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倪匡三拼》
香港:香港出版社,1984年,頁114-139。
從內蒙逃出來的小說奇才倪匡
王力行
倪匡有一籬筐古里古怪的事,他喜歡續名家的武俠小說,他把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二百萬字删成八十萬字,再繼續寫下去;金庸到外國去旅行一個月,他可以幫金庸接下去寫一個月武俠小說。他說「遍續名家武俠小說」是他的興趣。
有一陣子,他喜歡貝殼,他搜集世界各地的貝殼,當成收藏骨董一樣。他甚至還出過一本專談香港兩類貝殼的書《香港之寶貝與芋螺》。(輯按:乃英文書,題為Cowries and Cones of Hong Kong)。有一回,他看上了一個貝殼,但是價錢太貴,要三千美金,他當時買不起,很傷心,一氣之下,他對貝殼再沒有興趣。賣了貝殼的錢夠他換汽車和音響。
倪匡說他就是古里古怪的人,喜歡魚的時候,滿屋子都養了金魚和各式各樣古怪的熱帶魚;喜歡雨花台石,打開抽屜,又全是粒粒漂亮的石頭。他常有古里古怪的想法,因此他想寫科幻小說、偵探小說、武俠小說,甚至文藝愛情小說。他說:「除了馬經、狗經不寫外,其他都寫。」二十年來,他是個百分之百的職業作家。
大概很少人像倪匡那樣經歷過很多事,他常常開玩笑說自己寫小說的本錢是「學識沒有,常識豐富」。
一九五一年,他在大陸參加「人民解放軍」,那時候才剛上高中。他被派到內蒙古墾荒,有兩件事促成他決心逃離共產黨。當時內蒙古天寒地凍,有一位水利測量員帶著一個水平儀在雪地上趕路,突然後面追來一個野狼,他就用水平儀去打狼;趕跑了狼,也打壞了水平儀。後來部隊開會鬥爭這個測量員,說他損壞國家公物。倪匡在鬥爭會上忍無可忍,放聲大笑,他說:「你們說他應該怎麼辦?給狼吃掉不成?」他因為這件事被認為是反革命份子。
另外一件他印象深刻的事是當時內蒙古氣溫在零下三、四十度,路被封住了,運不了煤來取暖。軍營附近有一條小河已結成冷,河上是一個小木橋,他想河旣然結了冰,也不需要橋了,就把橋砍來取火。後來被告為「破壞交通」,關了三個多月,每天寫檢討書。他笑說:「這是我現在寫小說寫得快的原因。」
他的逃亡故事眞有點像老舍《西望長安》中的主角。他會刻圖章,就這樣找了一匹瘦馬,一路刻假圖章,造假證件,走了三個月來到廣州。一九五七年,他逃到了香港。
初到香港,他在新界荃灣紡織廠當過紮工,每天紮得手破血流。後來他進入《眞報》,做記者、編輯,還打過雜。他接觸過香港最下層社會的人,他懂那個階層的黑話;甚至到了現在,他對那些鬧區、紅燈戶的事情仍然瞭如指掌,他說:「你想像得到的事,那裏都有;你想像不到的事,那裏也有!」
「賭」和「毒」是香港黑暗社會的特色,倪匡沒有親身經驗。他懂馬經,對香港五百隻「現獄馬」記得滾瓜爛熟,炒金熱的時候,他晚上注意倫敦金價,他可以寫一本眞實的小說「炒金四十天」。
古怪的想法加上古怪的經驗,使他筆下出現二十多部科幻小說和六十多部偵探小說。武俠小說是他早年的作品,已經有近十年沒有寫武俠小說了;儘管如此,他的武俠小說也有近六百集。很多都失散了,不少是讀者過去在報上一篇篇剪下來,保存成册再寄給他。
讀小說一直是他的興趣,他說是一種享受,也是一種吸引。即使現在,他還常常看金庸、高陽和瓊瑤的小說,他說:「他們小說的高明處是你明知道它有些什麼通病,但你還是一直看下去。」他尤其推崇金庸的武俠小說,他說那是「空前絕後」的。他的願望也是寫兩部好小說,題材都定好了,一寫中國共產黨社會下成長的人,一寫香港三十年來的變遷。
(輯按:前者當為「毛主席萬歲」,已輯出。)
倪匡的多產不僅是產量多,花樣也多。他除了小說,還寫電影劇本,大部份是動作片;單是李小龍過世後寫他的戲本就至少有二十部,《少林寺》更被他寫濫了。他說:「這兩類劇本我絕不再寫了。」劇本費是他的主要收入,四、五天可以完成一部。
