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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4月21日星期一

武內義雄著,連清吉節譯:〈日本的老莊學〉

武內義雄著,連清吉節譯:〈日本的老莊學〉,
《鵝湖月刊》第193期,1991年7月。頁41-45。

(按:原文標點係按日文習慣,例如不用書名號《》而用複引號『』,又以分號;為逗號,。今一併按華文習慣更改,而不另出注。)

一、中國老莊學的流行

老子與莊子雖被以為同一系統的思想,但兩者之間仍有相當大的差異。老子雖以諸現象為大道運行過程中所產生的事象,卻不逐一考究之;莊子則以宇宙諸現象為大道運行中不可或缺的,且逐一考察之,進而推衍萬物齊同之論。亦即老子以宇宙全體說明個體事物,莊子是以個體事物的立場說明全體。因此,老子主張不敢為天下先,捨雄守雌,柔弱謙下以爲處世的要諦;莊子則以為發揮個人自己的性能而達成全生保身的目的。換而言之,因老子之論,可養成順從之德;依莊子之說,則不免產生隱遁思想或獨善意識的流弊。

此一區別,至少至西漢之初已為一般所認同。如《莊子.天下篇》所載的老子與莊子的區別及評論,荀子亦分別批評老子與莊子。漢初曹參、陳平等政治家皆以老子無為之治布施天下,於莊子則未有尊信。以老子與莊子為同一系統之思想並以老莊並稱之者,則始於淮南子。雖然如此,於淮南王之時,乃儒學振興之際,老莊思想則不再受到重視。迨及魏晉六朝,一般風尚始脫離儒學轉向老莊,爲老莊之全盛時期。此所謂老莊,莫如謂之莊周哲學的全盛期,蓋雖解釋老子思想,亦多以莊子之哲學為之。如最受推崇的王弼老子注,若繹其全篇注疏,則可察知其乃以莊子思想而為之解釋敷衍的。又描繪當時社會的《世說新語》,則指出老莊思想風靡一時的弊端。故知老莊思想確實是一時興盛。而此時代思潮之代表者,竹林七賢,無不清淡雅論,娛悅心靈;至於經濟之志則絲毫不存。故趙甌北的《二十二史劄記》曰:「學者宗老莊而黜六經,談者為辯虛蕩而賤名檢;行身者為通放濁而狹節信,仕進者貴苟得而鄙居正,當官者高望空而笑勤恪。」則一語見的地指出時代的事相,批評老莊思想流行的弊害。


宋代之時,對於老莊思想的研究,又有新的見解。其代表者,則是蘇轍的《老子義》和林希逸的《老子口義》。蘇轍的《老子義》收載於《道藏》得字號中,書末有「大觀二年蘇子由」的題言。據此,此書乃成於其貶謫筠州之時。是時,其與僧侶交誼甚深,篤信佛學,故比較〈中庸〉與《六祖壇經》以證明儒、佛的思想同一。非但如此,其《老子義》亦以為老子之道別於儒、佛者。朱子的《雜學辨》曰:「蘇侍郎晚著此書,吾儒合老子猶爲未足,又合釋氏彌縫之。」蓋蘇子由以儒、老、佛為同道的見解,乃異於歷來研究者。其後,林希逸承襲蘇轍之說,且進一步地指出:「蘇子由力說於《老子》書與佛書相合之旨,此蓋通過莊子以理解老子者也。莊子雖承襲老子思想,卻未必全同於老子。若從莊子的立場來讀《老子》,則老子與佛教相似;若脫離莊子的思想,考察老子的思想,則老子與儒家的思想一致;即便有相異者,亦僅是矯世憤俗,言語過激而已。」由此可知,蘇子由乃從儒家的立場,說明老佛一致,林希逸則從歷來的所謂的「老莊為一」的觀點抽離出來,以為佛經與莊子一致,老子與儒家相似。換而言之,老子與莊子分離而與儒家合致,乃宋代與老子的新見解。

