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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4月25日星期五

任耀中:孔子的革命論 (評夏商周)

任耀中:孔子的革命論
載《變態的中國文化》,頁171-188。
香港:七星書社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


一、

中國有句俗話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在我們的「神鬼傳奇」裡,冤魂也是要找「替代」的,待到雪恥之日,「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這一邏輯深入人心。在中國,很多「君子」也提倡「以德報怨」,但在亂世,「以直報怨」甚至是「以暴易暴」似乎更合情理一些。以前流行的「金庸」武俠系列就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整天打打殺殺不就是為報那個什麼「殺父之仇」嗎?

中國人的復仇意識根深柢固,上昇到政治高度就叫「革命精神」,歷史上無數次的動亂靠的正是這種力量。但這不能怨老百姓,俗話說「上樑不正,下樑歪」,中國的政治家要負主要責任,就連「反戰」的《春秋》裡不也鼓吹為正義而戰嗎?所謂「惡詐擊而善偏戰,恥伐喪而榮復仇」,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照此看來,中國的歷史更像是一部「復仇(革命)史」。中國「暴力革命」的歷史流遠流長,最遠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的「湯武革命」。

事情的經過大致是這樣的:最後一屆國王桀是一個很壞的暴君,壞到什麼程度呢?據說他叫人開鑒了一個大池子叫「夜宮」,他整天帶一大群男女在裡邊廝混,沒日沒夜地飲酒淫樂,有時一個也不上朝。有大臣提意見,他就說了,這是「夜宮」,他就在這兒上班(虧他想得出)。不光如此,他還嗜殺成性,殘酷鎮壓稍有不滿的官吏和老百姓。還把自己比作太陽,別以為他是想普照大地,他是想與太陽一樣「萬萬歲」。夏朝的老百姓都咒他早死:「該死的太陽,你再不快點下山,我們就跟你拼了。」一國之君做到這個份兒上,也該亡了。

這時,夏朝統治下的一個叫商的部落崛起,他們的頭兒叫湯,是個寬厚仁慈的領袖。他看到夏桀荒淫暴戾,國家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於是就起兵討伐夏桀政權。以強大的「仁義之師」伐衰弱的「無道之師」,其結果可想而知。

滅掉夏桀政權以後,湯即王位,建立商朝,夏朝也就滅亡了。然而商朝也一樣擺脫不了所有世襲王朝的老套路——虎頭蛇尾,在一系列為爭奪王位而進行的戰爭和六次遷都之後,歷史的車輪把殷商帶到了封建時代。商紂王相貌堂堂,天資聰穎,卻不干人事,也是一個無道暴君。

(中略)

歷史的一幕很快就重演了:西方的周部落逐漸強大,很快向商紂王發起了毀滅性的打擊。當時商朝軍隊的主力還在外地,紂王只好將大批奴隸和戰俘武裝起來。結果這支「雜牌軍」非但不聽指揮,還臨陣倒戈,轉身殺向紂王。最後商紂王於絕望中自焚而死。周部落的首領武王姬發取而代之。

民心所向的「湯武革命」轟轟烈烈,感天動地,所以就連一向熱愛和平、老成持重的孔夫子都為之擊節叫好——

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老人家這一啜子不要緊,中國的歷史從此就改寫了。本來,一位學者在解《易經》革卦卦辭時的一時之言,最多只能當做一個個人觀點來參考。但問題是說這話的學者不是別人而是後世公認的「大成至聖先師」——孔聖人,他的名字幾乎就是中國文化的同義詞,他的話語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最要命的是,歷朝歷代的政治家還都喜歡拿他說事。

可是,孔子這振臂一呼,跟他一貫的思想是矛盾的,而且矛盾尖銳。

齊景公曾向孔子請教為政之道,孔子脫口而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意思分明是讓君、臣、父、子各守本份,不得越軌。這是孔子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得出的結論,是他的思想精髓。

二、

如果「湯武革命」之說是別人說的——不管是誰說的都好,最後肯定是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準,或者兩句都是孔子說的,只要是意思不至於弄擰,我們御用腐儒也能牽強附會地和一翻稀泥(他們似乎天生就有這個本事)。但問題是,這兩句自相矛盾的話均出自孔子一人之口,兩句之間,幾乎找不出任何模稜兩可的痕跡。

