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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4月29日星期二

侯松蔚:佛法同意捐贈器官嗎?

 侯松蔚:佛法同意捐贈器官嗎?

載香港雜誌《溫暖人間》第570期(2021年6月24日),頁71。

「如果是善,卻說會產生苦果,則因果相違。」

上次討論了放生的問題,但若只顧爭論應否放生,平時不吃肉、少用動物製品、節能減廢,整體上對護生並無幫助。另一方面,我們還要考慮給予社會的印象。坊間一直混同佛道及玄學,令許多人誤會佛教迷信。若佛教徒再以超現實的理由(如上期所述,那些理由在佛法並不成立)破壞法態、害死生命,只會令更多人不信佛法。

談到印象,雖然佛法強調行善,但部分教界人士反對死後器官捐贈,同樣會影響大眾對佛教的觀感——佛法說法命跡象停止後,人還未真正死後,心識再過一段時間才離開身體,故有人推論,這段時間若切除器官,亡者將痛而起嗔,導致墮落惡道……

然而,上述推論並非經典開示,純屬後人按「常理」推測。印順導師破斥道,身體痛覺是身識與意識的作用。死亡時六識(眼耳鼻舌身意)已停止作用。餘下的第八識屬「無記」,尚未離身也不會感到痛苦。「那時雖有微細意界——唯識學稱為末那識與阿賴那識,但都是捨受,不會有苦痛的感受。移動身體,或分割器官,都不會引起苦痛或厭惡的反應……對病(近)死者是沒有不良後果的。」

星雲大師亦言:「對於死後八小時不能移動身體,甚至不能捐贈器官的這種觀念,早已不合時宜,現代人的思想應該隨著時代而進步,應該正確地認識生死。」聖嚴法師則說:「如果立下遺言,捐贈器官,為了挽救另一人或數人的生命,這是捨身救人的菩薩行……若生前確立有遺願,移植人體器官當不成問題。」

藏傳對心識作用的分析,跟漢傳不謀而合。祈竹仁波切開示:「心識雖仍有體內,但肉體上的感官如視覺、聽覺及觸覺等已經不復運作,所以並不會感到痛苦,即使有人施手術切下器官而轉贈他人,也不會令你感到肉體上的痛楚……捐贈器官的善行基於悲心,而以起心為動機的行為只會帶來善果,不可能帶來惡果。以悲心而令他人延續生命,肯定能令你的未來生得利益……以這個與他們身體有最直接關係的肉身去作善行,例如捐贈器官及令另一位眾生得以延生等,最能為他們帶來利益。」

波卡仁波切也說:「如果某人已經死亡,而他或她的器官能夠幫助某個人,這是非常好的。器官捐贈者不是完全死亡,或摘取器官將引起痛苦,都不是太大的問題。如果捐贈器官不僅利益他人,也利益死者……捐贈者將體驗更好的業或投生,他或她所有的官能都將會完整的。」

《中有大聞解脫》(西藏度亡經)記載,亡者心識會留在身體一陣子至三天半不等,因人而異;但只說期間應為其念誦,沒說處理屍身會令其痛苦。藏族傳說不應移動遺體,跟漢族一樣,可謂世人共通心理的簡單推論。不過,正如坊間流傳某些營養、保健、消毒知識,專家都指是錯的。每一個範疇都需要專業學問,不能單從常識推斷。

古時有人以常理推斷一些利他的善法「有害」自身,《善辯三律儀論》駁斥指必須觀察發心、行為性質是善或惡。如果是善,卻說會產生苦果,則因果相違。同理,上述推論反映對因果信心不夠,太緊張自己而輕易放棄利他。

【網友回覆】

Alvin Wong
《雜寶藏經》有講:
「頂聖眼生天,人心餓鬼腹,旁生膝蓋離,地獄腳板出。」

玄奘大師的《八識規矩頌》:
浩浩三藏不可窮,淵深七浪境前風
受薰持種根身器,去後來先作主翁

《俱舍論》卷五(大二九‧二六上):

「壽暖及與識,三法捨身時,所捨身僵仆,如木無思覺。」

《雜阿含經》卷二十一(大二‧一五○中):「壽暖及與識,捨身時俱捨,彼身棄薈間,無心如木石。」

壽暖識中,識與暖有關係,《雜寶藏經》所講全身冰凍但部位暖熱,代表投生何處。當然神識脫離不一定是八小時,但大多都不是馬上脫離神識,如果神識未脫離就移除器官,絕對可以生瞋恨心,從而墮落惡道,因為壽暖識三者完全都沒有才代表真正死亡,就算身體機能證實死亡,但仍然有溫度,代表神識依然存在。所以「都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器官捐贈,聖嚴法師在〈大法鼓〉有講,有兩種人不適合做器官捐贈。淨空法師、觀成法師乃至台灣的法藏法師都有講到。當然,如果像佛在《金剛經》所講的歌利王一樣,那絕對是非常好,菩薩大無畏精神,但又有多少人是真的「有功夫」又有菩薩精神去做這件事?

https://fb.watch/6j0HjtyPcV/

正如《法華經‧藥王菩薩本事品》講到藥王菩薩燃身供佛,乃至後世亦有些大德法師燃指供佛,重點是在於有沒有「功夫」可以去做這件事,如果有「功夫」的當然可以,不能講是好的就可以不顧後果去做。

又例如在《大方廣善巧方便經》卷四及《大寶積經.大乘方便會》,都有講到釋迦佛過往因地為救五百商人犧牲自己而殺人,雖然這是佛示現行方便大悲,但不代表凡夫眾生都可以這樣做。

Lozang Hau
帖文內我已特別提醒「要注意區分是經典原文,還是後人推論啊!」樓上所引經文,無一說明外呼吸斷絕(世間認為死亡)而微細心識未離體時(內呼吸),處理屍體會令亡者痛苦。

壽、暖、識三者是在一起,但活著時八識兼備,死亡時前六識停止運作,僅餘第七、第八識,這兩者屬捨受,亦不負責感官了別。若說外呼吸斷後,仍有身識了別身體感受,即與許多經綸矛盾。《基位三身安立極顯明燈》載,臨終風大元素消融時,身根、觸境隱沒;內呼吸時,前六識均已消融。《中有大聞解脫》亦謂外呼吸斷絕時可調校亡者全身姿勢、按壓其頸部睡脈。
第八識「去後先來」是最後離體,但所引頌文的前一頌明言「性唯無覆五遍行」,第八識無覆無記,唯與捨受相應,不與苦受、樂受相應。比第八識更早一步失去作用的第七識,有覆無記,不與瞋相應。因此,唯識理論不可能證成處理屍體會造成痛苦,更不會因為身體而起瞋──印順導師駁斥這些穿鑿附會時,都是從壽、暖、識(八識)立論。

至於心識從身體哪處離體、預示投生哪一道,是指第八識,故亦不能證成反對遺體器官捐贈的理據。

活生生地負傷或赴死,與器官捐贈完全是兩回事。活著時因為身根、身識、意識健在,唯有聖者才能無視劇痛而自我犧牲。死後正因不再領受身體感覺,故漢藏諸大德均鼓勵大眾遺體器官捐贈(至少,生前確立此志願,死亡時更保證不受影響)。甚至,活體器官捐贈也是受讚揚的善行,因為正式醫療過程會評估風險及麻醉。

有否身體痛覺、會否因此起瞋,教界一直只爭論心識離體前。心識離體後,最長49天的中有(法性中有)階段,教界公認與身體已無聯繫,並無異議

如果真的相信因果,就應該像《善辯三律儀論》所言:必須觀察發心、行為性質是善或惡。如果是善,卻說會產生惡果,則因果相違(原文是駁斥古時有人以凡夫想當然的『常理』,推斷一些利他的善法『有害』自身),實際上是只看眼前損益,對長遠因果沒有信心。

2025年4月25日星期五

任耀中:張愛玲評論兩篇

任耀中:張愛玲的中國情結

載《變態的中國文化》,頁189-196。
香港:七星書社有限公司,2013年

張愛玲是一個標本式的中國人,尤其是她的文風,純粹是口語,全無的語流頓滯之感,不像魯迅的日式翻譯體,或林語堂的美式翻譯體那般生澀。

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是「清流派」的掌門人之一,是個典型的士大夫,干政思想很濃。結果他的命運卻像所有的儒家知識份子一樣——政治熱情被殘酷現實擊得粉碎,最後竟被他所鄙視的李鴻章收編,做了後者的乘龍快婿。

到了張愛玲這一代,張家的儒家基因已所剩無幾,而張愛玲的政治冷漠代表了五四後整整一代的中國人。

張愛玲的意識是超前的,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戰爭年代,寫出了當今的小資情調。她曾說小資文人蘇青是「亂世裡的盛世的人」。其實這個稱謂加在她身上更合適。而她之所以在當時顯得特別,令人著迷,也是因為在當時的中國能像她那樣過著「盛世日子」的人並不多。

張愛玲經常「理直氣壯」地無恥,這在中國文人中還不多見。像周作人之流無恥的時候還藏著掖著的,而張愛玲不屑於這樣。她的心態是「健康」的,很少有什麼事可以令她心理不平衡或者走向極端。

「我向來很少有正義感。我不願意看見什麼,就有本事看不見。」她直言不諱地說。

因此,她可以「立在攤頭上吃滾油煎的蘿蔔餅,尺來遠腳底下就躺著窮人的青紫的屍首」。這是她在日本飛機轟炸香港時的感受,而且不像是裝出來的。這一時期,她還在香港做過戰地護士。一個病人因為不停地煩她,需要她幫助,最後惹惱了她。故而在病人死後,她「歡欣鼓舞」。

「在這個時代是很難培養同情心的。」她輕鬆地為自己辯解道。

張愛玲對國民性的剖析能力不亞於一個學者,她有成為這方面專家的潛質。可她不是半途而廢,便是壓根沒想過。她總是能以她所知道的知識點到為止,卻處處到位。

她說「中國人好吃」,並「覺得是值得驕傲的,因為是一種最基本的生活藝術」(談吃與畫餅充飢)。也在這篇文章中,她還引用魯迅譯的一篇一九二六年的蘇聯短篇小說《包子》,說「俄國革命後的一個破落戶小姐在宴會中一面賣弄風情說著應酬話,一面猛吃包子」,像是在說她自己。也是在這篇文章中,她傳神地描繪了一位上海商人的形象:「他陰惻惻的,忽然一笑,像隻剛吞下個金絲雀的貓,說:『我總是等這隻船。』」簡直就是一幅漫畫,而且還沒有離開吃的主題。

在《中國人的宗教》一文中,她對中國同胞的分析進入了更深的層次。

「表面上中國人是沒有宗教可言的。」她一上來就開宗明義地說:「讀書人和愚民唯一不同之點是:讀書人有點相信而不大肯承認;愚民承認而不甚相信。」

然後,她就拿起了當時流行於中國的各色宗教派別一一開涮:

中國持齋的人這樣地留戀著肉,他們發明了「素雞」、「素火腿」,更好的發明是吃「花素」的制度,吃素只限初一、十五或是菩薩的生辰之類的。

又如她說道教:

發源自道教的仙人較可羨慕。他們過的名士派的生活,林語堂所提倡的各項小愉快,應有盡有。

再如她說基督教:

中國人信基督教最大的困難還是:它所描畫的來生不是中國人所要的。

至於剛被五四青年打倒的孔教,張愛玲再踏上一隻腳:

乞丐不是人,因為在孔教裡,人性的範圍很有限。人的資格最重要的一個條件是人與人的關係,就連這些關係也被限制到五倫之內。太窮的人無法奉行孔教,因為它先涿定一個總得有點錢或田地,可以養家活口,適應社會的要求。

文中,她還談及了中國人的「壞」:

中國人笑嘻嘻說「這孩子真壞」,是誇獎他的聰明。「忠厚乃無用之別名」,可同時中國人又惟恐自己的孩子太機靈,鋒芒太露是危險的,呆人有呆福,不傻也得裝傻。

其直接後果便是:

一般人往往特別重視他們所缺乏的——聽說舊約時代的猶太民族宗教感的早熟,就是因為他們天性好淫。像中國人是天生的貪小,愛佔便宜,因而有「戒之在得」的反應,反倒獎勵痴呆了。

關於「五四後一代」國民性格的形成,張愛玲還應該有許多話要說,但她的嘮叨到這裡卻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了。

在最後,張愛玲總結道:「對於生命的來龍去脈毫無感興趣的中國人,即使感到興趣也不太敢朝這上面想。」

「什麼都是空的。」張愛玲借閻惜姣之口道出了中國人內心的虛無:「洗手淨指甲,做鞋泥裡塌。」

但張愛玲是六十年前DV機,她筆下的中國是在歷史課本上看不到的。

如她在一篇名為〈中國的日夜〉的文章中,她輕鬆、愉快地記錄了一次買菜的經歷,卻足以令今天的我們觸目驚心。

她在文中寫中國人的穿著:

街上一般人的藍布衫大都經過補綴,深深淺淺,都是像雨洗出來的,青翠醒目。我們中國本來是補釘的國家,連天都是女媧補過的。

她注意到其中一個沿街化緣的道士:

……那道士走到一個五金店門前倒身下拜,當然人家沒有錢給他,他也目中無人似的,茫茫地磕了個頭就算了。自爬起來,「托——托——」敲著,過度到隔壁的煙紙店門首,復又『跪倒在地埃塵』,歪垂著一顆頭,動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朵黑菊花徐徐開了。

張愛玲似乎也為之動容了,「看著他,好像這個世界的塵埃真是越積越深了,非但灰了心,無論什麼東西都是一捏就粉碎,成了灰」。但「再一想,老這麼跟在他後面看著,或者要來向我捐錢了——這才三腳兩步走開了」。

她不僅在睜著眼睛看,也在尖著耳朵聽,聽肉店老闆娘用上海話發出絕望的抱怨,聽一家店面的無線電裡娓娓唱著的申曲——「也是同樣地入情入理有來有去的家常是非」。「我是中國人,喜歡喧嘩吵鬧」。張愛玲對自己的「俗」毫不掩飾,她寧願聽中國鑼鼓的喧囂,也不願聽潛伏著「有計劃的陰謀」的交響樂。但有時候,她也能從西方的「俗」中聽出中國的「雅」來,例如她從一首蘇格蘭民歌《羅門湖》中想像到「多山多霧的蘇格蘭,遍山坡的heather,長長地像蓬蒿,淡紫的小花浮在上面像一層紫色的霧。空氣清揚寒冷。那種乾淨,只有我們的《詩經》裡有」(談音樂)。

在這篇〈中國的日夜〉之後附了一首頗為宏大的白話詩,這在她的散文中絕無僅有: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國土。
亂紛紛都是自己人;
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
補釘的彩雲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興曬著太陽去買回來
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
譙樓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煩冤的人聲下沉。
沉到底。……
中國,到底。

然而,張愛玲最終也只是覺著有趣,對中國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她的愛只是一位生活在「盛世」的遊客的愛——舒適地坐在空無一人的大巴裡,高高在上,絕不介入。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上街買菜去,大約是帶有一種落離公子的浪漫的態度罷」(童言無忌‧錢)。「所以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髒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詩與胡說)。張愛玲正是帶著這種小資的優越感,甚至還帶著點幸災樂禍的小壞,愛著中國的一切。——只有在中國,她才能找到這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正是為了這種感覺,她想留在中國——即使在淪陷區做日寇佔領下的亡國奴;即使是生活在她所厭惡的紅色中國。

她不喜歡左的東西,從三十年代就開始反感。但為了能夠繼續留在中國,她一度試圖改變自己的文風,甚至還咬緊牙關寫了一部「無產階級小說」,結果卻大大傷了她的自尊——才華並不是萬能的,她的思想差著層次,她所理解的無產階級不過是被老鴇虐待的風情奴婢。

