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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3日星期一

(187) 林雲銘:〈莊子總論〉、〈莊子雜說〉等

(清)林雲銘:《莊子因》,
收入嚴靈峰編:《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編》
(藝文印書館據清乾隆間白雲精舍刊本影印),第18冊。

方勇《莊子書目提要》(頁185-186)云:
林雲銘,字西仲,福建侯官人,生卒年不詳。清順治十五年進士,官徽州府通判。王晫《今世說》謂其少嚐學,每探索精思,竟日不食,里人皆呼為書癡。著作有《挹奎樓文集》、《吳山鷇音》、《莊子因》、《楚辭燈》等。今案《增莊子因序》(1688),中有「余注莊二十有七年矣」之語,則《莊子因》當起筆於順治十八年(1661)。

〈莊子總論〉
三十三篇之中,反覆十餘萬言,大旨不外明道德、輕仁義、一死生、齊是非、虛靜恬澹、寂寞無為而已矣。篇之有內有外有雜,皆出於世俗,非當日著書本意。內七篇是有題目之文,為莊子所手定者。外篇、雜篇各取篇首兩字名篇,是無題目之文,乃後人取莊子雜著而編次之者。〈逍遙遊〉言人心多狃於小成,而貴於大。〈齊物論〉言人心多泥於己見而貴於虛。〈養生主〉言人心多役於外應而貴於順。〈人間世〉則入世之法。〈德充符〉則出世之法。〈大宗師〉則內而可聖。〈應帝王〉外而可王。此內七篇分著之義也。然人心惟大故能虛,惟虛故能順,入世而後出世,內聖而後外王,此又內七篇相因之理也。若是而大旨已盡矣。

外篇、雜篇義各分屬,而理亦互寄。如〈駢拇〉、〈馬蹄〉、〈胠篋〉、〈在宥〉、〈天地〉、〈天道〉皆因〈應帝王〉而及之。〈天運〉則因〈德充符〉而及之。〈秋水〉則因〈齊物論〉而及之。〈至樂〉、〈田子方〉、〈知北遊〉則因〈大宗師〉而及之。惟〈逍遙遊〉之旨則散見於諸篇之中。外篇之義如此。

〈庚桑楚〉則〈德充符〉之旨,而〈大宗師〉、〈應帝王〉之理寄焉。〈徐無鬼〉則〈逍遙遊〉之旨,而〈人間世〉、〈應帝王〉、〈大宗師〉之理寄焉。〈則陽〉亦〈德充符〉之旨,而〈齊物論〉、〈大宗師〉之理寄焉。〈外物〉則〈養生主〉之旨而〈逍遙遊〉之理寄焉。〈寓言〉、〈列禦寇〉總屬一篇,為全書收束而內七篇之理均寄焉。雜篇之義如此,若〈刻意〉、〈繕性〉義有所屬而無味,〈讓王〉、〈說劍〉、〈盜跖〉、〈漁父〉無所屬而多疵,昔人謂為昧者勦入,非虛語也。〈天下〉一篇則後人訂《莊》者所作,是全書之後序耳。然則或曰外,或曰雜,何也?當日訂《莊》之意,以文義易曉,一意單行者,列之於前而名「外」;以詞意難解、眾意兼發者,置之於後而名「雜」,故其錯綜無次如此。蘇子瞻謂分章名篇皆出於世俗,非莊子本意,猶信。