他還在報上寫方塊,他的方塊特色是關心小市民,他說:「因為我了解他們。」他在《明報》上每天以「沙翁」筆名寫專欄,很受注意。
對於編輯來說,倪匡是個最受歡迎的作者,因為他絕不拖稿和斷稿,他說:「二十年來,我遵守的就是這個職業作家的道德。」他的筆快正和如他說話快動作快一樣,他每小時寫四千五百字;小學校長給他的評語「行動敏捷」是他的最好描述。
和倪匡多談幾次話會長壽,因為他妙語如珠,他說:「我是遊戲人生。」四十歲生日那年,他自己做了首詩自嘲:「年逾不惑,不文不武,不知是什麼,年時無多,無情無欲,無非是這樣。」
「找古龍喝酒去」是他到台灣要做的事;在酒後,不知他是否又有些古里古怪的想法,寫出一篇古里古怪的小說來。
(香港藝文雅集)
文壇巨星——倪匡
柏楊
一連介紹了兩篇科學小說,已有讀者老爺質問曰:「這些都是西洋的,難道沒有中國的乎哉?」這話如果十年前提出,柏老的答案就簡單明瞭:「硬是沒有中國的。」十年之前,中國有各種小說,諸如鴛鴦蝴蝶小說、風花雪月小說、才子佳人小說,其他等等類型小說,汗牛充棟、難割難分。可是卻單單沒有科學小說。蓋科學小說者,必須有三個要件,一是科學知識、一是文字功力、一是豐富的想似力。科學家往往醬在科學裏,作家又苦於對科學一無所知。所以在這個文學上新生的領域裏,晃去晃去的全是黃髮碧眼的洋朋友。看的久啦,又羨又氣,羨的是洋大人總是才華四溢、光茫四射,不但在科學上頂尖,在文學上也頂尖。氣的是自稱為文化大國的中國同胞,在各方面都人才凋零,處處遠落人後。
然而,一位巨星——倪匡先生(有時候他用筆名衞斯理),崛起文壇,使中國人的羞愧,一掃而光。短短十年之間,他以中國人、中國事、中國鄉土為主題的科學小說,寫下了十數本巨著。在這些巨著的離奇詭秘故事中,我們第一次看到單音節名字的黃帝子孫。無論故事是古老的,或是未來的,我們覺得它就發生在我們身旁,或可以發生在我們身旁(輯按:當有刊誤)。倪匡先生的科學知識使人吃驚——柏老跟倪匡先生不認識,我猜他至少是一位醫學打狗脫或化學打狗脫(輯按:博士英文doctor之音譯)。而他的文字功力和想像力,更使人眼如銅鈴。他的科學小說似柔絲千縷,當它抓住你時,你就立刻如醉如癡,不但自己甘願被抓,縱是有人替你鬆綁,你還要火冒三丈。鳴呼,當柏楊先生拜讀倪匡先生大作那段時間,柏府簡直風雲變色,最恐佈的鏡頭莫過於柏楊夫人的尖叫,一會曰:「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你三個鐘頭都沒動一動,眼要腫啦。」一會曰:「老頭,你變成傻子啦,我叫你往鍋放點鹽,你放一把糖幹啊啥?」孫女雖然上了大學堂,仍少不更事,總是在洗手間外哀號曰:「快報警呀,老漢半天沒聲音,一定掉到馬桶裏淹死啦,天呀地呀,我以後的學費誰給我出呀。」
然而,我老人家最大的優點就是冥頑不靈,恁憑他們把天吵出個窟窿,我還是照看不誤,蓋科學小說跟神怪小說最大的不同之處是,讀了科學小說,內心感覺到無比的充實。
(柏楊專欄)
倪匡的兩類接觸
洪致
武俠和奇幻小說名家倪匡隨同香港訪問團來到台北掀起「倪匡旋風」
《中國時報》人間副刋搶先推出他的奇幻小說新連載「無名髮」
《時報周刋》國內版也從本期開始連載他的民初背景武俠小說《大鹽梟》
十一月卅日中午和下午,《時報周刋》為他安排了一個聚會與一個座談會,和他有了兩類接觸。
認識倪匡的人,都稱倪匡是位「奇人」。
事實上也確是這樣,他的性格、他的想法、他的生活、遭遇,簡直就是最「奇」的組合。
以遭遇之奇來說,光是他在大陸上,從冰天雪地的內蒙古,走了半年逃到香港的離奇經歷,十部小說也難以寫盡。
以想法之奇來說,不久之前,他給自己選定了死後的墓誌銘,銘文是:「多想我生前好處,莫說我死後壞話。」你說,他的念頭奇不奇?