當她發現自己成為小丑,成了新看客們的笑料時,她決定離開。

不知她是否還記得自己若干年前說過的話:「要是我就捨不得中國——還沒離開家已經想家了。」(詩與胡說)

但這次她必須得走了,在這個紅色中國,她再也找不到昔日小資的感覺,農民正在成為都市裡的新主人。

「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張愛玲平靜地說道。然後匆匆收口,丟下她的祖國,離去。

耐人尋味的是,1956年,旅居美國的張愛玲竟然與一名狂熱的美國共產主義賴雅(Fedinandeyter)結婚了。就像她在12年前嫁給漢奸胡蘭成一樣,她只是覺得對方也是作家,有共同語言;而且事業有成,可以依靠,與愛不愛國無關。

張愛玲的孤島記憶

載《變態的中國文化》,頁197-214。
香港:七星書社有限公司,2013年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張愛玲是一個道地的上海人,而事實上,她只是出生在上海,原籍是河北豐潤,兩歲時搬到天津,是北方人。

八歲那年,張愛玲隨家人來到上海,又回到了她的出生地——公共租界,「孤島」記憶由此開始。

在最初的日子裡,張愛玲過得還算開心:

我八歲那年到上海來,坐船經過黑水洋綠水洋,仿佛的確是黑的漆黑,綠的碧綠,雖然從來沒在書裡看到海的禮讚,也有一種快心的感覺。睡在船艙裡讀著早已讀過多次的《西遊記》。《西遊記》裡只有高山與紅熱的塵沙。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咵氣而快樂的,粉紅底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於我,那也有一種緊緊的仇紅的快樂。(私語)

不久,他們一家搬到一所「花園洋房」裡:

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裡陡然添了許多蘊借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並坐在鋼琴上模仿一齣電影裡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私語)

雖然「家道中落」,但這樣的生活在1930年前後的中國還算是相當富裕的:她家裡不僅有好幾個傭人伺候著,還不定期請了教音樂、教國文、教英語的家庭教師。

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自戀和孤傲是難免的。她的童年也因此變得寂寞——這樣的個性很難有朋友。

一次,她寫信給天津的一個玩伴,寫了三張信紙,詳盡地描寫了她家新居的奢華,還認真地畫了個圖樣。——結果人家再也不給她回信了。究其原因,想必如張愛玲自己所說:「那樣粗俗的誇耀,任是誰也要討厭罷?」(私語)

然而,張愛玲的幸福生活沒持續多久,她父親便開始抽鴉片、打嗎啡針,生活漸漸灰闇:

父親的房間裡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私語)

不久,張愛玲的父親與母親協議離婚了。她由父親撫養,母親隨即去了法國。

更壞的消息接踵而至——父親要結婚了,而女方竟是一個年紀比父親還大的老妓女!

張愛玲哭了,「因為看過太多的關於後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她甚至想好了,如果「那個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杆上,我必定會把她從陽臺上推下去,一了百了」(私語)。

「後母」最終還是來了,更要命的是,她也吸鴉片。

從此以後,張愛玲開始看不起父親家裡的一切——「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樸樸地活下去」。還有一個,張愛玲不屑於說,就是那個做過妓女的後母。

有一天,張愛玲結結巴巴地向父親提出留學的要求,父親一聽就急了。他不願女兒離開自己,去她母親那裡:

對於他,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來跟著他,被養活、被教育,心卻在那一邊。(私語)

張愛玲的中學時代是在學校裡度過的。她住校,很少回家。但奇怪的是,成年後的她很少提及校園生活。這或許與她的「自閉」性格有關,世事被她家的深宅大院疏離了,她的記憶定格了在房子裡。不同的房子像夢一樣糾纏在一起,成為她的童年情結。父親再婚後,他們又搬家了。這次回到她出生的房子——「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

房屋裡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闇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裡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陽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裡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裡只有昏睡。

就是這樣一種「夢境」的生活,解構了窗外一個接一個的重大歷史事件。這讓今天的我們聽起來多少有點不可思議。但我相信這是真實的:在中國,如果不是身在局中不能自拔,又有幾個人會出來多管「閒事」呢?

但1937年仲夏的淞滬會戰,張愛玲不能不提了,「因為我們家鄰近蘇州河,夜間聽見砲聲不能入睡,所以到我母親處住了兩個禮拜」。

一場關係到民族危亡的戰爭對張愛玲的影響也就這樣了。而隨後發生的一次家庭危機,卻改變了她的一生。

後母聽說張愛玲擅自去了生母家,打了張愛玲一記耳光。大小姐脾氣十足張愛玲本能地要還手,就因此遭到了父親的毒打。她想去報警,父親便把她監禁起來。隨後,她患上了嚴重的痢疾,幾乎喪命,父親不給她請醫生,也不給她吃藥。

張愛玲在受難,而與此同時,上海也在經受日本戰機和槍砲的洗禮。就像大多數的上海人一樣,1937年的夏天,國讎家恨攜手走進了張愛玲的人生,只是這種進入的方式實在是有點匪夷所思。

熟悉的出生地突然變得生疏,充滿殺機,她決定離開。

這一段被她寫得像某部驚險片裡的情節:

一等到我可以扶牆摸壁行走,我就預備逃。先向何干(她家的女傭)套口氣打聽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間。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遠鏡看清楚了黑路上沒有人,挨著牆一步步摸到鐵門邊,拔出門閂,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是陰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麼可親的世界呵!

記得電影《末代皇帝》裡有溥儀試圖離開皇宮的一節,大概也是這種心情吧。溥儀失敗了,但張愛玲逃了出來。

迎接她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她自由了。張愛玲以戲劇性的一幕完成了「五四後一代」對封建家庭的背叛:

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伕講起價錢來了——我真的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真是發了瘋呀!隨時可以重新被抓進去。

但張愛玲的出走並非為了浪漫,她去了母親那裡。

經過這次家庭變故,張愛玲一夜間長大了,開始「想學做人」了。然而對於一個「自閉症」患者來說,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她別無旁鶩,很刻苦地學習,共順利考上了倫敦大學。「但是因為戰爭,不能上英國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後又因為戰事,書沒讀完就回上海來」。

三年後,張愛玲對香港之戰的回憶「幾乎完全限於一些不相干的事」,而她的理由也很簡單:「清堅決絕的宇宙觀,不論是政治上的還是哲學上的,總未免使人嫌煩。人生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至於我們大多數的學生」,張愛玲輕鬆地做了個比喻:「我們對於戰爭所抱的態度,可以打個譬喻,是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沒完地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

在〈燼餘錄〉一文中,張愛玲還記錄了親歷的一次險情:日機投下的重磅炸彈當街爆炸,差點把她炸死。然而,對於這段生死攸關的情節,她只是輕描淡寫,一帶而過,通篇找不到任何激憤之辭,似乎自己所遭遇的僅僅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冰雹。

文章裡,日本侵略軍對「東方之珠」的空前蹂躪被張愛玲寫得妙趣橫生!這裡姑且不討論文中所錄的歷史事件,單說張愛玲所反映的大學生百態,就足以令人心寒。一國精英對戰事尚且如此冷漠,更不用說普通百姓了。

1941年年底,香港淪陷。

第二年,張愛玲輟學回到上海,進了一家西方人的機構做事,住進了公共租界。這裡離她的出生地不遠。這是一幢七層的粉紅色洋樓,當初她離開上海時母親在這裡住過。

張愛玲有一種孩童般的「純真」,這不是誰都學得來的,學來也只會是東施傚顰,這種「純真」是她的天賦,純如真空,任何現實的利器也無法洞穿。

我們的公寓鄰近電車廠,可是我始終沒弄清楚電車是幾點鐘回家。「電車回家」這句子仿佛不很合適——大家公認為電車沒有靈魂的機械,而「回家」兩個字有著無數的情感洋溢的聯繫。但是你沒看見過電車進廠的特殊情形罷?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著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又帶著一黠由疲乏而生的馴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著母親來刷洗他們。車裡燈點得雪亮。專做下班的售票員的生意的小販們曼聲兜售著麵包。有時候,電車全進了廠了,單剩下一輛,神秘地,像被遺棄了似的,停在街心。從上面望下去,只見它在半夜中的月光袒露著肚皮。(公寓生活記趣)

張愛玲善於從凡俗的生活中發現雋永的美,但她對於時代的記錄不是為了追求真理,而僅僅是為了謀生並覺著有趣。

張愛玲接受過系統的學院教育,這在那個時代當屬鳳毛麟角,但這並不妨礙她只衷情於張恨水和毛姆這樣的市井作家。

什麼時代都是曲高和寡,張愛玲清楚這一點,她也清楚自己的興趣所在,她只想找樂子,同時掙錢養活自己。在她看來,女人「有美的身體,以身體以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但前提必須是取悅於人: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秘密總得公佈一下。夏天家家戶戶都大敝著門,搬一把藤椅坐在風口裡。這邊的人在打電話,對過一家的僕歐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將電話上的對白譯成德文說給他的小主人聽。樓底下有個俄國人在那裡響亮地教日文。二樓的那位女太太和貝多芬有著不共戴天的讎恨,一拶十八敲,咬牙切齒打了他一上午;鋼琴上倚著一輛腳踏車。不知道哪一家在煨牛肉湯,又有哪一家泡了焦三仙。(公寓生活記趣)

這一時期,上海還有一位與張愛玲齊名的女作家蘇青,也在為生計制販著「小女人文字」。但同為俗,蘇青是徹徹底底的小市民的「俗」,甚至可以說是猥瑣的「俗」,而張愛玲的「俗」裡面則透著一股子「貴族氣」,還有點「精神氣」。

但張愛玲還是很「大度」地提到並認同了蘇青,因為她心裡邊清楚自己的定位,也清楚自己的才華和聰明是蘇青望塵莫及的:

如果必需把女作者特別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我看蘇青)

張愛玲生在上海,性格也像上海人,完全沒有北方女人的大大咧咧。她喜歡上海人,包括「孤島」時期的上海人,政治色彩對她來說是完全可以隱去的,即便是「抗戰」這樣的重大題材也不在話下:

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略形產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裡有一種奇異的智慧。(到底是上海人)

她為這種「奇異的智慧」辯護道:

誰都說上海人壞,可是壞得有分寸。上海人會奉承,會趨炎附勢,會混水摸魚。然而,因為他們有處世藝術,他們演得不過火。(到底是上海人)

張愛玲的小說,上海人最愛讀。她也投桃報李,專門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她說:「只有上海人能夠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到底是上海人)

張愛玲對上海的感情很深,筆下的上海也特別動人。我沒讀過她的小說,不敢妄評那裡面的上海,但她在散文中所描繪的上海是令人神往的,常常使人忽略了淪陷區的大背景。

對此,有人認為張愛玲是在胡謅,自欺欺人,因為在人們的第一印象中,被日本鐵蹄蹂躪的上海應該是「水深火熱」才對。

但我認為張愛玲散文中的「孤島」生活是基本可信的;當時的上海的確要比國內的其他敵佔區寬鬆一些,特別是在1943年以後,在太平洋吃了敗仗的日本人不再像往日那般飛揚跋扈,當時的實際情況是「鄉下有日本兵與和平軍」(草爐餅),而上海市區則只有憲兵。就在那年的3月25日,上海還爆發了大規模的反日遊行,軍事管制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酷。

而此時的租界,洋街名改回了中國名,外國人的塑像也被推倒——日本為了與英美較勁,拿租界問題做起了表面文章。7月30日和8月1日,日本人又先後將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英美租界)的行政管理權交給上海的日偽當局,上海租界以一種荒謬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在華治外特權。

〈公寓生活記趣〉一文正是這一歷史背景下的產物,裡面有許多關於愛丁堡公寓的描述是真的,例如它位於公共租界的繁華地段,共七層,又如樓下是上海有軌電車的總站,再如公寓裡的俄國人熱衷於教人日語,等等,這些都符合當時的實情。

但問題是,那時又有多少華人能像張愛玲那樣與老外們共享這樣愜意的「孤島」生活呢?而與此相對應的實際情況是,上海人的生活質素普遍低下。張愛玲曾提及上海的一大特色,即「有些土著出人意表地膚色全國最黑,至少在漢族內」(草爐餅)。而這顯然是緣於當地人長期的營養不良和風吹日曬。

於是,我們就不難明白,為何張愛玲可以在這一非常時期心態平和地面對國恥了。這或許會令個別的左傾腦袋不大習慣,但對於中國的中產階級來說,只要設身處地一想,便都釋然了——

風如果不朝這邊吹的話,高樓上的雨倒是可愛的。有一天,下了一黃昏的雨,出去的時候忘了關窗戶,回來一開門,一房的風聲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藍的瀟瀟的夜,遠處略有淡燈搖曳,多數的人家還沒點燈(公寓生活記趣)。

就這樣,張愛玲以道家的「無為」消解著理性,將一場「國破家亡」的災難輕鬆地「解構」了。當然,對於這種說法,張愛玲和許多真正的後現代主義者不一定會同意。但不可否認的是,六十年前的張愛玲已經具備了當今「小資」某些特質——即時行樂,遠離政治:

中國的流行歌曲,從前因為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嚨逼得尖而扁,無線電擴音機裡的《桃花江》聽上去只是「價啊價,嘰價價嘰家啊價……」(談音樂)

就在這篇寫於1944年的〈談音樂〉裡,幾乎讓人感受不到任何時代的氛圍,有的只是輕鬆調侃。僅在文章的最後,時事被她隱隱地帶過,卻又比任何一篇「左聯」的文字來得更有力,因為它更真實——

有一天深夜,遠處飄來跳舞廳的音樂,女人尖細的喉嚨唱著:「薔薇薔薇處處開!」偌大的上海,沒有幾家人家點著燈,更顯得夜的空曠。我房間裡倒還沒熄燈,一長排窗戶,拉上了暗藍的舊絲絨簾子,像文藝濫調裡「沉沉夜幕」……在這樣兇殘的,大而破的夜晚,給它到處開起薔薇花來,是不能想像的事,然而這女人是細聲細氣很樂觀地說是開著的。即使不過是綢絹的薔薇,綴在帳頂、燈罩、帽沿、袖口、鞋尖、陽傘上,那幼小的圓滿也有它的可愛可觀。(談音樂)

這種「苦中作樂」是中國文人的通病,但張愛玲又不同於魯迅所譏諷的「用暪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的「隱士」,她沒有那種腐敗的「蝸牛氣」,相反她的文字散發著淡淡的溫馨,有一種小女孩的顧影自憐,令人同情。而且她是坦白的,她不會像周作人那樣一邊做婊子,一邊為自己找堂皇的藉口。這也是她的高明處,況且,她並不認為做婊子有何不妥:

凡事牽涉到快樂的授受上,就犯不著斤斤計較了。較量些什麼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公寓生活記趣)

正是抱著這種「玩世」心態,張愛玲可以在別人的苦難面前背過臉去,超越良知,超越現實。

但如同所有正常人一樣,張愛玲最終也會有一道做人底線,當然那不是什麼道義、良知,而是生存,所有的「解構」和「調侃」到這裡就都戛然而止了。所以,張愛玲天真地喊出快樂無罪時,也曾世故地叫囂「出名要趁早啊」,這實際上是一脈相承的。

1944年,她的一個驚人之舉應證了這一點。

這一年,二十三歲的張愛玲與年長她十五歲的胡蘭成秘密結婚了。胡蘭成是當時上海地區臭名昭著的漢奸文人,人卻生得風流倜儻,在偽政府也如魚得水。在張愛玲看來,沒有什麼比這後兩點更重要的了。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婚姻是絕配,他倆身上有許多共通之處,也有許多可以互補的地方。胡蘭成是貧農出身,在《今生今世》中,他直言不諱地對外宣稱:「我就是個俗人,喜歡世上的榮華富貴。」而這一處世之道跟張愛玲的人生哲學不謀而合。在他倆看來,管他國民黨、日本人、共產黨,只要能給他們帶來榮華富貴,誰上臺都無所謂。