法家創始人韓非一眼就看出了儒家在這一問題上的「荒謬」。他義正辭嚴地警告說:「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賢臣而弗易也。」在他看來,這種封建等級就像鞋和帽的穿戴一樣不可混淆、逾越,絕對沒有可以通融的特例。這裡,韓非顯然是站在酷吏的現實主義立場上,為維護「尊君卑臣」的等級制度不遺餘力;當然,韓非不贊成「湯武革命」,但並不妨礙他承認湯武治國有方。他甚至還希望當今的君王都向這倆聖人學習。以他一貫的務實態度,這一立場並不矛盾。

道家學者對儒家的「湯武革命」之說也看不慣。我們知道,「道士」對政治一向是不感興趣的,他們只想過自的瀟灑日子,犯不著為誰得罪誰,尤其不能得罪當權者。在他們看來,「湯武受命」之說是儒生們在紅口白牙說謊,在自己抽自己的嘴巴。當他們實在聽不下去時,也會向儒家發難。但由於道士們的政治頭腦一向比較簡單,往往使得這種對話或辯論聽起來更像是「雞同鴨講」。

西漢初年,道家與儒家有了第一次正面交鋒。道家派出的代表是「黃生」,他是漢初黃老學派的一個重要人物;儒家派出的代表「轅固生」,則是當時有名的大儒;漢景帝也在場,他的職責是裁判。雙方辯論的焦點仍就集中在「湯武革命」上,這是一場歷史性的辯論,《史記‧儒林傳》有如下記載——

黃:湯、武不是受命,是弒君。
轅:不對。桀、紂暴戾,人民都擁護湯、武。湯、武順應人民的意願殺了暴君桀、紂。紂治下的人民不聽從他們的君主而心向湯、武,湯、武最後是迫於天命才稱帝的,這不是受命是什麼呢?
黃:帽子雖舊,一定要戴到頭上;鞋子雖新,一定要穿在腳上。為啥?不就是因為上下有別。就算當時初桀、紂再怎麼無道,那也是皇上啊;湯、武再如何英明,也不過是臣下。君主有做得不大妥當的地方,做臣下的不能好言相勸,尊重天子,反而借過把他殺了,自立為王,這不是弒君是啥?
轅:哦,照你這麼一說,那咱們的高祖(劉邦)就不是取代秦朝而即位的天子啦?
黃:……

或許連轅固生自己也沒有猜透孔子撂下的謎語,以至於在「黃生」的如簧之舌面前有些招架不住,最後只得祭出「高帝」這一「殺手鐧」,才算堵住了黃道士那張「烏鴉嘴」。

景帝見場面有些尷尬,便出來打圓場,結束了這場可以載入中國文化史的對話,他說:

吃肉不吃馬肝,並不是不懂得享受;搞學問的不談「湯、武革命」,沒有人說你愚昧無知。

聽那口氣,分明是向著「黃生」的,這是因為黃的觀點有利於維護現政權。至於先祖的是非,已經過去很久了,再提意義不大——皇帝最關心的是現實利益。當然,轅固生的看法,皇帝也不敢說什麼,畢竟自己也是從高祖劉邦那兒一脈相承過來的。

這兩人的手上都有自己的底牌,所以才敢在大殿之上口無遮攔,其實兩人都是「得君行道」。相比而言,黃生的陰暗心理令人生厭,轅固生的理想主義立場則要「陽光」一些。

漢武帝繼景帝之位後,覺得儒學裡面有可以利用(來「為君用」)的價值,便採納了儒家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將孔孟的學說提到了國策的高度,儒學的創始人孔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被尊為素王。從此,儒家學說作為「官學」,其影響力貫穿了整個「封建時代」。其中的「湯武革命」之說也被官方默認,搞亂了中國兩千多年。

湯、武的行為在本質上是替民伐無道,但在形式上確實是弒君,孔子到死也沒能把箇中的道理說清楚。正是由於孔子在這一歷史問題上的明顯偏袒,後世的「亂臣賊子」便有了口實,他們個個都打著「替天行道」的幌子,圍繞著至高無上的皇帝寶座,殺戳——復仇(革命),殺戳——復仇(革命)……沒完沒了。