〈莊子雜說〉計二十六則

  1. 莊子另是一種學問,與老子同而異,與孔子異而同。今人把莊子與老子看做一樣,與孔子看做二樣,此大過也。
  2. 《莊子》全部以內七篇為主,外篇、雜篇旨各分屬而總不離其宗。今人誦其文,止在字法句法上著意,全不問其旨之所在,此大過也。
  3. 《莊子》末篇厯敘道術,不與關、老並稱,而自為一家。其曰: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此種學問誠所謂「不可無一,不可有二」者。世人乃以老莊作一樣看,過何也!
  4. 莊子另是一種學問,當在了生死之原處見之。其曰「遊于物之所不得遁」一句,即「薪盡火傳」之說,為全部關鑰。老子所謂「長生久視」,則同而異也。孔子所謂「未知生焉知死」,則異而同也。
  5. 莊子言逍遙、言重閬心,期乎大;老子言儉、言慈、言嗇心,期乎小。是其工夫不同處。老子言「無名,天地之始」,莊子卻言「泰初有無無,有無名」,則無名之上尚有所自始矣,是其立論不同處。若云子夏之後流為田子方,子方之後流為莊周,即謂莊子與孔子同,而與老子異,亦無不可也。
  6. 莊子宗老而黜孔,人莫不以為然。但其言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辨。何等推尊孔子?若言其宗老也。則老聃死一段,何又有「遁天倍情」之譏乎?要知著書之意,是非固別有在,難與尋章摘句者道也。
  7. 莊子只有三樣說話。寓言者,本無此人此事,從空驀撰出來。重言者,本非古人之事與言,而以其事與言屬之。巵言者,隨口而出,不論是非也。作者本如鏡花水月,種種幻相;若認為典實,加以褒譏,何啻說夢!
  8. 《莊子》五十三篇載在《漢書.藝文志》,嚴君平作《老子指歸》所引用者多,書中不載。如〈閼奕〉、〈意脩〉、〈危言〉、〈遊鳬〉、〈子胥〉等篇,世存其目,則此書為郭子伭刪定無疑。但外雜兩集,尚有贋手未經擯斥,世無明眼,以為相沿已久,不敢復道,然亦不可不辯也。
  9. 莊子生於戰國,兵刑法術之家徒亂人國。其所云「絕聖棄知,掊斗折衡」等語,皆本於憤世嫉邪之太甚,讀者不以詞害意可也。
  10. 莊子詆訾孔子,世以為離經畔道,不知拘儒剽竊,乃離經畔道之尤者也。攷書中所載孔子,不過言其問業于老氏,子貢稱夫子無常師,是不足為詆訾者也。若〈盜跖〉、〈漁父〉,乃其徒為之,所謂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亦已甚矣。
  11. 《莊子》篇中有一語而包數義者,有反覆千餘言而止發一意者,有正意少而傍意多者,有因一言而連類他及者。此俱可置勿論,惟先求其本旨,次觀其段落,又次尋其眼目,照應之所在,亦不難曉。
  12. 《莊子》有易解處,有艱澀難解處,有可作此解彼解處,俱無足疑止,玩上下文來路去路再味其立言之意,便迎刃自解矣。
  13. 莊子學問是和盤打筭法,其議論亦用和盤打筭法,讀者須知有盤打筭法。
  14. 莊子學問有進一步法,其議論亦用進一步法,讀者須知有進一步法。
  15. 《莊子》者近老氏,人皆知之,然其中或有類於儒書,或有類於禪教。合三氏之長者,方許讀此書。
  16. 《莊子》為解不一,或以老解,或以儒解,或以禪解,究竟牽強無當,不如還以莊子解之。
  17. 莊子大旨說:外死生、輕仁義、黜聰明,詞若不殊而其每篇立意卻又不一,當于同處而求其異,當於分處而求其合,自有得於語言文字之外。若草草讀過,便是不曾讀。
  18. 莊子用字,有與他書不同。如怒而飛,非喜怒之怒;泠然善,非善惡之善。游心乎德之和,非和順之和。此類甚多,當具別解。
  19. 莊子命意之深處,須以淺讀之,為文之曲處,須以直解之。若一味說伭說妙,只管附會,入心性裏面,便成一部罰狐禪矣。今人蹈此病者,什之八九,須痛絕之。
  20. 《莊子》或取其文不求其理,或詮其理不論其文,其失一也。須知有天地來,止有此一種至理;有天地來,止有此一種至文,絕不許前人開發一字、後人摹倣一字。至其文中之理,理中之文,知其解者,旦暮之遇也。
  21. 莊子似個絕不近情的人:任他賢聖帝王矢口便罵,眼大如許。又似個最近情的人:世間里巷家室之常,工技屠宰之末,離合悲歡之態,筆筆寫出,心細如許。
  22. 《莊子》當隨字隨句讀之,不隨字隨句讀之,則無以見全書之變化。又當將全書一氣讀之,不將全書一氣讀之,則不知隨字隨句之融洽。
  23. 《莊子》當以看地理之法讀之。欲得正龍正穴,於草蛇灰線、蛛絲馬跡處尋求,徒較量其山勢之大小,無有是處。
  24. 《莊子》當以觀貝之法讀之,正視之似白,側視之似紫,睨視之似綠,究竟俱非本色。纔有所見,便以為得其真,無有是處。
  25. 《莊子》當以五經之法讀之,使其理為布帛菽粟、日用常行之道,不起疑異於心,則與我相親矣。
  26. 《莊子》當以傳奇之法讀之,使其論一人寫一事有原有委,鬚眉畢張,無不躍躍欲出于載,而下可想見也。