但這樣的婚姻也是注定不能持久的。張愛玲對胡蘭成倒是一往情深,只可惜她忽略了一點,漢奸的最大的特質就是背叛婚姻。而這一齣始亂終棄的婚姻悲劇恰恰是對張愛玲不諳世事的報應。

初戀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張愛玲也不例外。儘管在以後的日子裡她很少談及這樁不幸的婚姻,但這段情感經歷對張愛玲而言,無疑具有里程碑似的意義——1944年,一個「鴛鴦派」小說的男人公夢幻般地走進了張愛玲的生活,她的人生從此與眾不同。

這一時期,被愛情雨露滋潤的張愛玲不僅下筆如神,人也有了底氣。當時,上海日偽當局招募漢奸文人,「務實」的張愛玲卻出人意料地拒絕出席日本方面主持召開的「第三屆東亞文學者大會」。但誰都清楚,這並非出自她的民族氣節和勇氣,而是因為她有汪精衛的機要秘書(胡蘭成)罩住,一般人不敢動她。

這是張愛玲世故的一面,雖然醜陋,但不會讓人覺得特別惡心。因為她是一個弱女子,她要生存,於是「無恥」也就變得「無奈」了。

兩年後,日本投降,胡蘭成亡命天涯,張愛玲的自主婚姻也宣告破裂。在這件事上,胡蘭成成為眾矢之的,人們普遍認為,正是這個偽君子毀了張愛玲的幸福。在中國的傳統觀念中,「奴顏媚骨」常被視為女性的「專利」,女人有這毛病是可以原諒的。男人若是沾上這詞就完了,儘管這樣的男人並不見得就比女人少。

張愛玲能預知「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但她無能為力。想當年,張愛玲初嫁時,胡蘭成在婚箋上在張愛玲的題字之後續下了「但求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希望,而張愛玲早知道這是一個注定要破滅的希望,所以她沒寫這些。

1947年,在〈中國的日夜〉中,她眼看著自己的祖國慢慢下沉而無動於衷。兩年後,一支陌生軍隊突然造訪同樣令她習以為常——這些人的軍裝不同以往,前政府的媒體稱他們為「共匪」,他們自稱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對張愛玲而言,上海的「解放」僅此而已。

張愛玲對「左派」一向不滿,但她從來不深究,她對他們的批評也僅限於「診脈不開方」或者「逼急了,開個方子,不外乎階級鬥爭的大屠殺」之類的調侃(論寫作)。所以,當傳說中的共產主義真的從天而降時,張愛玲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這個可憐的女人在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的亂世之後,最終迎來她一生中最不「感冒」的那個。

又過了一年,丟掉飯碗的張愛玲生活愈加窘迫。那年的5月1日是新中國的「國際勞動節」,在夏衍的推薦下,張愛玲出席了第一次上海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

那天,張愛玲最不待見的那拔人都來了。

許多與會者也注意到,在會場的最後幾排,坐著一位神情高傲的少婦。她身著旗袍,外罩一件帶網眼的白絨線衫,在一片藍色中山裝的海洋中顯得格格不入。但在少婦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傲之中,又多少帶著點落迫的味道,那種我見猶憐的氣質很像《紅樓夢》裡的女主角林黛玉——她就是張愛玲,這是她最後一次在公眾場合露面。

一個經歷了內戰、抗戰,依然過著「小資」生活的女才子,沒有理由輕易喪失繼續生活下去的信心,即使歷史的車輪轉到社會主義時代。

張愛玲以其驚人的適應能力接受了新中國。為了證明自己的生存技巧並非浪得虛名,她不惜「痛改」以往的小資文風,並真的寫出了一批「無產階級文學作品」。

但就像一個老鴇在最後一刻試圖從良一樣,她最終把自己搞得不倫不類。

遭到沉重打擊的張愛玲決定離開,就像當初她決定離家出走一樣。

這一決定是痛苦的,但無疑是正確的。我想,只要她日後有機會看看她的「小資」同志蘇青的慘狀——一身破舊、臃腫的棉襖,一臉的傻笑,她就不會為這一決定感到後悔。老天真是偏愛她的「傑作」,真不敢想像,當我們的張愛玲小姐也套上這身「革命行頭」時,會是怎樣的一副慘狀。

張愛玲的一生是一個錯誤的人在一個錯誤的時候出生在一個錯誤的國度——她一生刻意迴避政治,而命運卻常常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讓她與中國政治緊密相連。

張愛玲是孤獨的,因為她的超前意識不屬於她生活的那個時代。

今攻,我們借著她的文字窺探她,而她早就瞥見了喜歡獵奇的我們——自作聰明的我們終究不過是她的一道風景線,只有她才是真正的旁觀者——在那個牢不可破的「小我」世界裡,不摻任何的「雜質」: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裡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燼餘錄)

雖然那只是驚鴻一瞥,卻足以令六十二年後的我們渾身一顫,久久感傷。

時間將會原諒她,因為她寫得精彩。

任耀中:孔子的革命論 (評夏商周)

任耀中:孔子的革命論
載《變態的中國文化》,頁171-188。
香港:七星書社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


一、

中國有句俗話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在我們的「神鬼傳奇」裡,冤魂也是要找「替代」的,待到雪恥之日,「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這一邏輯深入人心。在中國,很多「君子」也提倡「以德報怨」,但在亂世,「以直報怨」甚至是「以暴易暴」似乎更合情理一些。以前流行的「金庸」武俠系列就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整天打打殺殺不就是為報那個什麼「殺父之仇」嗎?

中國人的復仇意識根深柢固,上昇到政治高度就叫「革命精神」,歷史上無數次的動亂靠的正是這種力量。但這不能怨老百姓,俗話說「上樑不正,下樑歪」,中國的政治家要負主要責任,就連「反戰」的《春秋》裡不也鼓吹為正義而戰嗎?所謂「惡詐擊而善偏戰,恥伐喪而榮復仇」,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照此看來,中國的歷史更像是一部「復仇(革命)史」。中國「暴力革命」的歷史流遠流長,最遠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的「湯武革命」。

事情的經過大致是這樣的:最後一屆國王桀是一個很壞的暴君,壞到什麼程度呢?據說他叫人開鑒了一個大池子叫「夜宮」,他整天帶一大群男女在裡邊廝混,沒日沒夜地飲酒淫樂,有時一個也不上朝。有大臣提意見,他就說了,這是「夜宮」,他就在這兒上班(虧他想得出)。不光如此,他還嗜殺成性,殘酷鎮壓稍有不滿的官吏和老百姓。還把自己比作太陽,別以為他是想普照大地,他是想與太陽一樣「萬萬歲」。夏朝的老百姓都咒他早死:「該死的太陽,你再不快點下山,我們就跟你拼了。」一國之君做到這個份兒上,也該亡了。

這時,夏朝統治下的一個叫商的部落崛起,他們的頭兒叫湯,是個寬厚仁慈的領袖。他看到夏桀荒淫暴戾,國家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於是就起兵討伐夏桀政權。以強大的「仁義之師」伐衰弱的「無道之師」,其結果可想而知。

滅掉夏桀政權以後,湯即王位,建立商朝,夏朝也就滅亡了。然而商朝也一樣擺脫不了所有世襲王朝的老套路——虎頭蛇尾,在一系列為爭奪王位而進行的戰爭和六次遷都之後,歷史的車輪把殷商帶到了封建時代。商紂王相貌堂堂,天資聰穎,卻不干人事,也是一個無道暴君。

(中略)

歷史的一幕很快就重演了:西方的周部落逐漸強大,很快向商紂王發起了毀滅性的打擊。當時商朝軍隊的主力還在外地,紂王只好將大批奴隸和戰俘武裝起來。結果這支「雜牌軍」非但不聽指揮,還臨陣倒戈,轉身殺向紂王。最後商紂王於絕望中自焚而死。周部落的首領武王姬發取而代之。

民心所向的「湯武革命」轟轟烈烈,感天動地,所以就連一向熱愛和平、老成持重的孔夫子都為之擊節叫好——

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老人家這一啜子不要緊,中國的歷史從此就改寫了。本來,一位學者在解《易經》革卦卦辭時的一時之言,最多只能當做一個個人觀點來參考。但問題是說這話的學者不是別人而是後世公認的「大成至聖先師」——孔聖人,他的名字幾乎就是中國文化的同義詞,他的話語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最要命的是,歷朝歷代的政治家還都喜歡拿他說事。

可是,孔子這振臂一呼,跟他一貫的思想是矛盾的,而且矛盾尖銳。

齊景公曾向孔子請教為政之道,孔子脫口而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意思分明是讓君、臣、父、子各守本份,不得越軌。這是孔子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得出的結論,是他的思想精髓。

二、

如果「湯武革命」之說是別人說的——不管是誰說的都好,最後肯定是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準,或者兩句都是孔子說的,只要是意思不至於弄擰,我們御用腐儒也能牽強附會地和一翻稀泥(他們似乎天生就有這個本事)。但問題是,這兩句自相矛盾的話均出自孔子一人之口,兩句之間,幾乎找不出任何模稜兩可的痕跡。

法家創始人韓非一眼就看出了儒家在這一問題上的「荒謬」。他義正辭嚴地警告說:「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賢臣而弗易也。」在他看來,這種封建等級就像鞋和帽的穿戴一樣不可混淆、逾越,絕對沒有可以通融的特例。這裡,韓非顯然是站在酷吏的現實主義立場上,為維護「尊君卑臣」的等級制度不遺餘力;當然,韓非不贊成「湯武革命」,但並不妨礙他承認湯武治國有方。他甚至還希望當今的君王都向這倆聖人學習。以他一貫的務實態度,這一立場並不矛盾。

道家學者對儒家的「湯武革命」之說也看不慣。我們知道,「道士」對政治一向是不感興趣的,他們只想過自的瀟灑日子,犯不著為誰得罪誰,尤其不能得罪當權者。在他們看來,「湯武受命」之說是儒生們在紅口白牙說謊,在自己抽自己的嘴巴。當他們實在聽不下去時,也會向儒家發難。但由於道士們的政治頭腦一向比較簡單,往往使得這種對話或辯論聽起來更像是「雞同鴨講」。

西漢初年,道家與儒家有了第一次正面交鋒。道家派出的代表是「黃生」,他是漢初黃老學派的一個重要人物;儒家派出的代表「轅固生」,則是當時有名的大儒;漢景帝也在場,他的職責是裁判。雙方辯論的焦點仍就集中在「湯武革命」上,這是一場歷史性的辯論,《史記‧儒林傳》有如下記載——

黃:湯、武不是受命,是弒君。
轅:不對。桀、紂暴戾,人民都擁護湯、武。湯、武順應人民的意願殺了暴君桀、紂。紂治下的人民不聽從他們的君主而心向湯、武,湯、武最後是迫於天命才稱帝的,這不是受命是什麼呢?
黃:帽子雖舊,一定要戴到頭上;鞋子雖新,一定要穿在腳上。為啥?不就是因為上下有別。就算當時初桀、紂再怎麼無道,那也是皇上啊;湯、武再如何英明,也不過是臣下。君主有做得不大妥當的地方,做臣下的不能好言相勸,尊重天子,反而借過把他殺了,自立為王,這不是弒君是啥?
轅:哦,照你這麼一說,那咱們的高祖(劉邦)就不是取代秦朝而即位的天子啦?
黃:……

或許連轅固生自己也沒有猜透孔子撂下的謎語,以至於在「黃生」的如簧之舌面前有些招架不住,最後只得祭出「高帝」這一「殺手鐧」,才算堵住了黃道士那張「烏鴉嘴」。

景帝見場面有些尷尬,便出來打圓場,結束了這場可以載入中國文化史的對話,他說:

吃肉不吃馬肝,並不是不懂得享受;搞學問的不談「湯、武革命」,沒有人說你愚昧無知。

聽那口氣,分明是向著「黃生」的,這是因為黃的觀點有利於維護現政權。至於先祖的是非,已經過去很久了,再提意義不大——皇帝最關心的是現實利益。當然,轅固生的看法,皇帝也不敢說什麼,畢竟自己也是從高祖劉邦那兒一脈相承過來的。

這兩人的手上都有自己的底牌,所以才敢在大殿之上口無遮攔,其實兩人都是「得君行道」。相比而言,黃生的陰暗心理令人生厭,轅固生的理想主義立場則要「陽光」一些。

漢武帝繼景帝之位後,覺得儒學裡面有可以利用(來「為君用」)的價值,便採納了儒家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將孔孟的學說提到了國策的高度,儒學的創始人孔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被尊為素王。從此,儒家學說作為「官學」,其影響力貫穿了整個「封建時代」。其中的「湯武革命」之說也被官方默認,搞亂了中國兩千多年。

湯、武的行為在本質上是替民伐無道,但在形式上確實是弒君,孔子到死也沒能把箇中的道理說清楚。正是由於孔子在這一歷史問題上的明顯偏袒,後世的「亂臣賊子」便有了口實,他們個個都打著「替天行道」的幌子,圍繞著至高無上的皇帝寶座,殺戳——復仇(革命),殺戳——復仇(革命)……沒完沒了。

一些學者認為孔孟之道裡面關於君臣關係相對性的論述,體現了儒家思想的「博大精深」。其實不然,孔子在這一問題上採取「雙重標準」的真正原因,是他沒能號準中國歷史的脈搏。實際上,發生「湯武革命」的根本原因並不是桀和商紂王的暴政,而是源於夏朝以前「禪讓制」的終結:

即使是從今天眼光來看,五千多年前的禪讓制仍不失為一種有中國特色的準民主制度,近乎完美的政權更迭方式至今令人神往——

遠古的堯帝覺得自己老了,就問大臣,誰可以接替自己。大臣們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後堯帝選擇了舜,把他作為重點培養對像。為了獲取關於舜的第一手「情報」,堯帝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了他,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觀察和考驗,堯認為舜過關了,在世時便把帝位讓給了舜。

——這裡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人民在禪讓制中所發揮的一定作用。

當堯死後,舜帝為了表示謙讓,讓位給堯的兒子丹朱,在「世襲制社會」這本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因為堯以前的帝位都是這麼一路傳下來的。但這回老百姓不幹了,自堯執政以來,「民主意識」已經深入人心,當有人要以種種藉口破壞時,人民當然不會答應。老百姓二話不說,紛紛行動起來,發起了全國性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各部落均不執行丹朱的命令。丹朱有自知之明,只得還位於舜。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禪讓制的實現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最高統治者的「良心發現」,是典型的「自上而下」的準民主政治制度。但僅靠個人品德維持的社會制度,顯然沒有保障,一旦「根深柢固」的家族感情戰勝了理性良知,越來越顯赫的帝位,便成了野心家們垂涎爭奪的誘餌。

接下來的史實說明了這一點。

舜帝在位時,洪水為患,用盡多種辦法也沒能治理好。後來大禹治水成功,贏得民心的同時,心贏得了舜帝的信賴。大家一致推舉禹為舜的接班人。舜死後,禹也曾表示要讓位給舜的兒子商均,各部落均不同意,禹才繼承帝位。禹帝是一個英明的領袖,可他的兒子啟卻不爭氣。禹帝積勞成疾,在巡視東方的途中逝世,啟乘機殺掉他父親挑選的帝位繼承人伯益,自己坐上了帝位。當時也有不少部落對此表示強烈的憤慨,捍衛「民主」的武裝起義此起彼伏。但啟跟丹朱不一樣,他要心狠手辣得多,更為重要的是,他要比丹朱更善於攬權(一些大部落的首領跟他的私交不錯),於是啟的手裡使有了一把鎮壓異己的利劍。一番血腥廝殺之後,各地的暴亂與抗議平息了,啟毫不猶豫地埋藏了禪讓制,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世襲制取而代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分封制王朝誕生了,中國從此步入「家天下」的漫漫長路,不再回頭。