不只此也,他的「奇」,至少還要加上:
1. 寫小說每小時能寫四千五百字的速度。
2. 寫了四百部電影劇本,多到自己記不得那一部是自己寫的,那一部才是別人的——絕對是一項世界記錄。
3. 寫作範圍廣括科幻小說、武俠小說、偵探小說、文藝小說、各類型的劇本,以及專欄與新詩。
4. 反應極快,以最快的速度給你最幽默的回答,令人一見難忘。
一、聚會閒談裏見眞性
時間:民國六十八年十一月卅日中午
地點:台北市福星川菜館
出席:倪匡/柏楊/古龍/邱剛健/簡瑞甫/高上秦/柯元韾/詹宏志/張潭禮
柏:倪先生,以你寫小說和編劇的經驗,說說看,到底有什麼不同?
倪匡:簡單的說,小說創作比較自由,劇本要受很多限制。所以,我喜歡寫小說,不喜歡寫劇本,雖然劇本是我主要的收入來源。寫劇本的時候,導演的意見,製片有製片的意見,聽不完的意見——所以,我寫劇本有個原則,「自己絕對不改劇本」:我根據導演的基本構思,寫出我的劇本,如果導演、製片有什麼意見(一定有意見的!),他們自己去改,我個絕對不改自己的劇本,他們怎麼改我都不反對。
柏:一共寫了多少劇本、多少小說?
倪(大笑):太多了,寫了四多部劇本,打破世界記錄了!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幾十年來不停地在寫嘛,竟然寫了四百多部,太可怕了。小說也不少,科幻小說大概有廿多本,偵探小說有六十多本,武俠小說……實在記不清了,太多了!(衆人大笑)
邱:寫了這麼多劇本,你自己對那一部劇本最滿意?
倪:大部份都不滿意——我自己的偏好,不一定是最好的,我最喜歡《馬永貞》那個劇本。
邱:我覺得《刺馬》也很好呀!
簡:《刺馬》眞不錯,這是狄龍被確立一個新的電影形象的開始!
倪:大概就喜歡這兩部,不過在台灣賣座都不好。
柏:拍成電影以後呢?你喜歡那個作品?
倪(大笑):不知道,我從來不看自己編劇的電影。
邱:我也不看。(衆人大笑)
逃離大陸經歷驚險
這時,古龍來了,大家起座相迎。
古:今天《中國時報》副刋上訪問你的文章,談到你喜歡的小說,有金庸、有高陽、有瓊瑤,竟然沒有古龍——豈有此理,寫得不好,寫得不好。
(言罷大笑,大家又對古龍這句自嘲的幽默話笑成一片。)
倪:你的小說,有兩句名言,有香港已經是家喻戶曉的,你知不知道?
