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岷：莊子校釋序(1944)

王叔岷：《莊子校釋》

（臺北：臺聯國風出版社影印民國三十三年〔1944〕鈔本，1972年），

〈自序〉，頁1-4。（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六）

《漢志》及《呂氏春秋．必己篇》高誘注並稱《莊子》五十二篇，今所存者，僅三十三篇，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乃郭象刪定之本。郭本內外雜篇之區畫，蓋隨意升降，如〈內篇齊物論第二〉「夫道未始有封」下《釋文》引崔譔云：「齊物七章，此連上章，而班固說在外篇。」可知班固所見五十二篇本「夫道未始有封」章，原在外篇也。又如隋釋吉藏《百論疏卷》上之上云：「《莊子》外篇庖丁十二年不見全牛。」今本此文在〈內篇養生主第三〉。唐釋湛然《輔行記》卷四十云：「《莊子》內篇自然為本，如云雨為雲乎？雲為雨乎？孰降施是，皆其自然。」今本「雨為雲乎，雲為雨乎，孰降施是」在〈外篇天運第十四〉，可知所據本，皆與郭象異也。

即內篇先後次第，郭本亦有所顛倒，如〈大宗師篇第六〉「此古之所謂縣解也」下，《釋文》引向秀注云：「縣解無所係也。」而〈養生主篇第三〉「古者謂是帝之縣解」下向氏反無注，可知向氏所見〈大宗師篇〉當在〈養生主篇〉之前也，至於外雜篇，昔賢多疑為偽作，然今本內外雜篇之名實定於郭氏，則內篇未必盡可信，外雜篇未必盡可疑，如《荀子．正論篇》云：「語曰坎井之鼇，不可與語東海之樂」，此即引《莊子》外篇〈秋水〉之文也。《荀子》去《莊子》未遠，則〈秋水〉雖在今本外篇，而為《莊子》所作，自可無疑。又如《韓非子．難三篇》云：「故宋人語曰：一雀過羿，羿必得之，則羿誣矣，以天下為之羅則雀不失矣。」此即引《莊子》雜篇〈庚桑楚〉之文也（莊子即宋人）。韓非子去莊子亦遠，則〈庚桑楚〉雖在今本雜篇，而為莊子所作，亦可無疑。其他類此之例尚多，故《莊子》外雜篇之真偽，誠有待於商榷，決不可囿於郭氏之區畫，而輕於致疑也。

即郭氏所删畧之各篇，使今日見之，有足與今本三十三篇並存者，亦未可知，如《世說新語．言語篇》注引《莊子》逸文云：「海上之人好鷗者，每旦之海上，從鷗游，鷗之至者，百數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從汝游，取來玩之。明日之海上，鷗舞而不下。」（又見《文選．江文通雜體注》注、《呂氏春秋．精諭篇》、偽《列子．黃帝篇》亦並載此文）《文選．左太沖魏都賦》注、〈王元長三月三日曲水詩序〉注並引《莊子》逸文云：「尹需（一作儒）學御三年，而無所得，夜夢受秋駕於其師。明日往朝其師，其師望而謂之曰：吾非獨愛道也，恐子之未可與也，今將教子以秋駕。」（《呂氏春秋．博志篇》、《淮南．道應篇》並載此文）如斯之類，厥例甚多（詳後附錄一），並無傷於巧雜，又何嘗不足與今本三十三篇之文並存乎？可知郭氏之不免以私意去取矣。郭氏於舊有篇第，亦隨意分合。如蘇軾《莊子祠記》謂〈寓言篇〉末當連〈列御寇篇〉首，今審〈寓言篇〉末「陽子居南之沛」章及〈列御寇篇〉首「列御寇之齊」章，其旨意實相含接（《道藏》羅勉道《南華真經循本》從蘇說，以二章相連是也）。偽《列子．黃帝篇》襲用《莊子》文正以二章相連，尚存《莊》書之舊。今本蓋郭氏分之也。《北齊書．杜弼傳》稱弼注《莊子．惠施篇》，今考〈天下篇〉「惠施多方」以下一章專論惠子之學說，與上文不必相連，舊必另為一篇，杜弼注專施篇，疑即指此，或存《莊》書之舊，今本蓋郭氏合之也。又如〈田子方篇〉末「楚王與凡君坐」章《釋文》云：「俗本此後有孔子窮於陳蔡及孔子謂顏回二章，與〈讓王篇〉同。眾家並於〈讓王篇〉音之。檢此二章無郭注，似如重出，古本皆無謂無者是也。」但審今本〈讓王篇〉，文多雜湊，孔子窮於陳蔡及孔子謂顏回二章，實不合於〈讓王〉之旨（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子列子窮、楚昭王失國、原憲居魯、曾子居衛五章亦然），則不當在〈讓王篇〉，俗本在〈田子方篇〉，或尚存古本之舊，亦未可知。古本即不在〈田子方篇〉，亦不當在〈讓王篇〉。蓋今本〈讓王篇〉之雜湊，必非古本之舊，識者自能辨之也。郭氏删定三十三篇之後，已不能見《莊》書之舊，三十三篇傳至今日，暓亂譌奪，又紛見迭出，自王念孫、洪頤煊、俞樾、孫詒讓、章太炎、劉師培、奚侗諸賢相繼討治，發正已多。岷專治此書三載，復出所弋獲，因據《續古逸叢書》宋刊本（逍遙遊篇至至樂篇南宋本，達生篇至天下篇北宋本）作《校釋》五卷，凡一千五百六十九條，《莊》書五十二篇，雖不可備見，郭本三十三篇之舊，庶可繼此而復矣。中華民國三十三年仲秋二十日簡陽王叔岷寓四川李莊之栗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