夏啟殺伯益算不算弒君?孔子沒說,或者不好說。但禪讓制的曇花一現一直令孔子耿耿於懷。他老人家在撫今追昔時,總是忘不了那一刻夢幻般的芬芳。

開了一個壞頭,緊接著的時代便有樣學樣。湯武幹得並不漂亮,他們登上王位之後,沒有恢復禪讓制,而是接著搞那一套家族世襲制。同時,隨時社會生產力的不斷提高,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也在不斷提高,誰不想將天下的財富攬為己有呢?最終,感性戰勝了理性,愚昧戰勝了科學。這哪能叫「革命」,我看只能叫「延續」,最終害人又害己,遺害無窮。其最終結果便是沒有一個朝代能夠善終,老百姓也跟著遭罪。

夏桀和商紂王那悲慘、可恥的下場自不必說,周朝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堂堂一大帝國因周幽王的荒唐之舉瞬間土崩瓦解,犬戎族趁機攻入首都鎬京,殺死了周幽王。平王遷都洛陽後,周王室成了名存實亡的傀儡。為了爭奪霸主的地位,底下一百七十個諸侯國大打出手,那種血腥混亂的場面可想而知。一時間,許多老百姓家破人亡、背井離鄉,「暴力」、「復仇」成為那個時代的主旋律——中國進入戰火紛飛的春秋時期。

三、

在這段長達242年的時間裡,中國的「暴力革命」循環史得以充份的演釋。

幾乎所有的暴力都是圍繞著「王權」展開的,由於「弒君」與「革命」的概念不清,今天你「弒君」,明天我就「革命」;你報復,我就反報復。讎恨的種子像漫天飛雪,覆蓋了華夏大地。——人們已經辨不清方向……

孔子陷入了沉思。

他害怕了,對先前的「冒失」言辭有些後悔了,於是他寫了《春秋》——「弒君」還是「革命」,這得定下一個鐵的規矩才行,否則誰都會找藉口興風作浪,孔子一跺腳一周公以後的「弒君」、「篡位」沒得商量,無論哪種情況,都是「弒君」、「篡位」。但以前說過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先前的「湯武革命」之說旋即讓他陷入了巨大的歷史悖論之中。

例如,由他「欽定」的晉相國趙盾弒君一說。

按說晉靈公的荒淫暴虐跟桀紂比起來,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終於,趙盾的侄子趙穿忍無可忍,設計殺死了這個大國賊。

至於趙盾,當時已經出逃在外,根本不就知情(其實就是知情也無可厚非)。想當初,晉襄公臨終前要立七歲的夷臬(即晉靈公)為太子,趙盾就不大同意。你想,一個七歲的兒童,哪能料理國事啊?他為國家的前途作想,建議立襄公的弟弟公子雍為國君。按說他完全可以順著襄公的意思,立七歲的國君,做為朝中重臣,到時候國家大事不就他一人說了算?可他偏不。即使靈公被人殺死之後,他回來仍舊做他的國相,並沒有像湯、武那樣自立為王。由此可見,趙盾是當之無愧的君子,其德行絕不在湯武之下。

可見孔夫子這「一刀」切得太離譜了,我想連他自己也會覺著不妥吧。或許老人家認為晉靈公不怎麼壞,至少沒壞到桀紂那個份上,是奸臣屠岸賈在禍國殃民,晉靈公讓他給帶「壞」了。總而言之,一切都是趙盾的錯,屠岸賈惹的禍。但問題是,如果晉靈公不好「這一口」,屠岸賈能怎麼著呢?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歷史上的「小人誤國」之說統統都是藉口,怎麼沒見著哪個奸臣去粘堯舜呢?像共工、灌兜和鯀這些個卑鄙無能之輩,還沒等他們興風作浪,早就被堯舜流放了。

不管怎麼說,晉靈公確實被人殺死了。當時的史官董狐就在史書上如實寫下了「趙盾弒其君」,孔子也因此稱讚他是「古之良史」。只一句話,褒貶一目了然。這回孔子的理由很簡單,既然晉靈公被趙盾的侄子所殺,身為正卿的趙盾就不能置之不理。無論如何,趙盾是板上釘釘的「弒君」奸臣,在老人家看來,趙盾才是幕後真兇。

孔子給趙盾定了性,歷史老人也不敢有二話,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就讓孔子尷尬萬分了。不久,趙盾病逝,大難不死的屠岸賈乘機報復,聲討趙盾的「弒君」之罪(倒是跟孔子的觀點一致),新上台的景公是個糊塗蛋,竟然准奏。復仇的時刻到了,歹毒小人屠岸賈當然不會錯失這一天賜良機,下起手來毫不留情——趙盾一家男女老少一百多口被他親自帶兵殺死,連那位著名的「紙上談兵」將軍趙括也在其中,趙家僅有一個男嬰幸免於難。面對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孔子作何評價,不得而知。但按孔子先前的觀點,既然弒君為大逆不道之罪,那麼趙盾就理應受罰。如此看來,屠岸賈為靈公報了仇,正了名,等於是改邪歸正,將功補過,反倒成了大功臣、大忠臣!但中國老百姓不吃這一套,雖然他們腦子裡沒有多少政治細胞,但還是有分辨忠奸的直覺。於是,民間便有了「趙氏孤兒」復仇的故事。當人們看到孔子心目中「衛道士」屠岸賈最終也被滿門抄斬時,大伙都由衷地覺得痛快。兩千多年後一七五四年,法國啟蒙大師伏爾泰把這個故事改編成了歌劇,並注明是「五幕孔子的倫理」,還真跟孔子扯上了關係,不過是驢唇不對馬嘴。

本來,東西方兩位最具代表性的思想家應該有更深層次的交流,可惜伏爾泰只是瞥了孔子一眼,兩人便擦肩而過了。孔子留給「洋同行」的,只是一些破碎、浮華的影像。中西文化是一條鐵路上的兩條鐵軌,從來就沒有真正地相交過,也許永遠也不可能相交。

但孔子絕非伏爾泰之流眼中那般簡單。如果說上面的「弒君」例子情況特殊的話,那麼,接著再來分析一下春秋末年發生的另一起「弒君」的經典情景劇,對於我們進一步深入了解孔子的思想,或許能有些幫助。這個「故事」比上一個要簡單得多——齊國權臣崔杼謀殺國君齊莊公。自由主義者伏爾泰可能不喜歡它,但孔子肯定喜歡。〔……〕。

齊國太史本著對歷史負責的態度,毅然提筆在竹簡上寫下「崔杼弒其君」一句。崔杼聞訊大怒,下令將太史斬首示眾。

太史的二弟得知後,面不改色,又把這句寫上了竹簡。同樣被殺。

與此同時,有一個叫南史氏的,先前跟太史一家毫無關係,出於一腔義憤,竟也扛著竹簡前往太史衙署,準備接太史三弟的班。

這是一場意志力的較量,心虛害怕的是崔杼,當他殺了第二個卻又第三個站出來時,他就心虛了——這樣下去,那還不鬧得世人皆知。崔杼沒敢再殺太史的三弟,他最後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在正義面前,強權最終低下了頭。

今天我們讀到這句話時,已經是二千多年以後了。竹簡換成了白紙,文字的血跡已經風乾,只有那一股「殺身成仁」的人格力量躍然紙上。心,沉甸甸的,這便是良知的份量。

也許孔子是對的,他不是不喜歡禪讓制,他的終極理想不就「天下為公」嗎?他也並非不知道春秋時期的「弒君」政變有對有錯,他先前不也盛讚過「湯武革命」嗎?

但春秋社會的血腥、無序和動盪已令他痛心疾首。在春秋242年間,「獄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兇手和入侵者個個都打著「革命」的旗號「斷之以戰伐為之者」,沒人能一一說清這裡面到底誰對誰錯。孔子絕望了,憤怒了,他將心中的怒火傾瀉到《春秋》裡面,斬釘截鐵地做出了「此固春秋之所甚疾已,皆非義也」的論斷。那意思是說:春秋時期的戰爭,都是沒有道理的。於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硬性規定也就脫口而出了。

他開始反思「湯武革命」,感歎道:「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漸矣。」他開始盛讚拒食周粟而食的伯夷和叔齊,認為他們「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不降其志」是指他們曾因反對商紂王的暴政而遭流放下事;「不辱其身」是指他們反對周武王「纂位」而絕食抗議一事。在孔子看來,這兩種品質集於一身,並不矛盾,他也要像伯夷和叔齊那樣,做一個有理性的持不同政見者。

孔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可他那套大道理有誰聽得進去?家破人亡之際,人們更關心的是物質得失。孔子鬱鬱而終,臨終嘆曰:「天下無道這麼久了,卻沒有人願意聽我的主張啊!」春秋很快就過去了,這時,天下已經完全失控,「湯武革命」之說深入人心。「暴力革命」的洪流將一切吞沒,中國從此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冤冤相報」的深淵。

在這個問題上,二千多年後的魯迅先生就要比孔子精明一些,他既反應孔子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舊秩序,又反對他的「湯武革命」一說。在《而已集‧小雜感》裡,魯迅以其一貫的黑色幽默「解構」了革命: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殺於反革命。反革命的被殺於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而被殺於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而被殺於革命的,或並不當作什麼而被殺於革命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先生真不愧為「主席」盛讚的「現代聖人」,真不知他此這般精醒的腦子是如何造就的,只知他早年曾留學日本——日本就沒有發生過改朝換代的「革命」。兩千年來,日本政府(幕府)倒是經常換,而是天皇一姓相承,日本的文化得以一脈相承。過去,日本差不多什麼都學中國,卻沒學孔子的「湯武革命」。若孔子天上有知,不知當作何感想。

任耀中:狼狽為奸的法家與道家 (評黃老科舉八股)

任耀中:狼狽為奸的法家與道家

載《變態的中國文化》,頁76-102。
香港:七星書社有限公司,2013年

一、聯手為中國人去勢

(我們要做的)不是以惡的德性來對抗惡的法律,而是以一個好公民的美德支撐著我們如何面對一個不義的法律,甚至如何面對一個腐敗的城邦。

強世功《法律的現代性劇場:哈特與富勒論戰》

在中國文化當中,道家、法家和儒家呈了三角鼎力之勢,道家一直是無冕之王,法家則代表了當權者和為強權代言的人,儒家本來專指孔孟這類知識份子,儘管後來卻成了朝廷愚民的幌子。

這三家中,只有儒家的政治理念是民本思想。儒家學者認為,人民才是國家的根本,人民的政治地位高於君主,人君對政治的判斷代表了天意。包括政治上的聽從民意、任用賢能,經濟上的給老百姓實惠、人民均富,文化上的重視教育、普及教育,法律上的減少刑罰、罪不及孥等等。

孔孟重視維護君權是肯定的,他們還沒有創造力想到三權分立,因為這是他每天必須面對、承認的現實。雖然還沒有更好的辦法改變,但也不能像道家和墨家那樣一味地無父無君非理性地虛無一切就能解決問題,他們以為閉上眼睛,堵上耳朵就天下太平了,孔孟承認君權的在國家中的合法地位,一個國家有君王,就像一個家庭有父母一樣。但君權的合法性在孔孟那裡是有限的,不像法家將君權被放到無限正確的高度。

《論語》對君權的看法是:堯曰:「咨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朱熹對此的解讀是:「曆數,帝王相繼之次第,猶歲時氣節之先後也。允,信也。中者,無過不及之名。四海之人困窮,則君祿亦永絕矣。戒之也。」(四書章句集注)《論語》所述堯舜此語,是想表明,君權之能否繼續存在亦即君權之是否具有合法性,取決於君主自己的言行是否有道,取決於由此而來的其治下的人民生活狀況的好壞。政治有道,則其權力為合法,其政權可以繼續存在;政治無道,則其權力為不合法,其政權也應告終。

而法家的基本政治觀點則完全是站在君王的立場上,一門心思替君王排憂解難,視儒家為天敵。韓非說:「臣事君,子事父,妻事父,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賢臣而弗易也。」(韓非子‧忠孝)法家的實用主義思想的融入,又為主張「小國寡民」的道家注入了新的內容,韓非在〈忠孝篇〉中說:「父之所以欲有賢子者,家貧則富之,父苦則樂之;君之所以欲有賢臣者,國亂則治之,主卑則尊之。」韓非的基本主張源於他的前輩,同為韓國人的申不害。只不過申不害主要是通過他的施政表達他的思想,而他的專著《申子》據說到韓非那個時代就已經失傳了,但他「崇上抑下,尊君卑臣」理念深深影響了韓非。

儒家卓爾不菲,與道家和法家有著本質的區別,於是儒家就順理成章地成了「人民公敵」。但同時孔子也強調「和而不同」,所以儒家也有過與道家站在同一戰壕的情況,儘管出現這種情況很罕見,當年反抗暴秦的全民大起義算是一次比較典型的儒道聯手。在秦朝出現了與法家最終的決裂,是儒家民本思想的一次集中體現。因為在國家形態上,儒家主張分封制,相當於現代的聯邦主義,反對「大一統」,反對專制主義,而不是秦朝的郡縣制。在當時的儒家看來,秦始皇就是桀紂。所以,出現了孔子的後人帶著禮器投奔農民起義軍的一幕。

但由於儒家中有許多「小人儒」、「酷吏儒」,「閹儒」,背離孔孟之道的「儒家」也有過幾次與法家的「通姦」,並改寫了中國的歷史,儒家開始變質、貶值。漢儒董仲舒與漢武帝的攜手就是一個極具代表性的事件,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倆這是打著孔子旗號,行韓非的勾當。漢儒提出的「三綱」說其實就是法家政治智慧結晶,曹魏以後更被寫進了律典。

在對付中國老百姓的問題上,法家與道家紛紛給帝王支陰招:韓非得出結論是「遣賢去知,治之數也」(韓非子‧禁使)。老子最怕亂,喜歡靜,在他的心目中,穩定壓倒一切,他則認為:「絕聖去知,民利百倍;以知治邦,邦之賊也。」(道德經)但如果還是有人不安於現狀,犯上作亂怎麼辦?韓非說:「嚴刑重罰以禁之,使民以罪誅,而不以愛惠免。」甭跟他們客氣。老子也不是善荏,他兇相畢露地慫恿政府大開殺戒:「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

於是,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建議君王對愛亂說亂動的儒家知識份子乾脆來個肉體消滅,不是說穩定壓倒一切嗎?於是,秦始皇小試牛刀,製造了震驚全國的「焚書坑儒」事件。本想殺一儆百,但效果似乎適得其反。

愛和稀泥的道家兩邊都不得罪。他們行的是沒有善惡是非的「中庸之道」。按理說,道家也是制度的受害者,應該同讎敵愾才對。但道家最大問題是不敢面對現實,他們的核心思想武器就是化強姦為快感,變恥辱為力量的精神勝利法。最後通過揮刀自宮和精神勝利的心理調整變成了順姦,找到某種心理平衡。反正都是一家人了,這就好辦了。

道家學派發展到西漢被稱為黃老學派,經過了秦火的洗禮後,吃一寸長一智,有了長足的進步,變得更加理性與成熟了。正如黃老學派的代言人「黃生」在一次與漢儒「轅固生」的宮廷辯論會上大罵孔子的「湯武革命」之說,他們的理論依據就是「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關於足。」(史記‧儒林傳)完全是韓非的語氣。那意思分明是說人與人之間的區別就像帽子和鞋的不同,不能逾越,敢情這帝王和臣民是被天地成套地設計、製造出來的。