古:說來聽聽。
倪:一句是「人在江湖,身不由主」。
古:是呀,這是事實,我們每個人都身不由主呀。
倪:另一句名言就滿文藝氣息了:「手中無劍,心中有劍;心劍無鞘,容易刺傷自己。」最近香港有個電視節目,諷刺了你這句話。一個綜藝節目的笑鬧劇裏,演出頒獎的塲面,主持人高叫:「最佳編劇:古龍。」一個矮胖的傢伙作得意狀地走出來,站了半天,也沒有給他獎牌的意思。最後主持人高叫:「手中無獎,心中有獎。」(古龍笑得坐不住,高擧雙手作投降狀。)
問:我聽說倪先生離開大陸的遭遇非常稀奇。
倪:豈止是奇,很多經歷說出來人家都不相信的。最近,我和香港中文大學一位教授辯論,他說,北緯四十六度以上不可能長水稻,還找出一大堆文獻證明。我說不過他,眞氣死人了。事實上,我在北緯四十九度的內蒙古種過水稻,這是千眞萬確的事情。
那時,我們在內蒙墾荒,把稻種撒下去,到了九月,稻了開花結穗;天氣已經很冷,當時俄國顧問勸我們九月底收割,但是米實太小,我們還想再等;不料九月卅日一夜風雪,把稻子都埋在雪底下。沒辦法,只好等來年雪化再割吧——那一年,幾萬畝稻米在雪底下都給田鼠吃光了,附近各地的田鼠都來了。——雪化的時候,稻子一粒不剩,田鼠養得和小貓一樣肥,我們就抓田鼠來吃。第二年,那裏還管米小?九月廿八日就統統收割了。……
二、座談/怪力亂神詼諧談
時間:民國六十八年十一月卅日下午三時
地點:中國文化學院新聞系
出席:倪匡/高上秦/柯元馨/詹宏志/文化學院新聞系三年級學生
高上秦:各位同學,今天我們很高興能請到港台文化界的奇人——倪匡先生,來跟我們座談。在我認識的朋友當中,有很多奇人,但其中最奇的,要算是倪匡先生。辯論的反應他最快、最妙;寫文章的速度他第一,每小時可寫四千多字;我們相識的經過也很奇,是在香港一座大廈的走廊上(倒有點文藝小說的味道);從大陸逃港的難胞當中,又以他來得最遠,來自偏遠的內蒙古——
倪匡(以下統稱倪,插嘴進來):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高:不但如此,倪匡先生還是性情中人,交朋友以直言率眞聞名;他不喜歡說話,更鼓勵別人說眞話;在香港《明報》,他有一個專欄,叮為「沙翁專欄」,每天只有二、三百字,有刺必中,讀者極多。他寫科幻小說在中國可算是第一人,許多作家、詩人、學者都是他的讀者;他不但寫科幻小說,他的武俠小說、偵探小說在香港也普受歡迎。今天能請到倪先生是很有意思的事,請各位同學踴躍發問訪談。
愛情小說最難寫
倪:各位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這個人隨便什麼都敢講的。
對於小說,我有個奇怪的意見:我認為,不管是那一類型的小說,都必須本身先是小說,譬如偵探小說,本身如果不是小說,或者很沉悶的話,就沒有意思了。武俠小說也是一樣,小說再加上武俠;愛情小說則是小說加上愛情;科幻小說加上科幻。如果本身不是小說,可能只是一些科學理論、歷史文獻、風土報告而已。
台灣的作家當中,高陽的歷史小說眞是古今中外天下第一!眞是寫得好!
我也喜歡瓊瑤的愛情小說,其實愛情小說最不容易寫。武俠小說可以死兩百人、死三百人,但是愛情小說來來去去,不是兩男一女,就是兩女一男,最多三男兩女,了不起了——搞來搞去也只有「愛情成功」、「愛情不成功」兩種可能;實在是難。很多人非議瓊瑤的愛情小說多「病態」,當然病態,不生病無小說可為(全堂哄然)。所以,她寫得使人讀之不厭,眞是寫得好人,令人佩報。
我第一次看高陽的小說《荊軻傳》,厚厚一本,荊軻刺秦王的故事小學生都知道,有什麼好寫的呢?晚上拿來一看,看到天亮。「無中生有」,那麼簡單的故事寫成這麼動人的小說,眞是了不起。
司馬中原的《狂風沙》,那部小說的背景我住了一年之多。他寫「蘇北」一帶的民風、土匪,眞是寫得好。我住在那兒是一九五二年的時候,晚上睡在帳篷裏還可以常常聽到槍聲。那裏民間槍械多、土匪多;共產黨來了,槍械也收不完——一個凶悍的地方,司馬中原把它寫得眞活。
高:你逃出大陸的經過,據說非常艱困,能不能談一談?
