尚有道引圖、卻穀食氣等,真足以補充《漢志》。尤其十八世紀章學誠在《校讎通義》中,批評《漢志》之方技略未收入脈經,而於此時則確見漢世早有脈經,乃班固未能補之也。

事實上方技略尚有神仙一門,其書全佚。幸而此時得讀叔岷師之《列仙傳校箋》,此書使我頓開茅塞。原來秦漢時代之看待「仙」與今時想法不同。讀王夫子之作,可知神仙也者乃指健康永壽,久視長生之人,老人最講究,莊子書中有彭祖一派。在《列仙傳》中人物,多見其能卻穀、食氣、道引、吐納、服餌、採藥之人。惟必須知道其神秘行蹤,入山飛天,有似乎欺騙世人。

關於《列仙傳》之成書年代,世有爭議,叔岷師雖未肯定明言,而其書校箋序已指證東漢許慎、張衡,以至應劭均曾引述《列仙傳》中人物文句。夫子在出書刊布之時,題詩二首,附於書後。有句云:「劉向尊君傳列仙,離奇辭義待疏箋」句,當證叔岷師相信《列仙傳》出於劉向所作。鄙人相信應實為西漢作品,從《漢書》藝文志方技略列出神仙一門可知西漢人肯定列此學術門類。只是後世學者不能與漢人站同一立場,忘去神仙之條件在漢代重在長生久視,養形永壽為宗,後世則只偏重於輕身飛升,駕鶴入山,騎魚登天,這纔叫作神仙,大違漢人之廣濶義涵。

我既有幸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得以誦讀馬繼興之《馬王堆古醫書考釋》以及叔岷師《列仙傳校箋》,尋繹醞釀而創生若干新理解,甚願著此宣白,就教於方家。

第一,認定《漢志》之方技略,全部是古代醫藥學術之書。因是當時必須由侍醫李柱國分類輯校。

第二,方技略之神仙一門,俱指世上活人,而以服餌、採藥、辟穀、食氣、道引、按摩、呈納,以至房中之術而能健康長壽。在《列仙傳》全書,絕不載一毫鳥獸蟲魚成仙之事,與後世著作充斥鬼狐者不同。以漢代人眼光看,我們今日之高壽長者就是神仙。

第三,後世常行觀點,看待房中一門,真是與西漢相差懸遠。幸能在一九七二年有馬王堆之帛書、竹簡之發現,看了馬繼興之《馬王堆古醫書考釋》,纔使我人自然洞見真章。想想劉向、劉歆以至班固何以會把房中定為方技略一門學術,打破長久相傳的所謂房中術之狹隘神秘。原來應該是古代莊嚴典重的古優生學,容我作此形容,莫以立言誇誕,標奇興異,可取藝文志原文,看班固如何陳說。

房中者,情性之本,至道之際,是以聖王制外樂以禁內情,而為之節文。先王之作樂,所以節百事也。樂而有節,則和平壽考。及迷者弗顧,以生疾而隕生命。(《漢書》原文)

參看上舉詞旨,託為聖王之以樂節情,教令醇正,推為至道分際。正見出劉向、劉歆以至班固等之崇重信持。房中八家七家論陰道,此之宗旨俱指健康婦女生理體態,而非醫病之婦科(婦科幼兒疾病,俱列入醫經一門)。房中門又有《三家內房有子方》十七卷,當知特重婦女生育。故當論房中為中國古代優生學。馬王堆古醫書亦收有《胎產書》可為旁證。鄙人大膽妄斷,尚祁方家指教。

讀《漢志》方技略神仙一門,班固綜述其宗旨,可引舉證。

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遊求於其外者也。聊以盪意平心,同死生之域,而無外求惕於胸中。然而成者專以為務,則誕欺怪迂之文彌以益多,非聖王之所以教也。(《漢書》原文)

除此論之外,神仙門列書十家二百零五卷。決無飛升、蛻化、隱身、縮形等等妖術。十家之書有按摩,有采芝囷,今世尚存道引服餌之術,惟其書早佚,追考前代,只有《列仙傳》可備參考。此乃叔岷師有功於學術之貢獻也。