綜上所述,中國的老莊研究凡三變。第一期,即西漢以前,以老莊的思想相異;第二期,即魏晉六朝時代,以老莊無異,進而以莊子的思想解釋老子。結果導致老莊清談風靡一世,風俗教化敗壞;第三期,即宋以後,老莊分離,老子與儒學相合。結果給與儒家道德的哲學根據,二者乃能融道。換言之,姑且以第一期為老莊別行的時代,則第二期或可名之為老莊相合的時代,第三期乃是老莊分離、老和儒相合的時代。

二、奈良時代的老莊 (原文略)
三、林希逸《口義》的傳來和流行——江戶時代的老莊學(一)

平安朝完成的《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載記著《老子》河上公註二卷、王弼註一卷、周文帝《註》二卷、玄宗《御註》二卷、賈大隱《述義》十卷、梁武帝《義疏》八卷,周弘正《義記》六卷、張君相《疏》四卷等」二十多種老子注;又有《莊子》司馬彪註二十卷、郭象注三十三卷 、王穆夜《義疏》二十卷、張機《義記》十卷、周僕射《講疏》八卷、成玄英疏十卷等十數種。可知當時頗多《老》《莊》注疏傳至日本。全數之書雖未必為一般所傳誦,其中二三部書廣為流傳則非虛言。如村上天皇的皇子具平親王所御撰註的《弘決外典鈔》,即屢屢引用《老子》的河上公註及賈大隱《義疏》、《莊子》的郭象注。現存最早之古鈔本是奈良《聖語藏》的河上公《老子註》下卷及栂尾高山寺所藏的郭象《莊子注》殘卷七卷,此二書相傳為鎌倉時代所傳鈔的。由是可知,平安朝至鎌倉時代,廣為閱讀的是《老子》河上公註和《莊子》郭象注。一般以爲河上公註是漢文帝時隱逸之作,但據法國國民圖書館所藏敦煌出土的河上真人本的序文,或為吳的葛玄至晉的葛洪之神仙養生家所作的。其獨善思想與全生保身主義,蓋與王弼相似。至於郭象的《莊子》注,乃根據向秀註添增而成的,其內容則是以清言而養真逍遙為宗尚的。由此可知,平安朝所傳入的老莊,仍不脫神仙家清談家者流的範疇,並未加入儒家品德教化的色彩。

平安末期至鎌倉時代,屢經動亂,世局擾攘,輒有人生乏味之感,故於老莊之嗜愛則不能抑止。兹比較枕草子「文則文集、《文選》」與徒然草「書則《文選》、《白氏文集》、老子之言、南華之篇」的敍述,則可想知時尚推移之一斑。加以當時禪僧東渡之增多,助長老莊之關心亦可想像而知。

禪僧東渡,傳人中國新儒學,促使日本朱子學的發展是無可爭的事實。至於老莊思想究竟有無新的開展,則未可確知。唯足利時代傳鈔之河上公《老子註》或可見其蛛絲馬跡。此書有中國版本所無的葛洪老子序,序題之下注有「見述義」三字;本文眉批屢有賈大隱說之引述,由此可推知,足利時代乃通過賈大隱的《述義》以理解河上公的《老子註》。又眉批處亦「新注」之文 ,即林希逸《口義》之文。如前一節所述,林希逸《老子口義》乃完成於宋景定年間的「新注」,代表老子脫離莊子而與儒家綜合的思想。此一「新注」記入河上公注本,則意味老子思想詮釋的新見解。林希逸之注的傳入日本,除隨禪僧東渡之外,或別無他途。果真如此,禪僧東渡,於日本老莊學的研究亦有新的開展。