雪地茫茫獨奔自由
倪:我在一九五一年,十六歲半那一年,環境發生變化。父母到香港,留下我一人在上海,無法唸書,也無法生活。那時,有一個「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在招募學生,我就去報考了;受了三個月訓練,就分配到「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廿五軍,因為我是脚是扁平足,不適於行軍,所以退了役。 然後被派去「治淮河」,治了一年多也沒治好,就到蘇北去墾荒,後來又到內蒙古去墾荒——參加了六年「革命」之後,就變了「反革命」。
一九五七年,正是大鳴大放大亂的時候,我一看是好機會,就逃了出來。
當時年紀輕,時間正是四月底五月初,天氣冷得不得了,還有零下廿度的天氣。我偷了一匹瘦馬,也沒有馬鞍,就用麻布袋舖一下,騎著就走。走到半路,下了塲大雪,天地茫茫,一點生物都看不到,就是我一個人。現在我做惡夢時,常常還出現這個景象。
一路上假造路條,聯合一些年輕人招搖撞騙,走到廣州,老舍有篇小說叫《西望長安》,寫一個人假造履歷,招搖撞騙,做到「林業部副部長」,直到要派他出國考察時,才發現他是僞冒的。這是眞有其事,有個人假冒自己是「抗美援朝志願軍」回鄕,假造自己是個英雄,然後一級一級升上去。
共產社會腐敗得很,我逃亡的時候,自稱是那個單位來的,到處可以借錢,由此可以想見。
共產黨社會裏否定知識,很多人都愚昧無知;最近他們提倡四個現代化,我是很不樂觀。「要把一個醜女扮成美女還有可能,要把僵屍扮成美女那有可能呢?」
科幻小說考驗想像力
(這時,一位同學擧手問及寫科幻小說、武俠小說,和偵探小說有些什麼差別?)
倪:你這個問題問得好,一點差別都沒有。(全堂大笑)這是一個根本的問題,所有的小說都必須先是小說;我的科幻小說主角根本就是個武俠小說的角色,他絕不會死的,不然小說怎麼寫下去。
寫科幻小說與其他小說不同,就是必須先想定一個故事,不可一路寫下來。
(另一個同學又問到,科幻小說中的故事和背景是有所根據,還是憑空想像的?)
倪:我是想像居多。我自己喜歡想一些稀奇的念頭,也喜歡看雜書。我覺得,中國古代傳說裏有很多都是很好的科幻小說題材。譬如說,「聚寶盆」究竟是什麼呢?
根據歷史記載,一個金元寶放下去會變成很多金元寶;但是青蛙跳進去不會變很多青蛙,朱元璋在宮內試驗,也不生效。
在我看來,「聚寶盆」根本就是「太陽能手提金屬性元素立體複製機」,只有在室外對金屬品發生作用,不就是這樣的東西嗎?
施惠溶(同學):您的科幻小說中,有外星人、有靈魂,這些東西您自己相信嗎?
倪:哎喲,這恐怕不方便談,你們要聽眞話還是假話呢?
同學:都要!
倪:假話就是:「當然啦,這是不科學的啦,我們現在是文明人啦,不要相信這些東西。」
眞話就是:「我絕對相信鬼魂的存在。」
最近,我與一些朋友極力試圖與靈魂溝通而沒有成功,非常遺憾。
我是這樣來看生命的,死人+X=活人,X到底是什麼?大概就是我稱之為靈魂的東西,我把人與靈魂的關係解釋為錄音機與錄音帶的關係,錄音機壞了,等於這個人死人;錄音帶的聲音並不是不存在,只是發不出而已。
我相信佛經上的解釋,靈魂是不斷轉世的,——到了最高境界,則是不轉世,免受人世痛苦,稱為「湼槃」。有很多例子,很多人在某種情況記得前世的經驗。我自己也常常做同樣的夢,夢見一個地方,有一個綠石頭的牌坊,和一條漂亮的街——我知道這一定是中國北方某一個城市,但問不出是什麼地方。——我想極有可能,我的前世從那裏來。
所謂靈魂,可能接近一種電波,只有收音機收到才知道它的存在;頻率要對,才能收到。
兩部長篇心中宿願
彭曉辰(同學):您最早的小說是怎麼寫成的,您寫作時有沒有特殊的習慣?
倪:我寫的第一篇小說叫《活埋》,寫一個大陸青年好好地被鬥死的經過,就好像活人被埋一樣。當時,我在做工,看香港報上的小說,覺得這樣的小說我也能寫,寫了第一篇之後,就一直寫下來,直到現在。
我寫作只有一個怪習慣,一定要「音樂伴寫」,什麼音樂都可以,才能寫得順利。
黃乾玉(同學):您寫了這麼多種類型的小說,自己最喜歡那一種?
倪:最喜歡科幻小說,因為科幻小說可以表達一個作者的觀點;武俠小說我已經不寫了,偵探小說我也還喜歡。
王慰芳(同學):您有沒有準備寫一些嚴肅的小說?
倪:我自己想寫兩部百萬家長篇的嚴肅小說,兩部也都進行了一點。一部是寫一個在「兩萬五千里長征」出生的小孩,在共產社會一生的經歷故事,希望能寫下這個時代的大陸社會風貌。另一部想寫香港社會近卅年的變遷。
田志剛(同學):您寫科幻小說常提到外星人,您是否相信外星人的存在?