三、才情蘊藉的王老師

我在此想,但凡受教於王叔岷夫子之後生,必有一致之印象,王先師可佩稱是溫良恭儉讓的一位學者。更直裁的形容說,他是溫文謙和、雋逸瀟洒。一般讀其課方能察覺,他決不執迂呆板、古樸木訥。好像他一生治學全投於校勘疏證,逐字逐句,琢磨研考,其大部著作,如不真心查證其疏解,以瀏覽方式閱讀,實難以讀得下去。我早三十年前已讀完瀧川龜太郎之《史記會注考證》,卻在晚年得到王老師之《史記斠注》,就無法再讀下去。如果不是研究《史記》,做近代史全用不著。老師的《校勘學》講義保存到其新著見贈我纔擱置不用,可是我此時文債做不完,亦不暇再讀其書。見其序文,深慨夫子為此書病發兩次。先後有張以仁兄送醫院治療。我則是不暇再讀一遍《斠讎學》了。若說王老師的著作沒用,那就錯了。今時以後,我人若是要使用《史記》材料,不會再去查瀧川資言之言,無論學界高人,就必一定查閱《史記斠證》,這比之遍行本大陸所出版之標點校注之本更為詳細正確,此是學術之進步。像王老師畢生嚴肅從事,全神投入,他自己亦多次在詩中表示所做是無用之用。這太過謙抑,我沒有把他看成是學究。我寫本文上半,未念把叔岷師的才性情操表彰出來,因此要在此小節中稍敘梗概。

叔岷師是最重感情之人,他是富有詩才文采之人。若是他生平有三千弟子,而我只是三千零一位,不屬於國學的邊緣分子,自與王師接觸太少,所以對王老師所知甚淺。雖然所知甚少,但我也不放棄說話。在叔岷師贈的《慕廬憶往》和《隨感吟》詩集,正好前後年代相接,可以採夫子所道而括敘老師的才情一面。那是與他的校勘箋注之學大異其趣,可以看到他的純誠真情,可鑑賞他的文采詩才,是我們這一代文風中所見風雅學者典範,我是欽服而景仰。雖然如此,憑我笨拙筆觸,只能點到為止。王師門下文家最盛,當諒我只是拋磚引玉。

叔岷師雖然著作等身,而真能代表他的才情靈性者,是他的《慕廬憶往》及五本詩集。(除我已有兩種,而鄧偉賢兄已全部借給我)事實上我拙於詩,全然外行。因是在此只涉談《隨感吟》一種,對於詩我是不敢妄議雌黃。

讀叔岷師之憶往與詩集,所有結緣、用情、思念,俱不出師生、友朋、家人之關係,純在情義交流,心性溝通,真是書生本色,志節全入筆下涵蘊。對於大人先生名流碩彥,未有任何瓜葛,真是當世純儒典型。夫子之憶往以至詩材,十之八九全集於門人弟子的情義交流,真是當今高尚師道也。不慕名利,不交權貴,默默治學,安心孤寂,真是今代高隱之士也。

我自嘆才學譾陋,不能表述師門品詣才德於萬一,只好摘其憶往與詩草片段,以與學界方家作前驅卒伍,祈盼名家能教正之。

甲、對師長

叔岷師川大畢業後投考北大文科研究所,自述其能進入北大,全由傅斯年先生評鑑錄取,並引進於南溪李莊歷史語言研究所作研究。其畢業亦通過傅氏考核論文,且請用湯用彤教授自昆明寄考題兩道,由叔岷師解答並經通過。自此而由傅斯年聘為史語所助理研究員,因而叔岷師一生感懷師門恩遇。當傅斯年於民國三十八年將史語所同仁同遷台灣,叔岷師亦全家同來,並在台大中文系任教。蓋皆一路追隨傅氏。

很不幸,傅斯年在民國三十九年(一九五○)十二月病逝台北。自有不少傅氏友好、同事以至門下後生,作文泣輓。吾曾在拙文〈五十年代南港之學人與學風〉中直引羅家倫、李齊之悼念文章(收載於二○○八年十一月《傳記文學》),自然未能更引其他人之紀念文字。現在可以在《慕廬憶往》讀到叔岷師當年次哀悼短文,可以查知夫子當年心境與推抑之忱。惟叔岷師事後追述,寫於其書中,頗是見出夫子對師長之痛惜,敘記感人,極具意義,茲引舉如次:

岷自一九四一年進北大文科研究所,至一九五一年在台大教書,追隨傅先生十年,為人、治學、處世,受益至深。平日偶翻檢傅先生所贈王士禎《古詩選》及姚鼐《今體辭鈔》,還有最珍貴的日本影印高山寺舊鈔本《莊子》七卷,不禁感從中來,黯然紀之以詩:十年親炙副心期,孤島絃歌未忍離;點檢縹緗餘慟在,千秋風義憶吾師。(據《慕廬憶往》)