景帝時期,大權在握的竇太后尊黃老,大儒轅固生因為對老太后信奉道家表示不屑,被罰「入圈刺」——就是被關進豬圈,與野豬血戰。這種懲罰類似於古羅馬把犯人關進鬥獸場和猛獸搏鬥。轅固生運氣還算好,幾下就刺中了野豬的要害。但一國太后幸災樂禍地看著一位毛邁的文臣同一頭野豬進行殊死搏鬥,實在是有辱「禮儀之邦」的斯文。這事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了恥辱的一筆。

韓非看到了中國人在法律制裁之外的道德淪喪,他把國人的「惡」看得很透。我猜想,他寫《韓非子》的時候很有可能就是在寫他自己,於是他對症下藥,為秦始皇開了「法家」的藥方。但他機關算盡,就是沒有算到有不怕死情況。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老子最後那句對當政者的警告,他卻竟然沒有看到,最後竟然咒語般地應驗了——理論上可以千秋萬代的大秦帝國突然殀折,從它誕生到猝死只存活了短短十五年,而結果它性命正是韓非所熟知並輕視的道家信徒。

對於富國強兵而言,商鞅在秦國的理論實踐應該說是成功的,相比後來的韓非、李斯而言,他的政策是比較溫和的,所以老百姓還能夠承受。但韓非主義在中國的實踐卻以慘敗而告終。現在看來,自以為理性的法家恰恰是非理性的。它自以為參透了人性的本質,卻忽略了人性中最根本、最持久、最有力的東西——惻隱之心,即良知。

知識份子反他的殘暴和大一統,老百姓橫豎都是死,儒家和道家都不滿意。所有韓非給秦始皇開出的強國藥方確實起到了速效強身健體的功效,但其副作用也忒大了,足以致人於死地。可憐的大秦萬世帝國,從誕生到灰飛煙滅,僅僅在世上存活了十五年。在韓非的「法治」文化裡,人已經不是一個人了,而是帝制的一個符號,只有皇帝一個人可以例外。他無限升級成為了神——「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韓非子‧主道)韓非當然不會認為自己也是一個符號,但最終他還是作為一個符號被極權體制抹掉了,跟老前輩商鞅一個下場。

接下來,新的帝國主宰就不得不重新審視他昔日的良民,國家對道家的重視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漢初與道家代表黃老學派第一次上升到國策的高度,法家與道家第一次公開攜起手來,來個水乳交融。兩大措施都是安撫、討好道家和儒家的,一是無為而治,二是搞分封制。

道家學說在漢初一度登上政治舞臺,但由於老莊和後繼者們(黃老學派)除了空喊「凡是」和「萬歲」之外,並沒有多少實質性的內容來為政治服務。統治階層也覺得他們淺薄,難以服眾,把黃老定為國策顯得信心不足。

道家的虛無和無序始終是一個令人煩惱的隱患,新王朝的開國皇帝劉邦就遭遇到群臣醉酒於大殿之上的尷尬,能不能找到一種可以制約他們言行的東西呢?於是,有人想到了孔子的「克己復禮」,何不為我所用,但孔子鼓吹湯武革命,強調「以道事君」,政治理想是「天下為公」,顯然不合中國皇帝「家天下」的心思,故再一次對文化進行閹割和重組成為了時代的需要。

在一國普遍缺乏自律意識的農耕社會裡,朝廷不可能僅僅通過讓人們熟讀四書五經或是參加科舉考試什麼的就能規範國人的行為。他們顯然還需要制定出一套強而有力且行之有效的法律、法規予以恐嚇。

韓非的肉體消滅政策做得太絕,燒「詩」、「書」太刻薄,實施起來也不大現實。皇帝們只好開始想別的轍。漢武帝時期,漢武帝和他的幕僚們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辨法——改造儒學,為君所用。於是,在各方面都走向和諧的時候,給孔孟動閹割手術的時候也到了,以孔子為楷模的司馬遷成為新時代的第一個試驗品。韓非說:「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韓非子‧主道)董仲舒說:「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春秋繁露‧王道通三)韓非說:「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賢臣而弗易也。」(韓非子‧忠孝)董仲舒則說:「天為君而覆露之,地為臣而持載之;陽為夫而生之,陰為婦而助之;春為父而生之,夏為子而養之。王道之三綱可求於天。」(春秋繁露‧基義篇)「三綱」說由此誕生。

秦始皇依「法」治國失敗後,韓非在朝野的形象都不佳。但韓非骨子裡那種奴性思想和「忠君」的精神,為當權者出謀劃策,殫精竭慮的好心,哪個帝王不打心眼裡喜歡?只不過不明著說出來罷了。對統治者來說,他們當然希望老百姓都能夠具備像老莊那樣逆來順受還能夠長期保持心靈和諧的「高素質」,但道家文化的刀鋒的另一面也很是讓他們頭痛,那就是道家文化的信仰者們都是天生的自由主義者,骨子裡完全沒有禮儀廉恥、等級秩序的概念。他們一旦走投無路就會狗急跳牆,後果不堪設想。於是就有「明君」想到了要對道家文化進行改造。這個「明君」就是漢武帝。於是便有像董仲舒這樣的善解人意的知識份子站出來振臂一呼,解決這個問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招實在是太絕了。

邪僻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漢書‧董仲舒傳)這裡「邪僻之說」似乎是指不同於「儒學」的觀點,「法度可明」卻透露了真正目的。董仲舒的「獨尊儒術」不過是法家倡用了一個好聽一點的名字,掛羊頭賣狗肉而已。道家本來就對「名份」、「是」這些虛的東西無所謂,寧可做泥裡打滾的烏龜,也不願上廟堂做別人敬仰的祭品。這回儒家改邪歸正,天下就可以太平了,曾經有稜有角、振聾發聵的孔孟之道,現在終於變得如女性、羔羊般柔媚、溫順了。

如果說董仲舒是中國文化的千古罪人,不如說採用他學說的歷代中國皇帝才是罪魁禍首。沒錯,確實是董仲舒把孔孟之道引向了歧路,甚至是邪路。但秦以後,從劉邦開始,這就是那個時代的大趨勢,而正式攜手完成這一劃時代巨大轉變的,是漢武帝、董仲舒,以及所有的國人。

道家對孔孟傷害超過法家,法家來勢汹汹卻只能傷及對手的皮毛,而道家使用的則是殺人於無形的軟刀子,在去勢的功效方面,法家的利刃遠遠比不上道家的軟刀子。進化了的老莊並不是像法家那樣完全地否定孔孟,甚至也不像老莊那樣給孔孟潑冷水。相反他們還大力倡導儒學,就一些肢解、瑣碎的命題大做文章,在關鍵問題上卻轉過臉去,避重就輕。經過軟硬兩把刀子的輪番閹割,新儒學誕生了。

朱元璋就曾經親自操刀給孟子去勢,毫不留情地刪掉了《孟子》一書中的針對君權的強硬部份。《孟子》一書中觸犯君權神聖的論述共八十五條統統刪除,將剩下的內容編成《孟子節文》,作為科舉考生的教材。至於被刪除的那部份,規定:「課士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參考科舉考試的人大多是為搏取功名,教材上沒有,考試又不考,誰還是勞神費力去撿那跌落地上「沒用」的「雄性器官」呢?對讀書人來說,這是一件好事啊,為學子減負啊。這還不算,老人家公開表示:這老頭要是活到今天,非把他嚴辦了不可。遂下令把「身心」俱殘的「亞聖」從全國各地的孔廟裡揈出去。

太平天國是第一個大規模公開「破四舊」的民間團體,其思想淵源更接近於墨家文化。他繼承了其文化始祖對於孔子的敵意,實行的是兩千多年前的焚書坑儒和兩百多年後文化大革命的反孔政策。他們明文規定:「凡一切孔孟諸子百家妖書邪說者,盡行焚除,皆不准買賣藏讀也,否則問罪也。」(黃再興:〈詔書蓋璽頒行論〉,《太平天國》,神州國光社1952版)

中國農民早就對孔子牢騷滿腹,這一反孔政策自然深得民心,但真假儒家知識份子都不幹了。三次參加科舉落榜後的洪秀全惱羞成怒,居然把無名怒火發洩到我們的孔老夫子身上,偉大領袖為四書、五經去勢的熱情一點也不亞於同樣是農民出身的皇帝朱元璋。洪仁玕在《欽定士階條例》中記錄了此事:「真聖主御筆改正四書五經各項,待鐫頒後再行誦讀。」(太平天國,神州國光社1952年版)

太平天國的反儒運動還真不是說說而已,他們的種種反儒暴行甚至發展到令人髮指的地步,遠遠超過了秦始皇。據史料記載,太平天國壬子二年(1852年)八月,攻克湖南郴州,就焚燒孔廟,毀孔子木主,把廟中排列的孔子門徒「十哲」的牌位畫都掃除。凡被他們攻克的地方,孔廟有像的搗毀像,立木主的搗毀木主,把中國封建社會的「至聖」踏在地下。孔廟有的改為軍火貯藏所,有的改為馬廐。南京孔廟改為宰夫衙(管理屠宰牲畜單位)。在急行軍中經過的州縣,則採取緊急措施,把燒孔廟與開監獄、毀衙門同時進行。除燒孔廟外,還焚燒儒家書。太平軍「搜得藏書論擔挑,行過廁所隨手拋,拋之不及以火燒,燒之不及以水澆。讀者斬,收者斬,買者賣者一同斬。」(金陵盔甲新樂府,《太平天國》)正所謂「敢將孔孟橫稱妖,經史文章盡日燒」(幼學詩,《太平天國》)。

太平天國的激進最後連打著儒家旗號的法家掌權者們也看不慣了,曾國藩就對此大為震驚,視之為驚呼「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曾國藩:討粵匪檄)。

洪秀全讎視孔孟主要還不是因為科舉失利,更重要的是孔孟不屑於「亂神怪力」,熱衷於「尊王攘夷」的立場刺到了他的痛處。太平天國的自信是從哪裡來的呢?是從西方基督教那裡。當時的中國人已經發現了一個更為強大的文化存在,本來就是一具驅殼的儒家文化就顯得更破舊了。太平天國的興起預示著一場更為波瀾壯闊的反孔運動已經迫近,並且必將取得最後的勝利。

從文化的角度來說,跟歷代的農民起義一樣,太平天國本來是一場道家和法家之間爭奪「飯碗」的戰爭,後來之所以演變為中國農民和中國知識份子之間的一場對抗,是因為洪秀全在稱帝之後迅速向法家轉,激起了所有中國知識份子反感。最後就連像魏源這樣主張學習西方的學者也揭竿而起抗擊「長老」,這是因為他們開始覺察到太平天國的非理性成份已經遠遠超過了清廷。

老莊的哲學實際上就是中國農民的哲學,它繁衍的子孫後代遍佈中國,用法家的思維方式解讀孔子的在歷史上有董仲舒;文化上,有借鑒道家的朱熹,有借鑒參禪的王陽明,但他們在本質上無一不是反佛老的。把儒釋道混為一談的始作俑者是胡適之流的新文化幹將。不管他們是否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是因為學識有限,他們那種為了反傳統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做法,在客觀上起到這個作用。文革之後,這一現象尤為突出,這是傳統文化出現真空後必然後果。人們只能胡亂填空,於是,很多匪夷所思的文化現象在這塊神奇的土地上接連發生了。一些人甚至開始用「小資」的獨特視角來解讀孔子,其淵源仍舊是老莊的思想。他們最擅長的就是避重就輕,苦中作樂,對孔子敬而遠之。幾千年來,「和稀泥」、「掛羊頭賣狗肉」的做法在中國司空見慣,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清以前的讀書人中,但凡有點文化修養的都不敢公開把老莊和孔孟混為一談。中國歷代文人都崇拜陶淵明、李白和蘇軾,但陶淵明是隱士、李白是道士、蘇軾是佛老的信徒,這三個人的偶像是莊子,也就是說他們仨的處世哲學都是站在孔孟的對立面的。但這三人又都是博學之士,十分清楚自己的文化定位,不敢對儒家學說胡說八道,拿孔子造次,擔心貽笑大方。正所謂「半瓶子響叮噹」,像當下文人這樣肆意亂彈孔子時所表現出來的淡定與從容恐怕只能用「無知者無畏」來理解了。而時下的「儒學熱」也足以與創造一個法家時代的董仲劍的新儒學相提並論。

對中國皇帝而言,去了勢的孔子只剩下溫婉動人的尊君自謙形象;而在中國「小資」眼裡,孔子成了一個懂生活,會左右逢源,諳熟人情世故的「好好先生」。人們對孔子及其弟子們為追求政治理想顛沛流離,九死一生的「喪家犬」形像視而不見。

我曾在承德避暑山莊附近見識過一座仿建的清代道觀(我確實看到有幾個道士打扮的人在附近晃悠),但令人不解的是,這裡除了供奉太上老君之外,還同時供奉了關公和孔子的塑像!據講解員小姐解釋說,因為孔子曾經兩次向老子問禮,所以孔子被算進了道家的陣營。至於關公,則是因為他讀過孔子寫的《春秋》,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道教的神。更為搞笑的是,為了體現「與時俱進」的精神,他的牌位上被人生生塞進了「招財」二字,據說是清末民初晉商的風俗,不知重義輕利的關帝地下有知,當做何感想。

孔子是被中國人蹂躪得最慘的一個文化名人,他先是被他所生活的時代折磨得沒有人形,然後又在後人的嘲笑、歪曲、閹割、肢解、重組後,以一個又一個面目全非的新孔子形象走馬燈似地劃過中國人的文化視野。

中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文化去勢就是清初的「削髮令」,試圖給全中國的漢人去勢,不僅真流了很多血,而還真成功了。在中國人的傳統文化中,髮膚受之父母,是不可以隨便剃削的,只有犯罪份子才會被強行剃光頭,是為「髡刑」。好傢伙,這一上來就剃光半個腦袋,後面還紮一條古怪的大辮子,這樣具體而鮮活的例子,說明文化去勢的重要性。耐人尋味的是,清初滿清政府頒佈的剃髮易服死命令竟然有一個「男從女不從」的大原則。漢族婦女的服飾仍然沿襲明代舊制,以衫裙為主;而漢族男人不能有一點含糊。這樣一來,去勢、奴化的意味就更為明顯了。整個過程就是先去勢(削髮),再捆起來(扎辮)。

從司馬遷被騸到明末清初滿清當局不惜一切代價強迫漢人剃髮易服,為何法家政權專門針對男人,很簡單,這些看似不必要的做法實際上就是一個文化去勢的過程,把整個中國太監化,女性化,這樣一來中國男人就對皇帝構不成任何的威脅,他們就和奴顏媚骨的太監沒有多大區別了。

法家與道家對儒家最為成功也是最為徹底的一次並肩作戰是毛澤東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與以往的道家的縱容和消極支持不同,道家信徒們第一次積極主動、充滿主人翁熱情地加入了韓非的行列。他們不僅沒有被強姦和順姦之感,而是激情四射。他們這一次已經不存在給孔孟去勢的問題了。他們把苟延殘喘的孔孟打翻在地,並踏上一隻腳,徹底結果了他倆的老命,並讓仄人永世不得翻生。

二、集暴力與謊言於一身的笞刑(編略)
三、中國皇帝的秘密武器

懼天下瑰瑋絕時之士起而與為難……求一國可以禁錮生人之心思才力。(馮桂芬〈改科舉議〉)