一些學者認為孔孟之道裡面關於君臣關係相對性的論述,體現了儒家思想的「博大精深」。其實不然,孔子在這一問題上採取「雙重標準」的真正原因,是他沒能號準中國歷史的脈搏。實際上,發生「湯武革命」的根本原因並不是桀和商紂王的暴政,而是源於夏朝以前「禪讓制」的終結:

即使是從今天眼光來看,五千多年前的禪讓制仍不失為一種有中國特色的準民主制度,近乎完美的政權更迭方式至今令人神往——

遠古的堯帝覺得自己老了,就問大臣,誰可以接替自己。大臣們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後堯帝選擇了舜,把他作為重點培養對像。為了獲取關於舜的第一手「情報」,堯帝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了他,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觀察和考驗,堯認為舜過關了,在世時便把帝位讓給了舜。

——這裡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人民在禪讓制中所發揮的一定作用。

當堯死後,舜帝為了表示謙讓,讓位給堯的兒子丹朱,在「世襲制社會」這本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因為堯以前的帝位都是這麼一路傳下來的。但這回老百姓不幹了,自堯執政以來,「民主意識」已經深入人心,當有人要以種種藉口破壞時,人民當然不會答應。老百姓二話不說,紛紛行動起來,發起了全國性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各部落均不執行丹朱的命令。丹朱有自知之明,只得還位於舜。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禪讓制的實現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最高統治者的「良心發現」,是典型的「自上而下」的準民主政治制度。但僅靠個人品德維持的社會制度,顯然沒有保障,一旦「根深柢固」的家族感情戰勝了理性良知,越來越顯赫的帝位,便成了野心家們垂涎爭奪的誘餌。

接下來的史實說明了這一點。

舜帝在位時,洪水為患,用盡多種辦法也沒能治理好。後來大禹治水成功,贏得民心的同時,心贏得了舜帝的信賴。大家一致推舉禹為舜的接班人。舜死後,禹也曾表示要讓位給舜的兒子商均,各部落均不同意,禹才繼承帝位。禹帝是一個英明的領袖,可他的兒子啟卻不爭氣。禹帝積勞成疾,在巡視東方的途中逝世,啟乘機殺掉他父親挑選的帝位繼承人伯益,自己坐上了帝位。當時也有不少部落對此表示強烈的憤慨,捍衛「民主」的武裝起義此起彼伏。但啟跟丹朱不一樣,他要心狠手辣得多,更為重要的是,他要比丹朱更善於攬權(一些大部落的首領跟他的私交不錯),於是啟的手裡使有了一把鎮壓異己的利劍。一番血腥廝殺之後,各地的暴亂與抗議平息了,啟毫不猶豫地埋藏了禪讓制,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世襲制取而代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分封制王朝誕生了,中國從此步入「家天下」的漫漫長路,不再回頭。

夏啟殺伯益算不算弒君?孔子沒說,或者不好說。但禪讓制的曇花一現一直令孔子耿耿於懷。他老人家在撫今追昔時,總是忘不了那一刻夢幻般的芬芳。

開了一個壞頭,緊接著的時代便有樣學樣。湯武幹得並不漂亮,他們登上王位之後,沒有恢復禪讓制,而是接著搞那一套家族世襲制。同時,隨時社會生產力的不斷提高,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也在不斷提高,誰不想將天下的財富攬為己有呢?最終,感性戰勝了理性,愚昧戰勝了科學。這哪能叫「革命」,我看只能叫「延續」,最終害人又害己,遺害無窮。其最終結果便是沒有一個朝代能夠善終,老百姓也跟著遭罪。

夏桀和商紂王那悲慘、可恥的下場自不必說,周朝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堂堂一大帝國因周幽王的荒唐之舉瞬間土崩瓦解,犬戎族趁機攻入首都鎬京,殺死了周幽王。平王遷都洛陽後,周王室成了名存實亡的傀儡。為了爭奪霸主的地位,底下一百七十個諸侯國大打出手,那種血腥混亂的場面可想而知。一時間,許多老百姓家破人亡、背井離鄉,「暴力」、「復仇」成為那個時代的主旋律——中國進入戰火紛飛的春秋時期。