不惟如此,又十年後逢傅氏百年冥誕,岷師亦有詩悼念。可見《隨感吟》,不具引。

乙、對家人

岷師於幼少承庭訓調教,對慈父身教慎守而善循,故習詩啟步甚早,喜做吟詠。事母亦敬愛順馴。嚴父每加勉勵,直至大學有成。岷師多年不忘父所諭勉之詩,收入憶往。

惟在此敘說,宜以王師母楊尚淑夫人作重心。岷師自述,於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完婚,少年夫妻十分恩愛,敘其來歸於歸寧趣事,不待詳述。嗣後岷師於婚後短暫教書,隨即到李莊研究深造,接著抗日勝利移居南京,又因內亂播遷台灣,終因海外延聘,遊走新加坡、馬來亞,實不斷改換居所,師母俱依從流遷。數十年生涯,可謂夫唱婦隨,相與鶼鰈情深。然不幸王師母年適六旬而病逝星島,時在一九七七年三月。夫子悲慟逾恆,與女國瓔同祭靈前,乃撰《祭內子尚淑哀辭》,引舉以見夫子之悲傷。

嗚呼吾妻,卌載結締,甘苦共嘗,雜亂相隨。獅城寄迹,五稔於茲,雍雍黌宇,幸得安居。忽焉罹疾,步履難移,藥石罔效,呻吟不支。二子遠阻,愛女未歸,臨終無語,遽爾長辭!如彼雙鳥,竟餘一支,如彼比目,中流折離。愧為夫婿,拙於扶持,煢煢春夕,虛室生悲。爾已返真,解脫塵羈。及茲祭辰,爾當有知,爾其來饗,慰我哀思。女方歸來,涕泣漣洏,母其來饗,慰女哀思!(據《慕廬憶往》)

後來,叔岷師回台北任教,友朋門生有勸其續絃,以安晚年,夫子一概婉拒,並賦詩明志。可以引舉鑑證:

莊周妻既卒,不聞復續絃,陶潛有繼室,乃由助耕田。我今無舊業,何庸締新緣?矧乃孤鶴性,不為俗情牽。但得琴書趣,足以樂餘年。願言謝諸子,此心金石堅。(據《慕廬憶往》)

夫子同時亦道其夫妻結合觀念,以為前生有定,當永守一而終。其語宜為後世反復尋味。

丙、對朋友

叔岷師是很重感情之人,其自敘之書以至手訂詩集,充分流露與朋友及門人之情義紀實,佔絕大篇幅。

在此要先看其原非友朋,但感懷知遇,夫子亦備加稱揚。其憶往中每提及錢穆之賞識,洪業之揄揚,以至前教育部長羅雲平。特別稱述羅雲平先後任成功大學校長及中興大學校長,兩度親函禮聘叔岷師任文學院院長,卻為夫子不顧承擔職務而婉拒,令人感到遺憾,卻更令人見出羅雲平之恢宏氣度,與崇重學人之誠。令人見到羅先生之屈己下人,羅致賢哲之德量。真是當代有高尚風範之學術領袖,足以繼承朱家驊、傅斯年之功業。夫子載敘,令我輩耳目清明。

叔岷師憶往,特有一較長篇章,稱述台大中文系一般老友,題稱〈故舊凋零〉。歷敘其在中文系四十四年,前後逝世諸友,計有伍俶(俶儻)、何定生、許世瑛、洪炎秋、戴君仁、屈萬里、毛子永、鄭騫(因百)、臺靜農(伯簡)等人。夫子一一略記每人之性情、專業、特長與成就。追思悼念,感懷傷逝。在我治史之人,最重視一代人物生平志行之記注。吾亦時為相類之文,投載於《傳記文學》可以覆按。仍嘆當代注記之作不足,甚盼文家多作貢獻。

叔岷師尚有南港好友李光濤先生,記載兩人深交,亦慨嘆李先生之撞車逝世。說來南港前輩之中,我亦親接李光濤先生,我到研究院,起初就編檔案,而院中前輩只有光濤先生一人是畢生編明清檔案,故而我是時常請教。我亦得到李先生諸多鼓勵,在此順便表述與李先生請教經過。(在過去著述中提及李光濤先生有四次,提到岷師者有五、六次,提到屈萬里師者不下十餘次。我的計算方法是每篇文詨只算一次,本文提及叔岷師及其他老師只算一次。)