一直以來,大多數中國人對科舉心存好感,即便是在科舉制度被廢止了一個世紀後的今天。

科舉剛被清政府廢除沒多久,第一個提出為科舉平反的著名人物竟然是「戊戌變法」時期激烈抨擊科舉制,並為此帶頭上街鬧事的梁啟超。梁啟超相信「科舉非惡制」,並公開提出了恢復科舉的建議。中華民國建立後,革命家孫中山也在各種場合褒揚科舉制。他在《五權憲法》等演說中一再強調:「中國古代的考試制度,是世界各國中用以選拔真才的最古、最好的制度。」新文化運動的教父胡適也對科舉制度心存好感,他曾感慨道:

這種制度確實十分客觀、十分公正,學子們若失意考場,也極少埋怨考試制度不公……它是一個公正的制度,即使是最貧賤家庭的男兒也能夠通過正常的競爭程序而爬升到國家最榮耀、最有權力的職位上。經過這種制度的長期訓練,中國人心中已形成了一個根深柢固的觀念;政府應掌握在最能勝任管治工作的人的手中;政府官員並非天生就屬於某一特殊權限,而應通過某種向所有志願參加考試的人敝開的競爭性的考試制度來選任。

但在我看來,科舉之弊既不在形式,也不在內容,而在於它的終極意義——它並不是純粹為了選拔人才而設(至少在客觀上造成了這一後果),它是為家天下服務的,就像我們的唐太宗所說的——「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早在兩千多年前,法家文化的實踐者管仲就告誡中國的君王們:「利出一孔者,其國無敵。」他這句「資治」箴言成為後世君王們對付中國人的殺手鐧,科舉制度在很大程度正是這一治國理念的具體體現。

是不是一個合格人才究竟應該由誰說了算?照理說,不應該由皇帝一個人欽定,甚至也不應該是由政府或某個教育機構考評的。每個人心目中都有權擁有自己的人才觀。這一點,許多人都沒有認識到。

一般認為,隋唐皇帝大興科舉這招是為了對抗門閥士族。而事實上,他們更深用意是想把儒家的「為政」思想分流、解壓,將民間的「異議人士」改造成為君所用的「忠臣」、「良相」。明朝後期,統治者覺得一般的科舉取士還不過癮,發明了一種更為「標準化」的考試辦法,叫「八股」取士。為的就是響應老子、韓非他們的主張,徹底把人搞傻、弄變態。

對篤信道家文化的老百姓來說,科舉制度為他們提供了一步登天的機遇與可能,當「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再是絕不可能的天方夜譚,科舉便具備了難以抗拒的巨大誘惑力。老百姓有了前所未有「參政」的熱情,最高統治者們也就有了廣泛的群眾基礎,而皇帝贏得國人的熱烈擁護和積極響應,也就多了一把打擊異己的利劍。

儒家文化在科舉考試中所佔的比重越來越大,但科舉文化卻是與孔孟精神背道而馳的。本來,孔子的教育理念是「私學」和「因材施教」,但從秦朝的「以吏為師」開始,教育的政治功用便統治者放到了首要位置,科舉誕生後更是如此。農耕文化以其簡單、務實的革命精神把教育改造成了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名利場。

當讀書人在試卷上面不改色地奢談「殺身成仁」之類的儒家語錄時,又有誰會在平日裡考察他是否一利欲薰心之徒呢?而這樣做的後果只能有一個,那就是對培養一個民族的虛偽性格成效顯著。

這種情況到了蒙元時代有了較大變化,蒙古人在馬背上征服了整個歐亞大陸,自然篤信暴力,擅長霸王硬上弓,對於提倡暴政的法家情有獨鍾。異族統治者們覺得用儒家文化來掩飾和緩衝暴政完全是在浪費時間,我們就是要搞暴政,就是要搞種族隔離、種族歧視,難道你們漢人還敢反了不成?繼秦朝之後,元朝成為在「棄智」和「去知」方面做得最為徹底的一個朝代。

直到元仁宗延祐二年(1315年),大概是我們的仁宗皇帝突然間冒出一句類似毛澤東說過的話——「科舉(大學)還是要辦的」,全中國方才正式實行科舉取士,此時距離元朝建立已有四十多年的時間了。

元朝的民族歧視政策已經成為了一種全國性的文化,科舉考試自然也不能例外。

元朝的科舉考試,每三年舉行一次,分為鄉試(行省考試)、會試(禮部考試)、御試(殿試)三級。各級考試時,蒙古人和色目人都與漢人、南人分開考。在鄉試、會試時,蒙古人與色目人只考兩場,而漢人和南人卻要考三場。御試時,雖然四種人都考試策問一道,但是前兩種人僅限五百字以上,而漢人和南人必須在千字以上。

在考試內容上,蒙古人、色目人的題目比較容易,漢人、南人的題目比較難。蒙古人以右為上。發榜時,蒙古人、色目人列為一榜,稱「右榜」。漢人、南人另列一榜,稱為「左榜」。如果蒙古人、色目人願意參加漢人、南人的考試,取中後授予的官職可以提高一等。不過,元朝的「科舉辦」規定,科舉考試的試題都出自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並且要求考生答題時也必須以程朱理學中的觀點作為指導思想。這與文革時候的教材與考試大綱必須以毛澤東思想為指導有得一拚。

洪武三年五月,朱元璋正式下詔,開設科舉取士,並大刀闊斧地改革以前的考試辦法和考試內容。特別是要對元朝不重要考試成績的少數民族優惠政策進行糾偏,相當於毛澤當的工農兵學員,朝廷急需一批能夠適應新時代的「人才」。

在考試科目方面,規定以「經義」、「四書」、「論策」為科舉大綱。理學家朱熹的《四書集注》成了每次科舉考試的必考教材。朱熹受到朱元璋的青睞,據說是因為朱元璋想跟他認本家。這也許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朱元璋看中了朱學中的「存天理,滅人欲」思想。當然他絕不會欣賞裡面的孔孟原教旨主義成份,只不過是想倡此學術權威存自家「天理」,滅他人「人欲」罷了。朱元璋用朱熹,這兩次強強聯合,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巨大而深遠,這種影響力甚至一直延續到今天。

在朱元璋的授意下,「科舉辦」將《孟子》一書中觸犯君權神聖的論述共八十五條統統刪除,將剩下的內容編成《孟子節文》,作為科舉考生的教材。至於被刪除的那部份,「科舉辦」規定:「課士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參加科舉考試的人大多是為博取功名,教材上沒有,教育又不考,誰還會去勞神費力去找那「沒用」的原版來讀呢?就這樣,千多年前的「硬漢」孟軻竟讓我們的朱皇帝給生生「閹割」了。

其實,就是聖人孔子的思想也常被朱元璋大打折扣。例如孔子主張學詩,但明初的科舉已不再考詩賦了。想當年,孔子以詩立教,他不僅認為詩歌可以振奮精神,甚至認為「不學詩,無以言」。朱元璋卻不以為然,他要的是「實用型」人材,會喊「萬歲」就行了,要那「字字珠璣」做甚?在他看來,知識份子只會利用這一本事「拐彎抹角」來罵他。

孔孟的教育思想培養出來是有情趣、有個性、有良知的正常人,而我們朱皇帝要的卻是殘忍、冷酷、愚忠的奴才。歷史上臭名昭著的八股文始於洪武十七(1384)最終完善於成化年間,科舉必考的八股文不許有個人見解,只能依靠朱熹的思想觀點「代聖人立言」。明朝學校最終完成了的監獄化,教育內容的垃圾化,考試制度的格式化。這樣的教育模式,往好了說,也就是一個公務員上崗速成班,說得難聽點,等於是把學校變成家奴、酷吏的培訓基地。

親身經歷科舉之害的清儒馮桂芬在〈改科舉議〉一文中,對朱元璋看得很透,說他是「懼天下瑰瑋絕時之士起而與為難……求一圖可禁錮生人之心思才力」,並將他的教育改革定性為「敗壞天下之人才」。

但中國老百姓並不以為然。直到1898年的5月,當梁啟超聯合一百多個舉人,要求改革科舉,廢除八股取士制度時,結果卻如梁啟超自己所描述的——「書達於都察院,都察院不代奏;達於總理衙門,總理衙門不代奏。當時會試舉人集輦轂下者,將及萬人,皆與八股性命相依。聞啟超此舉,嫉之如不共戴天之仇,遍播謠言,幾被毆擊。」(梁啟超年譜長編第114頁)

以儒家文化為基石的科舉考試曾被公認為是體現「禮儀之邦」特色的重要文化盛事。進入彌留之際的科舉,已將其低俗、醜惡、荒謬的本質暴露無遺。陳獨秀曾於一八九七年在南京參加科舉考試,他親眼見到舉子們只因蹲馬桶不方便,便四處「拉野屎」的盛況:

不但我的大哥,就是我們那位老夫子,本來是個道學先生,開口孔孟,閉口程朱。這位博學的老夫子,不但讀過幾本宋儒的語錄,並且還知道什麼「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他也是天天那樣在路旁空地上解大手,有時婦女在路上走過,只好當作沒看見。同寓的幾個荒唐鬼,在高聲朗誦那禮義廉恥,正心修身的八股文章之餘暇,時到門前探望,遠遠發現有年輕婦女姍姍而來,他便扯下褲子,蹲下去解大手,好像急於獻寶似的,雖然他並無大手可解。(實齋自傳)

就他們這種排泄方式而言,顯然與「克己復禮」是背道而馳的。說得不好聽一點,完全是一群野狗的作為。至此,大清帝國的禮義廉恥喪失殆盡,「知書達理」的知識份子尚且如此,普通百姓就更不必說了。而我們的慈禧太后仍舊很驕傲地向世人宣稱:「文化禮俗,總是我國第一!」日本維新教父福澤諭吉對此譏諷道:

如果在文明日新月異的戰場上論及教育之事,就要談到儒教主義。學校的教旨號稱「仁義禮智」,只不過是徹頭徹尾的虛飾外表的東西。實際上豈止是沒有真知、原則和見識,宛如一個連道德都到了毫無廉恥的地步,卻還傲然不知自省的人。(脫亞論)

1905年9月2日,這是一個應該載入史冊的日子,儘管被許多人忽視,但他的意義非凡。這天,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等奏請立停科舉,推廣學堂。風雨飄搖中欲圖振拔的清政府詔准自丙午科為始,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

一千三百餘年歷史的科舉考試制度結束了。這個曾經最大限度地維護了帝國穩定的制度終於隨著帝國的覆滅而消失。這個曾經為千萬學子奉為人生終極目標,又為儒家原教旨主義者所病詬的制度崩潰了。而這一切,卻是以孔孟子的貶值為代價。

就像袁世凱後來當上了中華民國的第一任總統一樣,袁世凱促成的科舉廢止也是形式上的,科舉的基因已經深埋在國人的心中,等到時機成熟,它又會生根發芽。

其實,早在科舉廢除之前,洋務派已經開始興辦新式學堂,像北京清華大學、京師大學堂和上海馬相伯創建的「江南第一學府」復旦公學等現代高校。但當時幾乎無人問津,很多讀書人認為新學堂是旁門左道,要是放棄科舉,讀了這樣的學堂,出路都成問題。就跟現在的民辦學校一樣,沒有國家承認的文憑,就算有清華、北大的教授執教都沒有多大吸引力。直到科舉被廢除之後,人們的這一觀念才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在中國人心目中,科舉是與儒家文化畫等號的。但儒學本來就是一塊招牌、一個幌子。科舉既廢,老百姓通過研讀儒家經典做官的希望化為烏有,務實的中國人是不會為虛無縹緲的東西去勞神的。

四、鄧小平的新科舉(編略)

2025年4月24日星期四

鄭立:勞工權利越大,生產成本越高

2025年4月13日
個人專頁帖文

簡單來說,勞工的權利越大,品管的管理越嚴,生產成本就越高。

工資越高,假期越多,工作時間越有限,對於安全設施的要求,對於裝備的要求,對於健康的要求,對於退休保障的要求。這些工運長期爭取的勞動條件改善,對於廢料廢氣的處理需求,就是製造業來說就是人事成本。一個勞工安全,生活人道的地方,生產成本是一定高的。

反之,要怎樣才能夠生產成本便宜呢?當然是工資能低則低,沒有最低工資,例如日薪一美元。盡用減少裝備,甚麼安全帶,頭盔之類的東西可省則省。沒有退休保障。沒有勞動時間限制可以長期加班到你睡覺,沒有假期,工業產生的廢料與碎屑隨便吸,排出的廢 水與廢氣直接倒落去不用處理。那麼,你就能得到價廉物美的產品。

而「世界工廠」的工廠主也就是資本家,憑著壓抑成本致富,他們有錢了也對於國家政治有影響力,那他們要怎樣影響國家政治呢?就是繼續維持這種成本優勢:也就是說任何改善勞權的法規,都不會被通過,所以通常第三世界改善勞權,都是因為那些霸權國家(例如美帝)強迫,他們自己沒動力的。

現代左翼基本上完全不去理解蘇聯共產主義發展的故事,社會民主主義普遍以為自己有了民主,就不會面對蘇聯的問題。但其實以前蘇聯已體會了這問題。

其實當年蘇聯的托洛斯基,本來就發覺一件事,那就是社會主義是沒有辦法在單一國家推行的,為甚麼呢?因為推行社會主義的國家,在工業性價比上就會下降,勞權必然會導致成本的上漲,而會被那些放任資本主義剝削勞工的國家擊敗。因此如果沒有辦法將社會主義推廣到全世界的話,任何一個放任資本家壓迫勞工去生產的國家,就會取得工業生產上的優勢。

而勞權良好地區的勞工,就會成為消費者,消費勞權不良地方的勞工生產的物價物美的產品,最終是勞工剝削勞工。即是說,我今天用的手機價錢越便宜,每一分我省下的價錢,都是比我更弱勢的窮人,社會主義者想像世界是一個勞資對立的模型,但實際上,真正的對立不來自勞資,而是「生產者」與「消費者」,「勞資」都是生產者,勞方被指揮,資方則組織與指揮,但終究決定一切的是消費者會付的價錢。

因此共產主義革命必然是全人類革命,而且必須要輸出革命,將全球都變成社會主義,社會主義才能生存,否則社會主義會在競爭下被資本主義自然瓦解。這是為何共產主義國家非要輸出革命,否則就只有像北韓一般隔離自己的原因。

但是社會主義者們想的事情根本沒那麼宏大,他們想要社會主義只是改善自己視野內的勞權,覺得勞工好可憐,要怎樣改善全人類的勞權這種誇文化地域則是個遠超他們格局的巨大政治問題,大部份學者們都完全不懂,因為他們不是搞全球經濟與國際政治的。

所以面對多樣化的人類文化,他們就敗陣下來,他們無法理解為何阿富汗的人們寧可追求宗教生活,也不願意跟他們一起現代化進社會主義,他們也無法理解為何會有像日本人那種喜歡工作到死的文化,或者中國人那種賺到錢死都不消費,省吃檢用卻一味瘋狂買天價房子的文化。這一切都是令社會主義無法實行的原因。

任耀中:孔孟燭光 (評孔孟荀程朱陽明李贄)

任耀中:孔孟燭光
載《變態的中國文化》,頁49-75。
香港:七星書社有限公司,2013年

一、作為文化異數的孔子

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朱子語類)

孔子天生就是個異數,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說,孔子「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也就是說,他腦囟門處凹陷,而四周隆起,像一座火山,這大概就是他名字的由來。成年後,他身長九尺六寸,被周圍的人們稱為「長人」。他不僅長得人高馬大,其思想也是出類拔萃,鶴立雞群。他所建立的學術體系從本質上脫離了農耕文化的束縛,與當時的道家文化和法家文化,乃至後來的墨翟、楊朱等主流文化格格不入,針鋒相對。