三、

在這段長達242年的時間裡,中國的「暴力革命」循環史得以充份的演釋。

幾乎所有的暴力都是圍繞著「王權」展開的,由於「弒君」與「革命」的概念不清,今天你「弒君」,明天我就「革命」;你報復,我就反報復。讎恨的種子像漫天飛雪,覆蓋了華夏大地。——人們已經辨不清方向……

孔子陷入了沉思。

他害怕了,對先前的「冒失」言辭有些後悔了,於是他寫了《春秋》——「弒君」還是「革命」,這得定下一個鐵的規矩才行,否則誰都會找藉口興風作浪,孔子一跺腳一周公以後的「弒君」、「篡位」沒得商量,無論哪種情況,都是「弒君」、「篡位」。但以前說過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先前的「湯武革命」之說旋即讓他陷入了巨大的歷史悖論之中。

例如,由他「欽定」的晉相國趙盾弒君一說。

按說晉靈公的荒淫暴虐跟桀紂比起來,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終於,趙盾的侄子趙穿忍無可忍,設計殺死了這個大國賊。

至於趙盾,當時已經出逃在外,根本不就知情(其實就是知情也無可厚非)。想當初,晉襄公臨終前要立七歲的夷臬(即晉靈公)為太子,趙盾就不大同意。你想,一個七歲的兒童,哪能料理國事啊?他為國家的前途作想,建議立襄公的弟弟公子雍為國君。按說他完全可以順著襄公的意思,立七歲的國君,做為朝中重臣,到時候國家大事不就他一人說了算?可他偏不。即使靈公被人殺死之後,他回來仍舊做他的國相,並沒有像湯、武那樣自立為王。由此可見,趙盾是當之無愧的君子,其德行絕不在湯武之下。

可見孔夫子這「一刀」切得太離譜了,我想連他自己也會覺著不妥吧。或許老人家認為晉靈公不怎麼壞,至少沒壞到桀紂那個份上,是奸臣屠岸賈在禍國殃民,晉靈公讓他給帶「壞」了。總而言之,一切都是趙盾的錯,屠岸賈惹的禍。但問題是,如果晉靈公不好「這一口」,屠岸賈能怎麼著呢?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歷史上的「小人誤國」之說統統都是藉口,怎麼沒見著哪個奸臣去粘堯舜呢?像共工、灌兜和鯀這些個卑鄙無能之輩,還沒等他們興風作浪,早就被堯舜流放了。

不管怎麼說,晉靈公確實被人殺死了。當時的史官董狐就在史書上如實寫下了「趙盾弒其君」,孔子也因此稱讚他是「古之良史」。只一句話,褒貶一目了然。這回孔子的理由很簡單,既然晉靈公被趙盾的侄子所殺,身為正卿的趙盾就不能置之不理。無論如何,趙盾是板上釘釘的「弒君」奸臣,在老人家看來,趙盾才是幕後真兇。

孔子給趙盾定了性,歷史老人也不敢有二話,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就讓孔子尷尬萬分了。不久,趙盾病逝,大難不死的屠岸賈乘機報復,聲討趙盾的「弒君」之罪(倒是跟孔子的觀點一致),新上台的景公是個糊塗蛋,竟然准奏。復仇的時刻到了,歹毒小人屠岸賈當然不會錯失這一天賜良機,下起手來毫不留情——趙盾一家男女老少一百多口被他親自帶兵殺死,連那位著名的「紙上談兵」將軍趙括也在其中,趙家僅有一個男嬰幸免於難。面對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孔子作何評價,不得而知。但按孔子先前的觀點,既然弒君為大逆不道之罪,那麼趙盾就理應受罰。如此看來,屠岸賈為靈公報了仇,正了名,等於是改邪歸正,將功補過,反倒成了大功臣、大忠臣!但中國老百姓不吃這一套,雖然他們腦子裡沒有多少政治細胞,但還是有分辨忠奸的直覺。於是,民間便有了「趙氏孤兒」復仇的故事。當人們看到孔子心目中「衛道士」屠岸賈最終也被滿門抄斬時,大伙都由衷地覺得痛快。兩千多年後一七五四年,法國啟蒙大師伏爾泰把這個故事改編成了歌劇,並注明是「五幕孔子的倫理」,還真跟孔子扯上了關係,不過是驢唇不對馬嘴。