丁、對學生(一):三次胃病

叔岷師在一九八一年自星洲回到南港中央研究院,同時並在台大中文系講課。教書加研究已夠忙碌,而回國之後,國內外學生多時來信,夫子重情義,是每信必回,天天均能收到來信,固是一種安慰,卻不料忙出胃病,一九八一年一月上課時忽感暈眩,經同學護送回南港,次日終不能支,至台大醫院診察,竟已胃潰三孔並出血,隨即住院休養。而中文系學生多人更輪流照顧,多來慰問。星島學生聞知,或電或信,多所問候。夫子感念門人愛戴,遂詠詩以留紀念。夫子康復出院,仍是著述不休,勇任而忘身,乃有二次復發之病倒。

一九八三年趕寫《莊子校詮》,至十月胃疾復發,竟至昏倒於洗手間,幸經一青年過客扶回臥房。一夜胃痛難忍,至天亮電知門人張以仁、周富美伉儷護送至台大醫院調治。夫子亦將此招病復發之情敘於《莊子校詮》序文中。其實夫子尚在他書附抄張以仁兄之詩數首,不止一次。以仁兄亦國學名家,有書贈我,在院交契頗篤。其詩才夫子多有稱譽,而學養更值推重。

《慕廬憶往》原在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出版,其中提到八二年、八三年兩次胃疾。未料至一九九四年一月夫子又胃疾復發,乃由中研院文哲所門人林玫儀、鍾彩鈞護送至台大醫院診治,至二月初病癒,再由彩鈞接回中研院住處。臥病期間,在台大中文系學生二十餘人輪流看護。夫子深感慰藉,有詩記繫。其詩適在新作詩集《隨感吟》中,並亦先後詠詩引稱林玫儀之時奉飲食,鍾彩鈞之供研藥丸之器,並各有詩申敘感念。三次胃疾,俱有眾廣生徒關懷,令夫子彌念學生之深厚敬愛。

戊、對學生(二):星洲女弟

叔岷師在新加坡大學及南洋大學任教先後凡十一年,有諸多女弟當有書信或親來致候。或問疾,或賀年節,亦每有贈餽。夫子深感其情,於憶往書中作專章陳敘,並各賦詩以記情事。夫子雖離星洲,卻使弟子永遠繫念,正足反映夫子學問品詣之受後生仰重。

憶往一書最值得一提的是夫子個性真情灑脫之處,乃是他七十歲退休後穿牛仔褲陪伴星洲來台的女同學玲玲在台北逛街吃館子之記述。學生知道老師退休,願意穿牛仔褲,遂來台北也穿牛仔褲陪夫子逛街,並要手牽手同行,還要攝影留念。不讀此書,全然難料夫子如此年老天真,令人慨嘆真是性情中人也。夫子有詩紀實,茲可抄附共鑑賞。

試著牛年牛仔裝,居然英挺似牛郎。呼牛呼馬原非實,還我天真此意長。(《慕廬憶往》)

夫子亦喜與學生來往,彼此全無隔膜,雖是年老,亦性同少年。亦有詩以表心情:

老年喜與少年遊,漫向人前說代溝,自有真情通契濶,不須言語更相承。(《慕廬憶往》)

己、對學生(三):年年祝壽

叔岷師垂暮之年,最稱心適意之事,乃是門生年年祝壽。夫子生辰是農曆四月二十九日,惟學生記得提前到西曆四月二十九日。自一九八四年退休之後,門人弟子或分批或聚集,紛紛為夫子祝壽。夫子記下門弟子多為教授級,其中除清徽一人為夫子北大同學外,其餘俱是學生。有我熟識的龍宇純、羅聯添、楊承祖、張以仁、曾永義、王保珍、齊益壽等教授之外,尚有所記彭毅、文月、嘉錫、德漢、啟方、美月諸學者。其後,諸賢實年年均要設席祝壽。夫子書中提示兩次,但見後續歷年仍是祝壽不斷,夫子故稱之為年年祝壽。並先後引舉張以仁教授之詩多首。夫子每每有詩紀盛,其中一首,甚值引據共賞。

幽居與世了無爭,過隙駒光歲月更;勢阨難忘家國痛,溫馨最感友生情。猶逢薄俗尊師道,未敢衰年負學行;青出於藍期後進,眼中濟濟見菁英。(《慕廬憶往》)

後來在叔岷師高壽八十之年,門生為之集編祝壽論文一巨冊,夫子至感欣慰,特亦記注於《憶往》。夫子雖屆高齡尚仍著述不輟,真可說是老當益壯。

庚、對學生(四):又寧女弟

這一題我選擇談李又寧教授,理由是她是叔岷師門下少見的出身於歷史系。夫子門人十九為中文系出身,前面各節,俱不出中文系範圍,在此要舉示一位非是國學家者,而以李又寧教授當之。另一層理由乃是我的記敘,惟此一節出於親見。因為又寧自美來台,前後兩次為夫子祝壽,我俱是應邀陪客,整桌席全是又寧一人付鈔。