〈增註莊子因序〉
古今能文之士有不讀《莊子》者乎?既讀者,有不贊其神奇工妙者乎?余竊謂讀《莊》者實未嘗得莊,而贊之者亦未嘗贊得神奇工妙處也。何也?蓋凡讀書家必先識得字面而後能分得句讀,分得句讀而後能尋得段落,尋得段落而後能會得通篇大旨及篇中眼目所注、精神所匯,此不易之法也。莊之為文,其字面有平易醇雅者,即有生割奇創者。其句讀有徑捷雋爽者,即有艱澀糾纏者。其段落有斬截疏明者,即有曼衍錯綜者。若不逐字訓詁,逐句辨定,逐段分析,如前此註《莊》諸家解其可解而置其不可解,甚至穿鑿附會,顛倒支離,與作者大旨風馬無涉。凡篇中眼目所注、精神所匯,悉付之雲霧惝怳。雖極目嘉贊,殊醉呶夢寱,莊必不受也。

余註《莊》二十有七年矣,鐫木之後,分貺良友,即擕歸里,貯建溪別墅,與二三方外畸人講究丹訣,備為印證。原不蘄於問世,寅卯閩變[1],余家盡為逆氛毀奪,所註經書藏稿十餘種同作劫灰;而是書賴有鋟板獨存,懲羹吹虀,不得不為無窮之慮,與近註《古文析義》前後編竝行於世,今且遍及海內矣。茲再加繙閱其中有鄙意所未盡者,恐初學或費探索,因竭四閱月玩味揣摩之力,重開生面,將內七篇逐段分析,逐句辨定,逐字訓詁,誓不復留毫髮剩義。而外篇、雜篇雖屬內篇註腳,遇有神奇工妙處亦必細加改訂,分別圈點,鈎截得其眼目所注、精神所匯而後已。至如贋手擬莊攛入篇內,往往得罪名教,實莊之秕莠蟊賊,必不可姑容者,謹一一摘其紕繆,從旁抹出,鐫為定本,以公同好。

昔朱晦菴《大學章句》成於五十九歲,至七十一猶改註〈誠意〉章,學以年進,務求至當不易,良工苦心,千載如見。余何敢妄儗古人?但以數十年年寢食於《莊》,久已稔其大旨,迄今論定,而段落字句之間,始無遺憾,因歎著述之難如此。海內讀《莊》者,開卷欣賞,如見其人,不至茫然射覆臆鈎,僅為世俗虛贊,當亦諒余今日之苦心也夫!

康熙戊辰季秋望日三山林雲銘西仲氏題於西湖畫舫


[1] 謂1674、1675(甲寅、乙卯)兩年,靖南王耿精忠與平西王吳三桂等合謀反清。

〈凡例〉計五則

  1. 字面訓詁,照填於本句之下,然後再解本句之意。如本句既解,應合數句而總解者,必加一小圈別之。
  2. 每段必分疏本段大意,或加評語。凡遇小段,則加「已上」二字。遇全段,則加「通段」二字。俱加一小圈別之。
  3. 凡篇中綱領中眼目必旁加重圈「Ⓞ」。其埋伏照應處旁加黑圈「‧」。其措意精深,擒詞工妙處,旁加密圈「。。。。」。其轉折另提或襯貼找足處,加密點「、、、、」。其小住歇處必加橫截「一」。其大住歇處必加曲截「﹂」。原本缺略,今悉補出,庶學者開卷了然,不煩探索。
  4. 每篇後總論必先揭出本旨,逐段啣接脫卸,如撰一篇全章八股文字,俱要還他渾成一篇妙文,不敢如前註《莊》諸家輙指東話西,自逞機鋒,將本旨盡行埋沒卻也。具眼者諒必知之。
  5. 原本音註總彙二紙,冠於編首。今恐煩學者檢閱,特改列於本字之傍,舉目即得,甚為省力。

西仲氏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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