其實老人家的經歷並無特殊之處,究其原因,人文的說法是先知先覺,科學的解釋只能是基因變異,用孔子自己的說法就是「生而知之」。

孔子曾說自己少也賤,所以他曾經幹過一些社會地位很低的粗活,諸如羊倌(乘田)、倉庫保安(委吏)等。其中,他還長期從事過當時稱作「儒」的職業,說白了就是替大戶人家辦喪事營造氣氛以換取衣食,直到今天,在一些農村都還有這種營生。孔子從事的這種「儒」是一種社會地位較低的職業,在當時是比較受人歧視的,他的很多論敵也都抓住了這個把柄,嘲笑道:

五穀既收,大喪是隨。子姓皆從,得厭飲食。富人有喪,乃大悅,喜曰:此衣食之端也!(墨子.非儒下)

就這樣,漸漸地,孔孟及其弟子也被世人納入「儒」這個圈子。據一些學者考證,「儒」一詞早在孔子誕生之前就已經存在了。許慎說:「儒,柔也,術士之稱。」(說文解字)章太炎也說:「儒者,術士也。」(原儒)其實,整本《論語》提到儒的只有一句,而且這一句裡顯然帶有某種自我辯誣的意味,這就是在〈雍也篇〉中「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這句。或許在當時就有人把孔子師徒歸為「儒」一類,但顯然孔子並不認同,子夏的情況可能比較接近「儒」一些,所以孔子要在這裡叮囑他,即便幹「儒」一行也要做君子,不要做小人,以免玷污了師門。君子的想法在《論語》中多次出現。所以說,指孔子是君子的說法,都要比說他是儒家要更站得住腳。戰國中後期,隨著儒家的壯大,這一派知識份子群體漸成氣候,到荀子的時代,他已經開始給儒進行更詳細的分類。到了秦朝建國,儒就成了政府不得不應付的社會不穩定因素。民國初年,一個叫張吾軍的學者就在〈致曲阜孔教大會書〉中指出:「自荀子以仲尼為大儒,自後人人遂稱孔教為儒教,以孔附儒,甚無謂也。」(民國經世文編)但他的這一說法並未引起當時各派學者的足夠重視,孔教派和新派知識份子都忙於護儒或反儒。

漢武帝制定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國策後,儒家已注入了更多的農耕文化元素,儼然已成了一個完全的褒義詞。到了南宋、明末,儒家文化幾乎完全被鄉願情結嚴重的道家文化據為己有,儒家乾脆就連名字都借用道家,直接被人們稱為「道學」,假道學家一詞由此也隨之誕生了。科舉被滿清政府廢除,儒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辛亥革命之後,儒成為酸腐文人的同義詞。如果按胡適的說法,認為老子是「代表那六百年來以柔道取容於世的一個正統老儒」(說儒),那麼儒就是指所有知識份子,與兩千多年前的世人專指孔孟那類知識份子已經大相逕庭,也就是說「儒」的界定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寬泛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後,儒家幾乎銷聲匿跡。但在知識份子當中,孔孟精神依然存在,正如魯迅所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孔子與當時的主流文化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理性,他因「克己復禮」被莊子斥為「偽巧人」,而他一心「為政」又被隱士譏刺為「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愚人」。早在孔子慘如喪家犬的時代,老子就告誡他,千萬別犯傻,不要多管閒事,結果只能是,費力不討好,自討苦吃。而那些與老子站在同一戰線的的隱士也極盡挖苦、嘲諷之能事,向顛沛流離中的孔子大潑冷水。

但孔子似乎不思改悔,當時隱者桀溺曾勸孔子及其弟子們說:「避人」未若「避世」,但孔子嗤之以鼻,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回擊了他們——「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誰與?天下有道,吾不與易也」(論語‧微子)。孔子有一套限制君權的政治理念,始終有限地制約著專制政府的行為。孔子苛責當政者,道家法家墨家則苛責老百姓。孔子說:「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又說:「其身正,不令而從;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但老子說:「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在同時代的老子的眼中,孔孟關於君臣關係相對性,限制君王權力的言論不僅大逆不道,而且是破壞國家安定團結局面的罪魁禍首,孔孟妖言惑眾,無疑就是那「為奇者」。

孔子認為「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周易‧革‧彖辭)。也就是說,君主有道為合法,無道即為不合法,可以諫,可以誅,可以革命。孔子在解革卦時,表達了對湯武革命的讚賞,實際上間接地否定了暴君桀紂,認為暴君非法,應該被推翻。儒家的君權有限合法性思想類似於美國《獨立宣言》中所賦予人民的「革命權」。

在孔子看來,不講是非的「博愛」是虛偽的,也是非理性的。道家文化的集大成者老子曾說:「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道德經。四十九章)墨子也推行無原則的「博愛」,兩者都是泯滅了是非之心。孔子說:「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堅持真理,堅持正義,不畏強暴,愛憎分明,疾惡如仇。

孔子的思想中,也有不妥之處,例如他對孝的過份苛求,三年守孝,什麼都不做,遠遠超過對君王的忠。有學生認為太過,其實何止是無意義,我相信任何一個父母都不願意子女為他的身後事耗盡財力,甚至危及身家性命,斷了香火。但孔子很生氣,設身處地一思,一個耄耋老人,當然希望得到晚輩的敬重。或者在孔子看來,父慈、母愛多是出於動物本能,相對還較容易做到,對父母感恩則需要更多的理性。要是孩子長大後過河拆橋,不認賬,怎麼辦?所以,孔子要在「孝」的問題上矯枉過正,大做文章。但偏偏後世的君王特別看中這個,他們倒有的是財力和時間,過去所謂的「丁憂」就規定所有的官吏,父母去世後必須服孝三年。這就跟「皇帝的新裝」似的,誰都知道過了,但又不好意思說出來,敢說出來的必定捱罵。中國本來就有敬老、厚葬、祭祖的傳統,再加上政府變本加厲地鼓動,老百姓稍微有點條件的,也學著搞這一套。但人們恰恰忘了孔子最看重的一個前提——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孔子還說過一句話讓今天的自由主義者們十分痛恨的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康有為、梁啟超他們曾為孔子辯解說,這是標點符號的問題。而我想即便不是標點符號的問題,也是孔子在特定情況下說的話或是一時的失言。類似的情況在孟子身上也發生過,他反對「位卑而言高」(萬章章句下‧第三章),這裡的「位」指的是具體職位。他是說人們要幹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不要好高騖遠。因為上面舉的例子是講孔子的敬業精神。如果按一般的譯文,位置低下,而議論朝廷大事,這是一種罪行。照這樣說,那沒有一官半職的孟子當著君王指點江山豈不是犯了彌天大罪。我想孟子還不至於連自己抽了自己嘴巴也不知道吧。而這一切顯然也與孔子所說的「天下有道,庶人不議」的平民干政精神不合。孔子最注重平民教育,孟子最強調平民干政,這句話按一般的解讀是說不通的。

朱熹曾引用別人的話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朱子語類)今天看來,此話絕非誇大其詞。當然,我們不能單單從一個熱衷於科舉的酸腐儒生那裡理解這句話,而首先要明白:與孔子的理性和良知相比,我們的政治、文化是多麼地變態和黑暗。

二、偉大的孟子

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孟子)

孟子繼承了孔子的理性主義和仁義精神,但他超越了孔子。孟子可以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的理性思路源於孔子,卻不像孔子那樣在一些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含糊其辭,這是他比孔子更了不起的地方。

孟子有著比孔子更強烈的干政意識。孔子說過,「天下有道,吾不與易也」、「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含蓄地表達了干政的心;孟子更不客氣,他乾脆說:「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言外之意是,議政、參政才是知識份子的正業。不介入政治,還叫什麼知識份子?他堅信為政是知識份子的本行,並認為「唯仁者在高位」(孟子‧萬章下)。

他比孔子更為強調國家良心對於政治的影響。他說「春秋無義戰」,儘管他所依據的理由還是孔子的「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儘管商帝國名義上的天子是紂王,但在孔子看來,「真命天子」是周武王,因為他「順乎天而應乎人」,代表了正義。孔子一向是比較含蓄的,他認為「禮樂征伐自天子出」是因為「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則是因為「天下無道」,但有時候「無道」也是一種無奈。周武王也是諸侯,但他「非法」的「禮樂征伐」就是對「天下無道」的一種必然、正確的反應。所以,作為一方諸侯的周武王聯合其他諸侯伐紂就是義戰。這裡的「天子」就是正義化身,正義的戰爭當然應該由此而生。

此外,孟子進一步明確了君王權力的相對合法性,即「貶天子」、「致良知」的精神,介入政治更為主動的睿智,具有更頑強的進取心。在孟子看來,君臣之間的關係是一種以道義合的關係,如果君王無道,臣應當為道而抗爭。道尊於君,臣在君面前應當為道而自尊,保持自己獨立自由之人格。正如孟子所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為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親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離婁下)用荀子的話來說就是「從道不從君」。

孔子說:「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又說:「其身正,不令而從;其身不正,唯令不從。」孟子進一步強調了一國最高決策者的良心對於國家的重要性。孟子說的那樣:「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但具歸這樣強的道德自律意識的君王在中國是很罕見的。常常會有人調侃:良心值多少錢一斤,言外之意就是良心到底是什麼?看不見也摸不著。但孟子卻把這個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用他的話來說的是:「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孟子‧公孫丑上)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惻隱之心。如果你真的沒有,用孟的話來說只能歸結為「非人也」。在他看來,這就是人和草木禽獸最根本的區別。

如果國家的最高領導沒有「不忍人之心」,對老百姓施暴,那問題就嚴重了。在孟子心目中,「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孟子‧萬章上》引《尚書‧周書‧泰誓》)。孔子早就說過:「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也。」其言外之意就是,老百姓怨聲載道是「天下無道」造成的,這不是他們的錯,這是他們的正常反應。「天下無道」應該當掌管天下的「天子」負責,正如孔子所說:「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他又說:「其身正,不令而從;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基本思想也就是我們俗話常說的「上樑不正下樑歪」。

因此,孟子嚴正警告當政者:

暴其民甚,雖身弒國亡;不甚,則身為國削,名之曰幽、厲,雖孝子賢孫,百世不能改也。(孟子‧離婁上)

孟子的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領導不行仁政的後果嚴重,不僅自己小命難保,還會貽害後代。孟子在恐嚇君王時顯然考慮得很全面:你不是不怕死嗎?哪你總該珍惜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啊;就算你不為江山社稷著想,那你怎麼也要為兒孫們留條後路吧。當初周武王之所以贏得天下,是因為「仁」,而周幽王和周厲王則是因為「不仁」葬送了天下。孟子在最後還引用了《詩經》裡的一句來警告天下大大小小的暴君們——「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

但中國歷史上還真的就有這樣「三不怕」(即不怕丟江山、不怕死、不怕禍及子孫)的主,最典型的就是集荒淫、殘暴於一身的隋煬帝楊廣。他跟前任大暴君秦始皇的情況還不太一樣。秦始皇一直都打算將皇位傳萬世的來著,只可惜不懂政治的藝術和技巧,上了韓非的當。但到楊廣那會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中國的皇權制度已經積累了很多這方面的經驗教訓了,早就印證了孟子「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的亡國定律,楊廣本人也很清楚自己的下場。據說有次他顧著鏡自憐道:「好頭頸,誰當斬之?」明知自己將來的下場,但他偏就要放縱一把,大有「在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法國暴君路易十四語)的勁頭。正如孟子所指出的那樣——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強酒。(孟子‧離婁上)

孟子這段話道出了中國人普遍缺乏自律意識的毛病及其可怕後果,而在這方面,中國的君王尤甚。

在孟子看來,即便再偉大的君王,哪怕做了一件「非仁」的事也不行。孟子說:「殺一無罪非仁也。」(孟子‧盡心上)「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孟子‧公孫丑上)如果縱容這樣的行為,其結果就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下面有樣學樣,甚至變本加厲。

孟子相信人是有基本的良知底線的,他說:「紾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不紾,則不得食,則將紾之乎?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孟子‧告子下)

但在孟子看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在後世的帝王之家幾乎成了家常便飯,最應該起表率作用的帝王之家,扮演的卻是一個教唆犯的角色。中國歷史上號稱最「開明」的皇帝李世民就是一個「好榜樣」,玄武門之變成全了李世民的皇帝夢,但為安史之亂埋下了禍根。大唐王朝必然會亡於臣民的不忠和不義。

朱熹在一封給朋友的信中寫道:「太宗之心則吾恐其無一念之不出於人欲也。」說他「假仁借義以行其私」(《朱文公文集》36卷)。他還駁斥了許多目光短淺者的無恥——

若以其能建立國家,傳世久遠,便謂其得天理之正也。此正是以成敗論是非,但取其擒獲之多而不羞其詭遇之出於正也。

同為宋代大儒的張載也說:「唐太宗雖英明,亦不可謂之仁主。」因為以這樣一個不義的手段起家的,必然會有人傚仿。安史之亂就是這樣,你李世民為了奪權,殺兄弟,軟禁老父都可以。我安祿山、史思明跟你非親非故,為主不能「取而代之」?

楊廣的篡權、暴虐及其死無葬身之地的可悲下場留給唐初皇帝們的震攝是巨大的,當殺兄纂權的唐太宗李世民,即便是在取得貞觀之治這樣政績之後也無法自負起來。這種巨大的成就感與昌隆之極的奢華永遠也無法抹去他內心深處的良心譴責。孟子的質問終日縈繞在這個偽君子的心頭,那種惶惶不安與來自良心的譴責無疑伴隨了他的一生。

在這種強烈畏罪感的壓力下,唐初三省制初行時(貞觀時期)的政事堂破天荒地對君權有了明文限定:

政事堂者,君不可以枉道於天,反道於地,覆道於社稷,無道於黎元。此堂得以議之。(李華:〈中書政事堂記〉)

孟子曾當著梁惠王的面說:「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不聽,則易位。」(孟子‧萬章下)雖然政事堂不敢像孟子那樣提「易」君,但唐初的「政事堂」旗幟鮮明地提出這個「四項基本原則」無疑是秦以後最具有孟子精神的一個文獻,而且對唐初皇帝的言行起了一定的監督、規範作用。

但問題是,如果皇帝「鐵了心」地要違背上述「四項基本原則」怎麼辦?由誰來制裁他們?在中國歷史上,非法上臺的帝王最容易走上兩個極端。要麼自暴自棄,放縱一把;要麼勵精圖治,沽名釣譽。不是真小人,便是偽君子。至於那些名正言順坐流水皇帝的,多半沒什麼出息。莊子看到了中國的無奈現實:善人與不善人皆可得仁義之道而行事,但天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所以出於無奈,難道不是因為聖人之利天地少而害天下也多嗎?所以,聖人生而大盜起,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絕聖棄知,大盜乃止(胠篋)。這完全是因噎廢食的做法,並不因為出現了慈禧、袁世凱這樣的竊國大盜就否定有孫中山、魯迅這樣的偉人存在。歷史始終在前進,就算所有政府都很混帳,那也不能不要政府。我們只能鼓勵好的、制約壞的,而是要想方設法地制約他,約束他。孔孟之道的存在就是這個目的和初衷,孔孟之道就是為了抑惡揚善。但孔子,包括後來的孟子都低估了「邪惡」的力量,高估了「良知」的威力。比如孟子就不相信周武王伐紂時發生過慘烈的戰爭,在他看來,正義之師那用得著要殺到流血漂杵的地步才能獲勝啊,人心不都是向善的嗎?其實不然,即便人本善,但對於既得利益者,還有一個「義利之辨」的問題;對於那些豬油蒙心的人,還有一個找到真心的過程。在這些問題沒有得到解決之前,他們仍舊會站到邪惡勢力一邊。所以,在人類追求正義和良知的道路上,暴力是不能放棄,也不可能放棄的。

所以,怎樣把做到「唯仁者宜在高位」,將「非仁」的君王和平易位,沒有形成制度和民意的強大壓力,終究是一句空話。

三、「偽君子」的始作俑者荀子

一直以來,中國文化中就有人性本善與本惡的爭論。孔子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意思是孩童時期的人性是相近的,而後天的環境造就了人性的差異。相比而言,孟子的人性學說則要系統得多。孟子認為「生之謂性」,大致屬於性善說。對此,他有一段經典的論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孟子稱此四項為「四端」,他認為四端皆發於自然,相信人性本善。不守此四端,孟子謂之非人;「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印度狼孩就沒有這四端,確實「非人」,但誰又能說她一生下來就不是人呢?孔子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大意是指嬰兒時期的人性是相近的,而後天的環境造就了人性的差異。而後世的荀子則認為人性本惡,即便是善也是裝出來的。他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性惡篇)「偽」就是人為,非天真之意。非真則非善,故性惡則偽。儘管荀子持「性惡論」,但他依然強調人心應當向善,唯一的辦法是人人可為的「積偽」,也就是積善。荀子的說法並非沒完全沒有道理,其實,孔子的核心思想之——「克己復禮」說的也就是這個意思。

莊子曾指責孔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他在這裡提到的「人心」指的是「動物心」,莊子幾乎把這個「人心」當作了人心的全部。老莊是性惡論的鼻祖,而孔孟則相信人性本善。後來楊朱申韓所談到的私心,大體上與莊子所指的「人心」是一致的。在莊子看來,真正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不需要去是誰來教什麼、規定什麼,而是要去掉成心、機心、分別心。既然如此,我們還要政治宣傳、禮樂教化、仁義這些累贅作甚?