上述理由已足,但仍要根據夫子之手記乃至夫子之吟咏。王夫子提起又寧女弟,是十分稱心而愉悅,在其第六本詩集《隨感吟》中,分別可見到四次不同時期賦詩。其時間在一九九四年九六年之間。一次是又寧致書,稱揚夫子秉賦超俗而澄明,夫子有詩遜謝不敏。一次又寧寄贈軟袍,供師禦寒,夫子乃吟詩存記厚情。一次又寧携贈《紅樓夢》電視劇集十六卷,夫子晚間展閱時,以詩論紅樓。一次又寧函告要為叔岷師謀畫成立講座,夫子亦以詩明志婉拒。凡此四次尚未包括又寧請客祝壽之事,我則可作人證。頗知又寧之敬重夫子,如此大手筆,真乃巾幗英雌也。


辛、對學生(五):一綹青絲

叔岷師對學生無不真情純摯,是廣受學生愛戴,在夫子憶往以至詩集,流露甚多,不能備舉。惟在此可挑選一件較具特色的記載,可顯見夫子之坦率純真。就是《慕廬憶往》中的一段小故事「一綹青絲」。夫子一本憶往,我以為要以此章最為細緻感人。我不多引括,但請你拿來細讀。

一九五四年,夫子大一國文班,有一位女生名叫凱寧。明眸皓齒,清麗絕俗,秀髮及腰,頗具閑雅氣質。她二年級又選修夫子所授莊子,多與夫子接近,喜讀夫子之詩,而大學部論文承叔岷師指導,繼考入研究所,則承岷師建議選鄭騫教授為論文指導。平時仍多與叔岷來往請益,直至完成學業,返回香港。惟在其離校之前,一日以手娟包一物交給夫子,並說不要怕。夫子展視,乃是一綹青絲,二人默然相對無言。凱寧不久申請到美國耶魯大學深造,表現卓異。畢業之後嫁人,隨夫婿遍歷世界各地。台大師長若臺靜農先生特加讚嘆。

重要之點,在於叔岷師珍藏一綹青絲多年,並帶至星島南洋。至一九八○年,夫子即將返回台灣,遂即將絲娟包妥之一綹青絲,深深掩埋於房前花壇之下,算來珍藏有二十餘年。

岷師《慕廬憶往》乃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出版,九四年春天夫子胃病住病,女公子國瓔教授由星洲飛來探視,順便提及憶往所載一綹青絲,不知凱寧是否生氣?夫子告以原稿曾郵寄美國以詢凱寧。回信告以此情質諸天地而無愧,於是乃使國瓔放心。

其書,我輩讀書,要思無邪。人間至性,古今所同,夫子人品高潔,決不可輕率質疑。此是杏壇佳話,值得流傳後世。

四、餘論

我推尊王叔岷夫子為國學大師,是站在歷史系家的立場識斷而說話,願負學術責任。現在必須要申說我的觀點所憑恃。關於《史記》這部書,我是除十表之外,其他各卷全加閱讀。所用本子是日本瀧川龜太郎的《史記會注考證》,瀧川已是日本漢學大師,世人尊重,而今自一九八三年夫子完成《史記斠證》出版,台灣學界無有反應,而大陸上一些《史記》研究學者,推崇備至,不但是超越瀧川博士,亦超越大陸上通行之排印校注本,比之更加詳備。夫子此書出版,我人在香港工作,故未送我,但我後來亦得到史語所送我一套。

岷師在大學講授《莊子》不下三十餘年,當年已為世推重。自是《莊子》之權威學者,學界公認。惟自一九八八年《莊子校詮》一書出版問世,大部頭巨作,遠邁前賢。其時我已在香港工作十多年,並未見到此書。起先我讀《莊子》是採用黃錦鋐所編《莊子讀本》,使用方便,用得很久。在香港時期又購到一九八六年歐陽景賢在大陸出版的《莊子釋譯》。直到我一九九○年回台北任職,方有機會得到《莊子校詮》三冊,卻不是夫子所手贈。我敢說叔岷師只憑《莊子校釋》與《莊子校詮》就能在國學領域推尊為大師,乃是以著作成就而博得榮名,自有憑藉,無所疑議。

