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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18日星期二

(206) 倪匡:做木工

倪匡:〈做木工〉,
收入倪匡:《倪匡三拼》,香港:香港出版社,1984年
頁39-46。

明朝有一個皇帝,喜歡做木工,我也喜歡做木工,倒不是想沾一點帝皇之氣,而是眞正喜歡做木工。

任何手工藝的製造過程,都是從原料到成品的過程,可以給人創作上的滿足,眼看粗糙的原料,在不斷加工之下,變作成品,當成品在望之際,那種喜悅,是難以形容的。

閒話表過,且說做木工的經過。

前次〈吃人魚〉一文(刋四月九日人間版),最後提到我將各種大小形狀的魚缸,一一送出之後,家裏就多了不少空間,可以有地方放家具了,於是,向一家裝修公司接洽,請他們來做牆櫃、書架等等。裝修公司老板來了之後,左量右度,又看看我花了兩夜畫好的式樣、大小的設計圖,一面看,一面搖頭,道:「你要做的東西,全是你自己畫樣子,很難做,又不規則,價錢方面,要貴一點。」

這是做生意人的一貫手法,倒不必計較,只是請他開一個價錢出來,裝修公司老板裝模作樣,說出了一個價錢來,一聽之下,無名火冒三千丈,決定自己動手幹。從此開始了驚天動地的做木工,弄得幾乎因此喪命。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且說在聽了價錢之後,口中不言,心裏駡了二十多句粗言,將裝修公司老板送出門外,轉身,就大聲道:「我自己來做!」

老妻處變不驚,只是淡然道:「你行嗎?」
「當然行!」壯懷激烈,一副充滿信心的樣子,「人家能做,我為什麼不能做?」
老妻的目光仍舊冷淡(當年追求時,她的目光如此,寧願打光棍),不加置許。
「就算不能,我可學!」決心甚大,毫不退縮。
老妻一向知道。郎心如鐵,只好一聲輕嘆,珠淚暗垂,秀眉緊蹙,再無言語。
學,也不容易。本來對木工已有一定認識,但眞要做起來,不是那麼容易。躊躇間,恰好香港政府的「成人夜校」中有木工班在招生,於是報名,成為夜校學生,第一次上課,就傻了眼,原來老師是一個洋人,教的是洋人的做木工方法。

萬物皆有洋、土之分,連做木工都不例外。洋人做木工,木料和木料接合處,沒有「榫頭」,用的是上螺絲和上膠水,工具方面,連最基本的刨,也大不相同。鋸子用的是電鋸,各類大鋸,聞所未聞,甚至不知線鋸為何物,經我解釋一番,洋老們才恍然大悟:哦!原來是製造小提琴的人才用的那種鋸子

原來的木工知識是中國式的,學了一點洋木工,來個華洋結合。生性不耐順序漸進,不到一個月,自以為無非這樣,已經精通,所以中途退學,開始實際行動。

在開始行動之後的若干時日,才想起一個笑話:某甲學字,老師第一天教一個「一」字,第二天教一個「二」字,第三天教一個「三」字。某甲就不肯再學下去,以為可以相應類推,到有一天要寫一個「萬」字,才感嘆寫字之難。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做木工之前,自然得先準備工具。而且,自覺華洋結合,技貫中西,洋工具和土工具,不可或缺,以免埋沒天才,於是斥巨資,洋工具包括電刨、電鋸、電鑽、電磨滑機,電刨角機,洋刨,各種用法不同的强力膠水,各種尺寸的螺絲。土工具方面,包括鋸子七八種,各種大刨小刨角刨圓刨,洋洋大觀,不下七八十種之多,工具買齊,堆在一角,負手而觀,繞至三匝,突然仰天長嘯。老妻怪而問之,答曰:「昔人練氣有成,仰天長嘯,今自覺自魯班先師之後,唯此一人而已,為何不吐氣揚眉?」

老妻目光冷漠,當初若如此,願意打兩輩子光棍。

工具齊備之後,自然是購買木料,根據成品大小,計算好需要木料多寡,一車一車向家裏送。辦事效率之高,自己也感到驕傲。一日之間,屋中木料堆積如山,沙發電視,餐卓坐椅,皆要讓路。

這其中,有一個小插曲,買來的木料,大多數是六分柳安夾板。這種夾板,為了防腐防蛀,都經過化學藥品處理,而化學藥品,散發一種强烈的氣味,不僅聞到了不舒服,而且刺激眼睛,會使眼睛紅腫流淚,以致有一段時間,不少朋友以為我家遭巨變,有當面不便明言,事後或多方打聽,或電話婉言相慰者,順此致謝。

萬事皆備,只欠動工。動工的第一步,自然是鋸開木料。所用的三匹馬力手提電鋸,在未曾使用電鋸之前,心想:那還不容易,但原鋸片切將上去,木板一定應手而開,還有什麼問題?甚至連一條直線也懶得畫上去。可是等到眞的使用之際,才知道大謬不然。鋸片一轉,手已經有點把握不住的樣子,震得發抖,鋸片向木板湊上去,一連幾下吃不進去,木板已經缺了一個大口,好不容易鋸片切入,要鋸成直線,還眞不容易,不是向左,便是向右,東歪西斜,開出來的木板,自己看看也不像樣,氣惱之餘,再去投師學藝,才知道要先釘一個鋸架,固定直線,始能如願,我當時,報廢的木料,已經夠好幾個櫃子之用了。

用電鋸的慘痛經驗,比較起用電刨的經驗來,還算是小兒科。好不容易開好木板,電刨一上手,「剛剛」幾下,就已經去了兩三公分,尺寸不對了,當然無法再用,只好將所有的計劃改變,本來櫃高四呎,一律改成三呎十吋,那兩吋,就全變成刨化了!