倪:我絕對相信外星人的存在,而且相信他們來過地球。我甚至相信,地球人不是在地球上土生土長的生物。譬如說,如果地球人是在地球上發展演化而成,怎麼會對地球環境如此不適應。地球上有四分之三地區的人會生「凍瘡」,從進化論的觀點來看,幾萬萬年下來,人應該很能適應地球氣候才對。這是我自己一種沒什麼根據的想法。
再說,從猿到原人之間,這幾百萬年進化的化石,科學家從來沒找到——這是怎麼回事?
高:我們時間已經過了,各位同學的問題太多,看來是不能罷休了,我們是不是可以請倪匡先生談一談對台灣年輕一代有何看法,作為我們的結束?
倪:台灣年輕一代太精采,香港完全不能相比的。各方面表現都非常特出,台灣近卅年能有這樣的成就,我眞是非常驚訝——年輕一代辦事能力之强、思路之開廣,使我非常佩服,印象非常深刻。將來廿年,台灣如有什麼新成盲,必是各位年輕人的貢獻。
欣會星球人——倪匡
吳仲達
那天倪匡走進《新生活報》編輯部時,我剛好從樓上窗口望下去,見到這位仰慕已久的作家,約五呎五吋高,國字臉,挺尖的鼻子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結實的身裁,穿著一件菲律賓式的便裝,在姐理周寶安的陪同下,步了上來。
介紹,緊緊的握手,這位今年四十六歲,二十年前,從蒙古歷盡千辛萬苦逃出香港的作家,操著北方華語,表達速度奇快,間中夾著一陣豪笑。
住在香港半山區,平常少出門,偶而會到台灣,這是他第一次來馬來西亞。
也許他驚異於馬來西亞華文報業的發達,更驚異於多家報章剪他的稿刋登,他說:「只有《新生活報》和《通報》付稿費給我。」
科幻小說之泰斗
從寫武俠小說轉到寫科幻小說已有十多年,他的科幻小說題材之廣,之好,之令人驚奇、意外、期待,在港台作家羣中,只有他一位。
如果說金庸是武俠小說中的泰斗,然而泰斗之下仍有諸多名家。
而倪匡是科幻小說的泰斗,但泰斗之下竟無後者,也無來者。
這一點是他跟金庸不同的地方,他獨特之處。
倪匡能寫科幻小說,大概是因為他是一個狂熱的人,當他興趣於某一種事物時,他會狂熱的去研究,狂熱的投入其中,淹沒於其中。
有一個時期他狂熱於收集貝殼,研究貝殼,曾跟日皇裕仁搶購一個太平洋的名種貝殼。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被貝殼奴隸時,他毅然棄之,其激情有如壯士斷臂。
現在倪匡棄貝殼買音響,一位標準的音響發燒友。
對於一名倪匡科幻小說的讀者,我把倪匡當成奇人看待。能在吉隆坡,而竟然在《新生活報》的編輯部見到這位奇人,實在是一件人生奇事,他的出現猶如一位「天外來客」——猶如來自外太空的星球人。
難忘檳城風光
倪匡相信靈魂,相信轉世,也相信命運。他相信當一架飛機墮毀,一宗車禍中,這些死者都是命中註定的,不能逃避。
他的腦子裏充滿了許多的奇想,這些奇想使他寫出無數的科幻小說。
也許你會以為,他那一段從蒙古逃到香港的際遇對於他今天的寫科幻小說有所協助,他的回答是「沒有」。
也許你會以為他從外文書籍獲得靈感,答案也是「沒有」。因為他除了懂得貝殼的英文學名外,他不通英文。
然而,他的科幻小說里,卻有很多跟尖端科學相符的東西。
他曾寫過一篇以植物為題材的小說,使到一名台灣大學植物學教授上門找他「求教」,這名教授驚奇於他對植物知識之深,並因此感動。
倪匡性格豪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問他為什麼要到馬來西亞,他說他嚮往檳城的風光。
來了吉隆坡兩天後,倪匡轉到了檳城,下榻在海邊一家酒店。
六天後,我在台北再跟他見面時,他說他難忘檳城景色,美麗的沙灘,一流的酒店,一流的飲食。
又是人生奇遇
九月二日晚上在台北財神飯店又是人生一大奇遇,這個晚上倪匡給我們約來了古龍,還有柏楊先生夫婦一起吃海鮮。