須知,中國近代學術因受西方文化衝擊有重大變化。顯著階段,啟步於甲午戰後,以一八九五年為轉折點。先是分別中學與西學,不意承受東洋、西洋學術分類影響,使中國忙於追逐倣效,已出現青黃不接。終於放棄經史子集之四部規格,而暴露有十年頭路分歧,雜糅混亂局面。直至一九○六年(光緒三十二年)鄧實創建「國學保存會」,至此方有統合性學術統一之國學名詞出現。近代國學之史,當以一九○六年為起點。

國學並不等同於漢學(Sinology),內容較漢學為狹。主體仍包括文學、史學、哲學,卻不包括宗教、藝術、音樂、社會、法律以至科學。但漢學則全力納入,東洋西洋亦作如是觀。

今日國學內涵仍廣濶,若文字學、訓詁學、聲韻學、校勘學、目錄學、版本學、甲骨學、簡牘學等等,掌握一門,即成名家。夫子《斠讎學》問世,即是國學家重大貢獻,乃是成就一門學問,豈可不尊為大師?

凡此上述三種巨著,自是二十世紀學術貢獻,有真切實據,吾因可肯定推尊叔岷先生當為國學大師。叔岷師尚有其他種學術著作,已先事敘及,可省再提。

王師治學極盡嚴肅樸實,客觀窮究,不涉動一點情緒,或不免錯覺其堅僻頑固。其實夫子才藝亦高,性情溫和,談吐風趣。才性一面,表現在心思活潑,詩才洋溢,詩之醇美,意境靈明。其詩淺易,如同說話,即使用典,必於詩後自作箋注。我不懂詩,亦喜讀之。夫子著詩集六種,分為:《四餘齋詩草》、《南國雜詠》、《舊莊新詠》、《寄情吟》、《落落吟》以及《隨感吟》。我手中只有《隨感吟》,其餘則向偉賢兄借得。一來我不懂詩,二來篇幅不足。在此提到一點,不足表述夫子之詩作,謹請識者諒恕。

叔岷師於一九六三年赴星島講學,一九八一年方回台北。鄙人雖此前常向夫子借書,他只代借台大中文系線裝書,因為史語所之書我自會去其圖書館閱讀,故承夫子不惜遠從台北帶大批線裝書來,迄今仍是感承厚愛。惟夫子回台在一九八一年,而我自港回來於一九九○年到南港上班,直迄世紀之末,此十年間始多去探望老師。夫子為我寫了條幅兩幀。其一裝軸掛在家中,其一裝框,帶來多倫多掛在小書房。後因台北房壞,亦將裝軸帶來多倫多。平時常去夫子在傅斯年圖書館之研究室閒談。其時在一九九六年,出版拙著《明清時庶民文化生活》,在此年一月寫序,稱述夫子之高誼,並將拙著呈叔岷師,夫子讀到,遂賦詩詠感,並抄錄贈我,珍存至今,備見夫子垂憐,謹將夫子手跡附於此文,俾學界同道觀覽。非為自炫,仍表彰吾師之高誼也。

二○○九年三月三十一日草成

方瑜:〈王叔岷老師的「莊子」課〉

呂敏慧等編:《王叔岷先生學術成就與薪傳研討會論文集》,
臺北,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2001年,頁515-518。

我想談一談上王老師「莊子」課的感想,以及王老師怎樣教《莊子》。王老師讓我們認識到一個寂寞而深情的莊子,這是很不一樣的。我不知道自己所體會的是不是真正的莊子,但這是我上老師「莊子」課非常深的、第一手的體悟。剛剛我看到海報上有兩句王老師的詩:「本真淳以應變幻,由篤實而達空靈」。這兩句話非常好!從「莊子」課裏面,我覺得老師的確把這兩句話付諸實踐了。

首先,老師的篤實、真淳,就是從他以斠讎學的基礎來講《莊子》開始的。他一開頭就從每一個字句的考證跟校訂講起,讓我們這些完全沒有斠讎學基礎的大學部學生一下子就知道,一個字的差異,甚至一個字位置的變換,在整體意義上可以有多大的差別。然後,他把每一段、每一章的主旨先提出來,再把整篇的精義從主旨中詮釋出來,讓我們這種剛入門的學生,馬上就能抓到重心。我覺得這就是篤實和真淳的工夫。如果沒有這麼紮實的斠讎學基礎,是絕對無法做到的。不但是字句的校對,有時候一個句子應該往前移或者往後移,理由是什麼,老師都會把他的創見在課堂上自然地傳授給我們,一點都不藏私。雖然那時我只是個大學生,程度實在不夠,但是老師讓我們能深深地去體會,這需要非常紮實的學問才能夠做到。這就是老師篤實的工夫。