本來,東西方兩位最具代表性的思想家應該有更深層次的交流,可惜伏爾泰只是瞥了孔子一眼,兩人便擦肩而過了。孔子留給「洋同行」的,只是一些破碎、浮華的影像。中西文化是一條鐵路上的兩條鐵軌,從來就沒有真正地相交過,也許永遠也不可能相交。

但孔子絕非伏爾泰之流眼中那般簡單。如果說上面的「弒君」例子情況特殊的話,那麼,接著再來分析一下春秋末年發生的另一起「弒君」的經典情景劇,對於我們進一步深入了解孔子的思想,或許能有些幫助。這個「故事」比上一個要簡單得多——齊國權臣崔杼謀殺國君齊莊公。自由主義者伏爾泰可能不喜歡它,但孔子肯定喜歡。〔……〕。

齊國太史本著對歷史負責的態度,毅然提筆在竹簡上寫下「崔杼弒其君」一句。崔杼聞訊大怒,下令將太史斬首示眾。

太史的二弟得知後,面不改色,又把這句寫上了竹簡。同樣被殺。

與此同時,有一個叫南史氏的,先前跟太史一家毫無關係,出於一腔義憤,竟也扛著竹簡前往太史衙署,準備接太史三弟的班。

這是一場意志力的較量,心虛害怕的是崔杼,當他殺了第二個卻又第三個站出來時,他就心虛了——這樣下去,那還不鬧得世人皆知。崔杼沒敢再殺太史的三弟,他最後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在正義面前,強權最終低下了頭。

今天我們讀到這句話時,已經是二千多年以後了。竹簡換成了白紙,文字的血跡已經風乾,只有那一股「殺身成仁」的人格力量躍然紙上。心,沉甸甸的,這便是良知的份量。

也許孔子是對的,他不是不喜歡禪讓制,他的終極理想不就「天下為公」嗎?他也並非不知道春秋時期的「弒君」政變有對有錯,他先前不也盛讚過「湯武革命」嗎?

但春秋社會的血腥、無序和動盪已令他痛心疾首。在春秋242年間,「獄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兇手和入侵者個個都打著「革命」的旗號「斷之以戰伐為之者」,沒人能一一說清這裡面到底誰對誰錯。孔子絕望了,憤怒了,他將心中的怒火傾瀉到《春秋》裡面,斬釘截鐵地做出了「此固春秋之所甚疾已,皆非義也」的論斷。那意思是說:春秋時期的戰爭,都是沒有道理的。於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硬性規定也就脫口而出了。

他開始反思「湯武革命」,感歎道:「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漸矣。」他開始盛讚拒食周粟而食的伯夷和叔齊,認為他們「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不降其志」是指他們曾因反對商紂王的暴政而遭流放下事;「不辱其身」是指他們反對周武王「纂位」而絕食抗議一事。在孔子看來,這兩種品質集於一身,並不矛盾,他也要像伯夷和叔齊那樣,做一個有理性的持不同政見者。

孔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可他那套大道理有誰聽得進去?家破人亡之際,人們更關心的是物質得失。孔子鬱鬱而終,臨終嘆曰:「天下無道這麼久了,卻沒有人願意聽我的主張啊!」春秋很快就過去了,這時,天下已經完全失控,「湯武革命」之說深入人心。「暴力革命」的洪流將一切吞沒,中國從此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冤冤相報」的深淵。

在這個問題上,二千多年後的魯迅先生就要比孔子精明一些,他既反應孔子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舊秩序,又反對他的「湯武革命」一說。在《而已集‧小雜感》裡,魯迅以其一貫的黑色幽默「解構」了革命: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殺於反革命。反革命的被殺於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而被殺於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而被殺於革命的,或並不當作什麼而被殺於革命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先生真不愧為「主席」盛讚的「現代聖人」,真不知他此這般精醒的腦子是如何造就的,只知他早年曾留學日本——日本就沒有發生過改朝換代的「革命」。兩千年來,日本政府(幕府)倒是經常換,而是天皇一姓相承,日本的文化得以一脈相承。過去,日本差不多什麼都學中國,卻沒學孔子的「湯武革命」。若孔子天上有知,不知當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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