矮胖、大頭、皮膚白皙,穿著一件深藍色T恤的古龍,帶著一陣豪笑走進了海鮮廳頂定的房子。
柏楊先生也來了,今年六十一歲的柏老看來如五十許。從第一本「王雕集」起,我就一直是柏楊先生的忠實讀者。
從刋物的報導中,對柏楊先生的印象是他不苟言笑,很謙虛。
這個晚上柏楊先生心情愉快,(柏楊夫婦較後在宵夜時還一同跳了的士夠)(輯按:舞廳英文disco音譯)談了很多話,但還是那麼的謙虛,嘴巴裏總是掛著「那裏,那裏」。
就座時我剛好坐在古龍身邊。古大俠的豪爽和酒量聞名江湖,我這個小子一坐下來便給灌了一杯(小玻璃杯)XO,然後又是倪匡一杯。
兩杯落肚,我的神志只剩下百分之八十的清醒。
古龍自《新月傳奇》之後已沒有新作,一年來他投身拍電影,共拍了四部影片:《劍氣瀟瀟孔雀翎》、《多情雙寶環》、《楚留香傳奇》、《楚留香與胡鐵花》。
搞電影是會迷死人的行業,古龍拍電影大杞是著了迷。
古龍向台北一家週刋的記者說:「我自己拍的電影才是眞正我小說的電影,人物也比較接近我心目中的形象。」
他說,他最近將有一部迎作,新加坡報章版權已賣給一家日報。我跟他說:「那麼,馬來西亞版權就賣給我們吧!」
古龍的酒量和豪飲是人中少見的,他豪邁的性格也是港、台作家羣中沒有人能出其右的。
倪匡和古龍是結拜兄弟,倪匡來台北必找古龍共醉,兩條嗓門特大的漢子在一起,氣氛一定給弄得鬧哄哄的。
古龍房車防彈
至於柏楊先生又跟倪匡如何結成知交?事緣柏楊先生在報上的專欄對倪匡的科幻小說諸多讚揚(輯按:蓋指〈文壇巨星——倪匡〉一文,見上),倪匡來台北時,特拜見柏老,兩人於是成為了知己。
提到柏老的書在迎、馬非常暢銷時,他顯得很高興。但對香港某書局於數年來翻印他的全部作品,而沒有付給他任何版權稅時,他神色黯然。
不過,他對新、馬報章鬥剪他在台北《中國時報》上的專欄時,他說:「我不會計較這些問題,歡迎大家剪!」
當晚在座的還有生活出版有限公司電影部經理張子深、吳傑華;《新生活報》編輯部唐仁,台北遠景出版社的沈登恩等。
遠景出版社在台灣出版金庸及倪匡的小說,銷路極佳。沈君最近約了倪匡寫一本《我看金庸小說》的評述文字。要評金庸的小說,除了倪匡之外,實不做第二人想。
這本書共有六萬字,倪匡只花了五天的時間便完成,對於金庸小說的評語是:「古今中外,空前絕後。」
其實,倪匡的科幻小說也是處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我向倪匡買了這本書在新、馬報章刋出版權,倪匡說,這是第一本「金學研究」,接下去還有續文。本文已在《新生活報》刋出。
這一個晚餐花了倪匡九千元台幣,合約馬幣五百六十元,酒錢尚不包括在內。
晚餐過後,意猶未盡,古龍建議再覓地喝酒。
於是一行人分乘兩車,我坐上古龍那部價達馬幣二十萬元,有三排座位,可防彈的「豪華」牌房車。(輯按:疑指Volvo汽車)
古龍知道了《新生活報》剪用了一篇他的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他說:「《新生活報》還沒有付稿費給我。」
下了車步上酒樓,我掏出一張一百元的港幣交給古龍,說這是象徵式的稿費。
在哈哈大笑聲中,古龍把這一百元順手一送,送給站在門口的BOY當小費。
續晚餐後的宵夜,古大俠大概前後喝了兩瓶XO,臉尚無改容。
這一「餐」由古龍請客,他付了台幣六千元。
至午夜回酒店時,我剩下了百分之五的清醒,這一覺一直睡到次日中午,武俠小說家秦紅來找我時,才迷迷糊糊醒來一陣。原來要赴玄小佛的午餐(輯按:玄小佛,台灣女作家),結果還是爽約倒在床上再睡一番,到下午三時才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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