電動工具之不易用,決非本人一人曾經此苦,和一些業餘木工談起來,幾乎人人皆有過這樣的經歷,可知天將降木工才能於斯人也,必需勞其筋骨,費其木材,不是蹴可成者也,這且表過不提。

「鋸木工塲」設在陽台上,陽台臨街,時值盛夏,赤膊上陣,布包蒙鼻,在陽台上那麼一站,街上經過的人看到已經幾乎要受驚,以為有強盜入屋。

等到鋸子一開動,木屑四濺,聲響强烈,街上途上佇足仰首而觀,塲面就更加熱烈。在衆多人圍觀之下,頗有名角登台之感,更是意氣昂揚。有時為了酬謝觀衆的雅意,不免點頭揮手,有一次一個分神,電鋸的電線碰到鋸齒,一切而斷,電流通電鋸,震撼全身。當時只覺眼前一黑,一聲大叫未曾吼出,身子已被一股極大的震盪力彈出,向後直摔在陽台的欄杆上,總算命不該絕,未曾翻出去陳屍街心,及時抓住欄杆,而斷了電線的鋸子,却因為震盪之力而直墮街心。一時之間,禍自天降,街心原來的圍觀者立時鷄飛狗走,落荒而逃,本人已經嚇得面色和口唇皆青,冷汗與熱汗齊淋,混身發顫,目定口呆,似木刻之鷄。結果,是國法家法齊至,警官數人痛斥一頓之後,繼以老妻一頓痛駡,當年若知老妻痛駡起來,自己會噤若寒蟬,寧願打三輩子光棍!

嘿嘿,若以為稍受挫折,便會胸有大志的人就此退縮,那就大錯特錯,新電鋸當天就買來,不過吃一虧長一智,此後鋸木料之際,觀衆再多,也不敢絲毫分神了。

在工作的幾天中,家人遠逃,天怒地怒,人神共憤,唯有自己,自得其樂,滿頭滿臉滿身皆是木屑,出入自如。這一段時間,家裏客人望門而去,朋友飲宴,目為怪物。身子略一抖動,洗不乾淨的木屑籟籟而下,有一次在頭髮上順手一抓,抓下一撮木屑來,恰好鄰座是一位嬌聲細氣的貴婦,訝而視之,問:是什麼?答:是頭蛩,這位貴婦當時表情之精采,至今不敢或忘。

又有一次,陳觀泰說要來談劇本。心想陳觀泰是魁梧大漢,可以不必顧忌,一面做木工一面相候,門鈴一響,打開大門,還有一位盛裝女士同來,當時不但渾身木屑,且只穿內褲,而且內褲還是被汗濕透了的,其情其景,可想而知。自經此後,一有人開門,立時披衣,不敢再學晋人了。

開工之後的一切過程,應是細表,只怕要變「長編連載」,只好從略。一直等到衣櫃要裝櫃門之際,才知道「萬」字之難寫。成品擺好,所有朋友皆有好奇心,要來看看成績如何,於是招待參觀。厚道者連聲讚好,令人飄然。客氣者頻頻點首,令人陶醉。實事求是者不發一聲,令人納悶。只有一位老朋友,看了之後,只嘆一聲,道:「倪匡,我家裏有一張椅子,椅脚脫了榫頭,你可千萬別上我家去,求求你!」

生性愚蠢,一直不知道這位朋友這樣說是他媽的什麼意思!

那一段做木工的轟烈過程,前後維持了約半年之久,各種工具投閒置散,生起銹來,英雄無用武之地,看了十分難過。

到了年前搬家,正思名將可以復出,新居裝修,又可以大展手脚,老妻赫然震動,老眼圓睜,桃腮帶怒,聲若獅吼,大喝一聲:不准!

於是一代大匠,無所施其技,悲哉!悲哉!

不過幸而如此,如今得以安居,想想,打光棍究竟不好,夫妻感情仍如初戀時焉。

附記一
柏楊
柏楊先生也曾賣過坑木,賣了幾年,仍弄不清坑木是啥。猶如倪匡先生當木工,當了個昏天地暗對木工仍然渾沌未開。怪哉。

附記二
古龍
倪匡記學木工,好友豈可不記,其弟亦記其一,倪匡制木,計有仿古馬桶一具,衣櫃一具,惜馬桶不能廐馬,衣櫃不能儲衣耳。

倪匡再記
其實又為古龍暗制棺材一口,惜古龍不肯躺耳。

(浮生記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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