荀子循著這一思路,也認為政治宣傳、禮樂教化、仁義這些「人為」的東西其實就是在做「偽」,都是在「矯飾」與「擾化」,而「矯飾」與「擾化」的目地就是為了培養「偽君子」。但顯而易見,相對於「真小人」,「偽君子」並不可怕,因為「偽君子」至少還有所顧忌、有所害怕。最可怕是「真小人」,因為他們為達到個人目的可以完全不擇手段、不計後果。中國歷史上的太監一族就是這樣的一群真小人,他們首先就毫無疑問地違背了哪怕是作為虛飾的儒家戒律。髮膚受之父母,要珍惜才對,但他們為了混口飯吃,或是為了榮華富貴而「自宮」,這必須是完全不要臉的人才能做得到。而荀子試圖做到的,就是不僅要讓人「被服儒雅」,更要讓人「行己有恥」。作為一個社會人,這就夠了。至於人們心底裡到底是「真」還是「偽」,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朱熹曾罵唐太宗「假仁借義以行其私」(朱文公文集第36卷),指他是個「偽君子」。但眾所周知,唐太宗是中國歷史上最開明的皇帝,比起上朝代的隋煬帝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楊廣就是一個典型的「真小人」,暴虐無道,無惡不作。相形之下,「偽君子」和「真小人」,孰好孰壞,不就一目了然了?

所以說,寧要偽君子之,不要真小人,因為偽君子還有畏懼之心,人只有害怕才會裝。真小人沒有任何道德上的畏懼之心,一旦得勢便群無忌憚,壞事做盡。

當然,「偽君子」也不好,只不過退而求其次,要比「真小人」好些罷了。

四、朱熹與中國人的讀書之累

千餘年來,率天下入故紙堆中,耗盡身心氣力,作弱人病人無用人者,皆晦庵為之也。(顏元)

一般認為,理學崛起於宋朝危亡之際。這一時期,被逼南遷的宋政府苟延殘喘,漢族知識份子的絕望感加劇,南宋士大夫普遍抱著及時行樂的心態,過一天算一天,「直把杭州作汴州」。

以程頤、程灝、朱熹為代表的一部份士大夫不忘國事,開創理學,但因為政治環境的惡劣,他們只得另闢蹊徑,有意無意地無視政治。「外王」做不到,只能向「內聖」轉,從此開拓了心性之學。

理學家中,朱熹是最有創見和成就的,他相信「惟學為能變代氣質」,認為「若不讀書,便不知如何而能修身,如能而能齊家治國」。正是抱著這種矯枉過正的理念,他們當時流行於士大夫之間的打球、踢球、放風箏等體育活動與惡棍賭博、紈絝籠養等相提並論,認為這些都是「不可為」的「無益之事」,並在學規中明確規定,絕對不允許打球、踢球、放風箏等體育活動跨入校門(見鄭端所輯的《朱子學規》),也就是不要運動,要「靜坐」;不要體育,要「讀書」。

在朱熹看來,天理是道德規範的「三綱五常」,強調「存天理,滅人欲」;通過學習、實踐提高自身的修養(格物致知)的目的是明道德之善,而不是求科學之真。朱熹對後世知識階層的影響是深遠和惡劣的,五百年後,清儒顏元仍舊為此氣憤難平,他形象地比喻道:「朱子教人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無異於半日當和尚,半日當漢儒……」並認為:「終日兀坐書房中,萎惰人精神,使筋骨疲軟,以至天下無不弱之書生,無不病之書生。」「千餘年來,率天下入故紙堆中,耗盡身心氣力,作弱人病人無用人者,皆晦庵為之也。」(朱子語類評)

顏元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現身說法,拿砒霜來比喻朱子之學。他說:「吾嘗言但入朱門者,便服其砒霜,永無生氣、生機。不意朱子還不待人入門,要人先服其砒霜而後來此也。痛哉!」他有一句非常到位的對朱熹的總評:「宋元來儒者,卻習成婦女態,甚至羞。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即為上品也。」而這實際上就是中國人被精神去勢後人格太監化的表現。

顏元認為自己也曾中過朱熹的毒,是朱學的受害者之一,而今醒悟過來。他以一個過來人的沉痛語氣總結道:「僕亦吞砒人也。耗竭心思氣力,深受其害,以致六十餘歲,終不能入堯舜周孔之道。」

孟子早就說過:盡信書不如無書。朱熹正是「盡信書」的典範。他的做法顯然不合孔孟之道,因為人類最終還是要從生活中尋找答案,需要面對現實的詰問。所以,顏元認為程朱理學完全偏離了孔孟思想的軌跡,「程朱之學不熄,孔子之道不著」,「必破一分程分,始入一分孔孟」。

顏元認為程朱之禍「甚於楊墨,烈於嬴秦」。他的結論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人們以為同屬儒門,從而喪失了警惕。他們的學說裡面摻雜了大量的道家和法家的思想,這樣毒素可以深入國人骨髓。朱熹學說提出了夷夏之辨大於君臣之倫的觀點,在民族危亡之際是有積極意義的。但總的來說,在任何時代都止步不前,只會加劇固步自封和夜郎自大的民族心態。

《禮記‧大學》裡說:「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識,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朱熹由外向內轉的理學的理論依據就在這裡,實際上是一種自欺欺人,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們已經不能向孔孟時代的知識份子那樣指點江山,只能找孔子「修」、「齊」、「治」、「平」的藉口苟活。

朱熹的初衷本無可厚非,但他的致命缺陷是他鑽了牛角尖,落入了格物致知的自我險境裡,不能自拔,越陷越深。他實際上是落入楊朱「為我」的窠臼,陷入了自閉。孔孟精神最重要的是由內而外,是要走出書齋,不能光「內聖」還要「外王」。孔孟之道,朱熹只走了一半,而且還走過頭了。

明末學者王畿說:「良知不學不慮,知識則必學必慮。」所以,追求知識與「致良知」適成背道而馳。他對良知和知識的理解是:良知者,本心之明,不由學慮而得,先天之學也。知識則不能自信其心,未免假於多學億中之助,而已入於後天矣。良知即未發之中,即是發而中節之和,此是千聖斬關第一義,所謂無前後內外、渾然一體者也。(《龍溪王先生全集》卷六〈致知議略〉)

他認為知識有害於良知,但我相信只有歪理邪說才有害於良知,如果是理性的知識反而有助於良知的健康發現。王畿顯然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如果沒有聞見之知,人根本就無法成為一個現實中的人,但太多龐雜的知識也同樣又會阻礙良知的發現,特別是非理性的知識,掌握良知和知識這個度是特別重要的。就拿當下的六四和劉曉波來說,中小學生從良知的角度一定會問中共軍為什麼會殺大學生,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為什麼要坐牢。但老師出於自保一定會從政府的角度進行辯護,家長害怕自己孩子闖禍也一定會推說長大後你就明白了。在這種文化環境中成長,國人不變態才怪,而這些所謂的知識實際上是阻塞了人的良知發現。

毫無疑問,讀書並不是越多越好。相反,超過一定的度或是背離了人性的知識,特別是那些空洞的說教,積累過度不僅有礙於創造力的發揮,形成思維定勢,更是良心發現的障礙。「仗義皆是屠狗輩」的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面對同一件事情,沒什麼文化的可能馬就會根據自己的天良就做出決定。知識多的他就要想了,如果這樣做會怎麼會,如果那樣做又會怎樣,權衡利弊。本來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他把它弄複雜了。這也就是專制制度重視「思想教育」的原因,比如文革中有人看到學生打老師,苦苦哀號的老師看起來多可憐啊,學生怎麼能打老師呢?這就是孟子所說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孟子‧公孫丑上)。但他轉念又一想,報紙、書上不是說資本主義很壞嗎?他是走資派,所以他罪有應得,於是,他不再自責了。他甚至會覺得自己的思想覺悟真高,還挺自豪的。就這樣,他的良知通道就被他所學到的知識給活活扭曲、阻塞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沒有所謂悠久歷史和深厚文化的國家如美國、日本可以輕裝上陣,獨立革命和倒幕革命贏得徹徹底底。為什麼恰恰是沒有過多文化負荷的地方可以健康發展?

香港就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地方。為什麼偏偏是這個被稱為「文化沙漠」的高度商業化城市,市民在日常文明規範方面都做得要比其他華人聚居區好。而面積與香港相當的城市國家新加坡卻要靠嚴刑峻法(甚至是野蠻的鞭刑)來維持。李光耀曾經表示說新加坡的華人大多都是來自福建的農民。言外之意就是說這些人不講規則,不好管,剛進城的農民不好管這或許有一定道理,但要說當年廣東漁民就一定是天生麗質,素質比福建農民高出一個檔次肯定說不過去。跟朱元璋、鄧小平一樣,李光耀也是個重視教育的獨裁者,他給予高等學歷許多匪夷所思的優惠政策,比如可以多生子女,經濟補助等等,以學歷教育為標準,現在新加坡的受教育程度要比香港好不少,但人的精神狀態卻差遠了。這兩個地方我都去過,新加坡的市容整潔光鮮,當地人給我的第一印象卻是心理陰闇,謹小慎微;香港的市政建設看起來有些亂,但香港人相對要自信、陽光、輕鬆得多,他們的文明素質多是習慣性的,不是裝出來的。華人中能像他們那樣自覺遵守各種規則的不多,香港的人心向善同樣也不是裝出來的,全世界沒有哪座城市能夠捐出那樣多來自底層的民間善款。

香港的市民文化要比新加坡更有活力,就香港的歌星、影星、武俠小說作家的數量和水平來說,新加坡也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如果文化沙漠裡有心如赤子、文化綠洲裡真心反倒被掩蓋,那我寧願選擇文化沙漠。

從公車上書算起這一百年來的文化革命實際上就是一個把真心從重重文化枷鎖解放出來的過程。

五、「心學」曙光

若某則不識一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陸九淵)

在西方,大陸法係民法上的「誠實信用」原則,英美法係上的「GoodFaith」(誠信)原則都來自普世的道德規範。而在我們的古代法典中,雖然也有以儒家道德為藍本的法律條款,但唐、明、清律中卻沒有「誠信」這條最為孔孟所看重的準則,基本上都是「大不敬」、「不道」、「惡逆」、「居喪嫁娶」等一邊倒的「忠孝之道」,根本沒有體現「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人人平等原則。

南宋淳熙二年,鉛山鵝湖寺陸九淵、朱熹討論如何教育人的問題。朱熹認為:「為學之道,莫先於窮理,窮理之要,必在於讀書。」陸九淵則針鋒相對地表示說:「若某則不識一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

明朝的王陽明繼承了這一思路,認為「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孰無是良知乎?但不能致耳」,「學貴得之於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

在王陽明看來,致了「良知」便是「盡心知性」,便是成了聖人。聖人之所以為聖人,是因為他們能夠「致良知」。而愚夫愚婦之所以為愚夫愚婦,乃在於他們未能「致良知」。但如果僅僅如此,陽明心學也未能說是一場道學革新,也不會有後人將之比為馬丁‧路德了。陽明「致良知」說有兩個不同於程朱理學的特點,一是認為「人人皆有良知」,二是認為「致良知」須在「事上磨練」。陽明心學是真正講求「知行合一」,真正講求「內聖」與「外王」的統一的。人民才是無冕之王。

與朱熹一派講「格物致知」、「讀書窮理」,講「涵養」與「進學」,把聖人看作道德和知識兩方面完人的觀點不同,王陽明不僅反對聖人「前知」,也打破了陸九淵關於聖人「先知先覺」的聖人觀。在王陽明看來,聖人和凡人只有一步之隔,就看能不能致得自己內心的良知。若能「致良知」,即使一字之識的「愚夫愚婦」,也同樣做得了聖人。這樣,他的良知論在邏輯上便很自然地推出「滿街都是聖人」的結論。

王陽明的心學在中國思想史上具有革命性的意義,他建立了一個以人為中心的關係世界,用一個人的「心」對抗程朱「理」的世界。王陽明的心學體系(包括他學生李贄的「童心說」)顯然已經脫離了所謂的官儒學範疇,回歸孔孟之道。

李贄的觀點更激進,他很敏銳地洞察到中國人的實質是「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三教歸儒說,《續焚書》卷二)。他為私心辯護道:「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現,若無私則無心矣。」(德業儒臣後論,《藏書》卷三十二)對現實社會絕望後,他提出了童心說:「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童心說,《焚書》卷三)

李贄的觀察、分析可謂入木三分,世上沒有完全無私的人。如果你非要逼他無私,只能造就「偽君子」。至於那些真「無私」的人只能是「無心」的變態,如海瑞因為自己的女兒偷吃了人家的東西就讓她活活餓死,這不是「無心」是什麼?但問題是,如果真的放任國人的私心,其結果又只能是「陽為富貴,陰為富貴,被服惡俗,行若狗彘」。如果這不是他要的結果,那他所說的真心、真人又是什麼呢?難道是回到道家「叢林」哲學——順其自然、清淨無為?李贄說出了一個無奈的真相,中國人骨子裡都是楊朱的信徒,包括他自己。荀子在《荀子‧性惡篇》中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看來,在中國,唯一可行的矯正辦法恐怕也只能是荀子的「積偽」了。

然而,人性中美好的一面真的都是「偽」嗎?其實不然,還是孟子的說法更接近人性的真相。人人都有「不忍之心」,關鍵是看政府和社會能否珍惜它、重視它。

有一種觀點認為知識有害於良知,雖有些偏激,卻也沒有不無道理的地方。在我看來,歪理邪說才有害於良知,如果是理性合理的知識反而有助於良知的健康發現。但他顯然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其實如果沒有聞見之知,人根本就無法成為一個人,但太多龐雜的知識也同樣又會阻礙良知的發現,特別是非理性的知識,掌握良知和知識這個度是特別重要的。有一點是肯定的,「端正內心,誠實不欺」,應該成為每個知識份子首先必須修行的品德。

無論如何,王陽明的思想對中國的影響是較為積極的,他在突破思想的牢籠方面超越了孔孟,照亮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