德川幕府以後,慶元年間各種典籍或以銅板,或以木刻地大量出版。其中河上公注與林希逸共同出版。其後,林羅山訓點《林氏老子口義》,並加口語解釋的抄本行世。自此以後河上公注不行於世,僅林氏《口義》幾度翻刻而流傳於後代。此足利至德川之老莊研究的流衍,猶如南北朝朱子新注傳入,明經博士之經學動搖以降,德川時代朱子學全盛一般。林氏《口義》輸入之後,《口義》亦完全取代河上公註而一時流行。倭版書籍考卷云所載者:「《口義》是宋代儒者林希逸所作。老子諸注中,以《口義》之注為勝。《口義》之倭訓始出於羅山先生。」即顯示林希逸《口義》為時人所重。是故後世之老子注釋,如中井履軒之《老子雕題》、金蘭齋之《老子國字解》、山本洞雲之《老子諺解大成》,無不以林希逸《口義》為底本。由此可見林氏《口義》誠盛行於世。換而言之,德川時代的老子學即林希逸注,而林希逸注的特徵是老子與儒家的相契。故此時代的老子觀,即此特徵之凸顯。

四、徂徠門下的老莊學——江戶時代的老莊學(二)

德川時代之老莊學,除了林希逸《口義》之輸入外,尚值得留意的是日本學者自身的註解及獨自見解的陳述。如此註解及獨見的盛行,乃由徂徠倡行古文辭學及鼓吹研究諸子的結果。兹表列徂徠門下之老莊研究於下。





此表為徂徠門下及其老莊注釋書。兹舉海保青陵之《老子國字解》,以見其注疏之用心。


海保青陵,名皐鶴,青陵者其號也,遊宇佐美灊水門下,習徂徠之學。曾任尼個崎城主青山侯儒官。其後周遊諸國,倡行經濟之學。著有《老子國字解》、《莊子解》、《文法披雲》、《稽古談》等書。其經濟學諸書今收載於日本經濟叢書中。《老子國字解》則見收於關氏所刊行的《老子國字解》全書中。《莊子解》今未見。

徂徠之所以留意諸子之研究,乃為了歸納古文辭法而蒐集材料的。其研究頗富科學性。因而其門下之老莊研究,乃以正確研讀老莊之書為目標。如其弟子宇佐美潭水之校刻《老子》,即以王弼本為根據,又為了對照諸家之異同而選擇陸德明《音義》合刻之,更摘錄焦鑛《考異》及孫竑《古今文考正》,列於眉批。至於足資參考之先秦諸子,亦註記無遺。此一研究之為海保青陵所繼承固可想像得之。海保青陵之《國字解》亦以王弼注爲底本而加 以注疏。惟王弼本之有誤謬的訂正及獨得之見解。誠值得注目。是故其對於老子全體思想之理解,固有會心者。其曰:

老子為何時之人蓋不可知。《史記》本傳所載,亦不知何人為真老子。…… 細繹《老子》五千言,老子後於孔子。孔子生於周末,天下不得靜謐,故立仁義,…… 然此時天下攻伐不止,日夜用心於他國之襲取,坐於他人之上座,孔子之道乃不得行。…… 其後老子出,亦陰崇仁義之說。是時諸侯問學於老子,老子則說之必取其人之物,坐其人之上。諸候又問如何取人之物,老子對曰:凡欲取人之物,必先不取之物。問如何坐人之上,則對曰:凡欲坐人之上,則必行於人之後。此不取人之物,行於人之後,乃由人情推及仁義。故天下之人皆取老子之學。由此可知老子後出於孔子,皆勸世人行仁義。 其惡仁義者,乃表象而已,其內涵皆仁義也。故鶴,老子皆孔子之後人也。老子可謂助孔子者,真儒者也。

右文為《國字解》卷首之總論。乃以老子乃暗合孔子之精神而斷言老子為真儒者,固較孔子晚出者也。此論理路井然,出人意表的結論亦令人嘆服。其研究態度與因龔林希逸《口義》之學者迴異 。至其結論以為儒、老一致之見,則是當時老子觀的特徵。

五、折衷學派的老莊學——江戶時代的老莊學(三)


折衷學派之老莊研究,如左表:

折衷學派之注釋乃受到徂徠學派的刺激而出的。兹舉東條一堂和大田晴軒為例,略述其研究梗概。

東條一堂,名弘,字士毅,一堂者其號也。上總(今千葉縣)人。游學於皆川淇園及龜田鵬齋的門下。所著《老子標識》收載宇佐美潭水所刻王弼注《老子》於眉批。其原本今藏於東北大學附屬圖書館。朱黃的注文滿溢於眉批處。東條一堂於卷首敍述其述作緣由。古來《老子》註本之離旨與架空者頗多,本文異同者多,且是非難決。故首先非得正確之定本不可。其次,老子 最早的註本之河上公注,其為葛玄以後之偽作,宜有根據。現存老子最早注本的王弼注,東條一堂則以為宜確認其正確者,而考核之方,則以宇佐美潛水校本為底本,由參採武英殿本及《永樂大典》之引文、釋文以校正之;進而匡正老子本文之誤謬。 由此可知東條一堂誠盡全力於王弼本的校正。雖然如此,其並非以為王弼註為最佳,反而指斥王弼為清言之雄。換而言之,其致力於王弼本之校定,意在還原《老子》的原貌,以便正確地注解《老子》書。東條一堂的努力終完成宇佐美潛水未能完成的志向,至於其校定之正確者,或檢查押韻以決是非或註文所引以正經文,必得肯綮之證據,以為論述之依據。例如《老子》第二章 「萬物作焉而不辭」,傳奕本作「萬物作而不為始」,畢沅以為是。然檢尋王弼注十七章之注,引作「萬物作焉而不為始 」,三十八章引作「萬物作焉而不辭」。是知王弼所見有此二本老子,故東條一堂以未可妄下斷語。其於《老子》之校正,蓋如此者,皆以慎重之態度出之。惟老子之精神為何,東條一堂則未有明確地說明。

大田晴軒,名敦,字叔復,大田錦城之三子。天資聰慧而好學,頗有好評。其父錦城有《老子妙徽》一書,今未見。大田晴軒之《老子全解》為日本老子注之翹楚。其將老子本文與《莊》、《列》等先秦諸子相比對,藉以求其古義,往往數千言而不能止。乍看其解,或以為其謂老莊同一,細繹其注疏之旨,異同之處,判然分明。如其解十六章「復命曰常」之義,引〈中庸〉「天命之理性」,以「復命」為復天命之性也。天性則常,故以復命為常也 。又進而言之,蓋以老子之學出自《周易》,復之初九為震,復則震動而見天理。如此,老子與儒家之精神同一也,至於其後之 《莊子.繕性篇》復性、復初之說,似沿襲《老子》之言者。然細究其說,則與老子復命之說大有逕庭。是知老、莊之學固有區別者也。我所見之《老子全解》未有序文,然擄岩橋遵成所引,大田晴軒之《老子全解》序曰:

子之學賅博精邃,其旨不易解。後喜此者取之而為申韓、為楊墨、為兵家、為道流。不涉玄虛高遠則必為慘激苛刻,是豈老子之意耶?余以論之,則老子純乎聖賢之學而已。

則可知其主張區別老、莊;以老、儒相通。

六、結論

德川時代老莊學之特色,一般而言,蓋由河上公注轉移至林希逸注之研究。唯徂徠學派與折衷學派則未必以林希逸為滿足,乃根本地考校本文,比較先秦諸子,進而探究《老子》之真義。二學派研究之共通特徵在於老莊有異、老儒相通。換言之,老子乃從孔子的另一面精神申說其旨趣者。亦即,在主張老莊乃共同敘述全生保身之旨的時代,乃以老莊為獨善主義,有害於國家政治,進而排斥老莊之學。然則江戶時代以來,即有區別老、莊;以老子與儒家相通之主張廣布流傳。此一現象,或於日本國民性爲何的意義上,有某些程度的暗示。我以為徂徠、折衷學派之註釋,即脫離後世之註解,直探老子本來意義之研究,固有其價值存在。

(後記:原文收載於《武內義雄全集》第六卷〈諸子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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