其次,老師解釋《莊子》的思想,那真是進入了「空靈」、「變幻」的境界。但是如果沒有前面的篤實、真淳的工夫,這個「空靈」、「變幻」就會變成虛浮無根的。因為有那樣紮實的基礎,就覺得他對《莊子》的詮釋,真的是深入到《莊子》思想的精髓。由於時間的關係,細節不能多講,但我可以舉幾個印象最深刻的例子,來和大家分享。

老師告訴我們,莊子的思想常常都是從實際生活的體驗中得到,絕對不是由空想而得來的,這跟我們一般想像中的莊子完全不一樣。老師舉了很多例子,例如:

1.〈齊物論〉「莊周夢蝴蝶」的故事
他說凡是《莊子》中自稱「莊周」的部分,很可能就是莊子本人寫的;至於稱「莊子」的地方,則可能是他的學生或是後人記述的。這篇文章說「莊周夢為蝴蝶」,很可能就是莊子自己真正生活的體驗。莊子栩栩然變成了蝴蝶,不知道自己是莊周;但是等到醒來以後,他又「蘧蘧然周也」,不知道自己是蝴蝶。這可能就是一個夢,一種真正的生活體驗。從真正的生活體驗裡面,你能夠體會到什麼呢?每個人的差別會很大。做同樣的夢,每個人的反應都不會一樣。莊子是從蝴蝶夢中體會到物化以及物我的分際,這是他從生活體驗中得到的領悟,而不是空談無根的。這方面的論文很多,我在此就不必班門弄斧,但是我覺得王老師舉的例子給我非常深刻的印象。

2.〈山木篇〉「螳蜋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
這篇文章提到一隻「異鵲」,是一隻很奇怪的大鳥,身世七尺,眼睛有一寸那麼大,碰到了莊子的額頭。莊子想:這是什麼鳥?好奇怪!這麼大可是又不會飛,眼睛這麼大又看不清楚,居然撞到了我。王先師講課時的神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的樣子好像真的就融入那個情境裏去了。他說莊子就「蹇裳躩步」,拿著彈弓要去打那隻鳥,然後就發現有一隻蟬,蟬看到很好的樹蔭,覺得很享受,就忘了危險;後面又有一隻螳蜋,覺得躲在樹蔭裏可以吃那隻蟬,也忘了自身。鵲想要去吃那隻螳蜋,而莊子就想要打那隻鵲,結果被看守莊園的虞人罵了一頓,把他趕走了。莊子由這生活的體驗體會到利害相衝突的時候,人都會忘記了本身。偷打小鳥是很多人從小就有的經驗,但是誰會體會到這麼深刻呢?所以王老師說莊子絕對不是空談的,這是第二個例子。

3.〈達生篇〉顏淵和孔子的對話
王老師說莊子常常喜歡拿孔子來作例子,可是那是《莊子》中的孔子,不一定是真的孔子。顏回有一次問一個守津渡的人說:划船可以學嗎?那人說:可以學啊!如果你會游泳,很快就可以學會;如果你會潛水,即使你從來沒看過船,也馬上就會划。顏回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就問孔子。孔子說,因為會游泳的人會「忘水」,不怕水;會潛水的人視水如陸地,對於他來說,翻船就像我們車子稍微碰到一點阻礙,不會影響到他的心理,當然很快就可以學會了。接著就是很著名的比喻:「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賭博時押的注越大,人就越緊張。其實賭博的技巧是一樣的,為什麼起來表現很正常,到後來用黃金押注的時候就昏亂了呢?這就是太看重外物之故。把外物看得太重,內心就糊塗了。老師說這也是莊子親身的生活體驗。

4.〈至樂篇〉「鼓盆而歌」的故事
莊子的妻子死了,莊子鼓盆而歌。老師特別提醒我們:莊子的無情、忘情是從深情裏跳出來的。對於這一點,我印象非常深刻。沒有深情,不可能忘情。所以後來我讀到王老師的一句颯「誰知忍淚說莊周」,就特別有所感。忍著眼淚說莊周,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因此我在王老師從美國回來之後,送了一首詩給他,說:

虛絘愛世樂天真,一語能清萬斛塵。
寂寞南華千載上,情鍾我輩亦酸辛。

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所以才會酸辛。

以上是我要說的第一個部分,王老師介紹我們認識了一個寂寞而多情的莊子。為什麼是多情呢?「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之遇也。」(〈齊物論〉)可以等待萬世,那是怎麼樣的寂寞呢?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又是何等的深情!

第二個部分,就是老師啓發我們,莊子對於孔子和老子的思想的繼承和批判。他從《莊子》文本中細心地爬梳出來,那些是繼承的,那些是批判的。關於這一點,我無法在此一一舉例,只能提出一點來說。老師認為:莊子是重順,不管是養生、處世、外王;老子是注重閉塞、堵塞,什麼都是防堵;可是孔子則是彌縫、彌補,所以他引了陶淵明的詩:「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說孔子想要補,但是來不及補。到處都漏,怎麼能補呢?三人中,一個是「順」,一個是「塞」,一個是「補」。這一點也使我印象很深刻,這都是我在《莊子》課中得到的啓發。

王老師對於老子和莊子的思想,或孔子和莊子的思想,他是又批判而又建構的。法國的德魯茲曾說:「批評而不建構,是虛無的;但拼命在建構,而自己不批評,也不容許批評,則是盲目的。」一般人要不就是虛無,要不就是盲目。但王老師講授《莊子》這個課程,卻讓我知道對於傳統應怎麼樣繼承、然後怎麼樣去批判,這種治學的方法是王老師教給我的。

其實,我覺得自己學《莊子》並沒有能真正學到,這是我始終愧對老師的地方。因為《莊子》裏面我始終印象深刻的,就像〈達生篇〉:「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知北遊〉:「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悲夫!」〈齊物論〉:「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我似乎永遠停留在「悲夫」的境界,後面那個超越的層次,就怎麼樣都上不去了。至於「無江海而閒」、「無不忘也,無不有也」(〈刻意篇〉),則是我始終嚮往、想要做的到可是一直無法自得的地方。最後我要引用《莊子》的話代表我對老師的印象,那就是〈山木篇〉所說的「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這就是我印象中的王叔岷老師,謝謝。

蘇志誠:〈懷念王叔岷教授〉

載《凡夫俗子集》,
臺北:城邦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

今天(民國九十七年八月二十六日)《中國時報》文化版刊出一則消息,主要內容為「漢學界校讎名家王叔岷教授,於八月二十一日逝世於四川成都,享壽九十有四。相關門生故舊已訂於九月二日上午九時三十分於台大文學院舉行追思會」。看了這則消息後,令我大吃一驚。平時深深懷念,上課時經常向學生提起,影響我一生至深且鉅的王教授病逝了。

大二那一年,即民國五十年九月下旬,到中文系旁聽《莊子》。《莊子》是中文系選修課,之後我對《莊子》這本書只有一些粗淺的認識。知道作者莊子另一位大學者老子都是春秋戰國時代道家代表人物。老子在政治上主張無為而治,莊子主張為人處世要順應自然,隨遇而安。

記得莊子課在文學院大樓靠近舊總圖書館的一樓大教室上課。第一堂課時,一進教室就覺得聽課的人很多,可以用人山人海形容。上課鐘響後不久,一位穿白上衣、深色西裝褲的教授提著公事包走進來。他看來四十多歲,身材適中,長相俊美,真是一位美男子。更難得的是,仙風道骨,溫文儒雅,沒有一點名教授的架子。

上王老師的莊子課,就我記憶所及,是我一生中上課的最佳回憶,最高級的精神享受。莊子本人就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大學者、大思想家。雖然生在戰國時代的亂世,但胸襟開闊,想像瑰麗,處世態度瀟灑,擅於創作多采多姿的寓言,也就是小故事,來表達他的思想。雖有《莊子》一書傳世,可惜因為時間的距離,這本書對現代人來說,雖然有的文字相當淺顯流暢,但大部分艱深難讀,沒有看注釋,或者親自上課,就無法領會莊子原意。

王老師上莊子課時,除了仔細解釋課文的生字難詞外,還特別強調每一篇的中心思想。往往為了說明一個概念,不厭其煩的旁徵博引,循循善誘,務必使學生徹底領會。莊子思想本身就引人入勝,加上王老師的精彩闡釋,我想古人所知「如沐春風」的境界大概就是如此了。

學期中,我會大病一場,回中部家裡養病。養病期間寫一封信給王老師,向他稟告無法上課原因,並表示深深的歉意。想不到立刻接到他的回信,信中說他早就注意到我已經缺課一段時間,希望我早日康復,回校上課。我接信後深感震驚,老師怎麼會注意到我這個小人物的存在?也許這就是「緣」吧!師生之間的緣分居然這麼奇妙,這麼難以理解。

如今,哲人已萎。但王老師以前的音容笑貌,以及仙風道骨,溫文儒雅的形象,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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