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十年一覺集貝夢〉
《中國時報》(台北)第八版,「遊戲好文章」專欄,
民國七十年(1981)三月一日。
集貝,就是收集貝殼,那是一九六三年到一九七九年之間本人最熱衷的業餘活動。說是說業餘活動,可是所化費的時間、精力,只怕十倍於寫作的時間,見者咸以「瘋狂」呼之,但就是沈湎其間,變趣無窮。一貝在手,終日不倦,考其學名,查其出處,逢人談話,三句不離貝殼。甚至有時想買一件衣服,算算價錢,可值某種貝殼一枚,因而寧願縮衣節食,去換那枚貝殼。
可是突然之間,對貝殼的熱情冷却,興趣改變,集貝的熱情過去,轉向音響方面。於是,但聞新機唱,那管舊具髒,移情別戀矣。
然而,十六年來,有始,也有末;倒也有不少事,可以記一記。
一個貝殼收集狂
是怎樣開始收集貝殼的呢?這得先從一種奇異的心理現象說起。這種心理現象無以名之,只好稱之為「收集狂」。不幸,本人正是這種「狂疾」的患者。凡是一大類,其下又有許多分類的東西,都有收集興趣,例如郵票、洋酒、飼養各種熱帶魚、金魚(那是另一種形式的收集)等等,一旦開始收集,就不能自制,越多越好。
那一天,我逛百貨公司,看到櫥窗中有一盒貝殼,大約有十餘種,形狀、顏色不一,甚是可愛,就順手買了下來。那時候,心裡在想,集集貝殼,倒也不錯,相當有趣,如此而已。做夢也想不到,軟體動物有十二萬種之多,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有貝殼,有的在沙灘上垂手可得,有的萬金難求。若是當日對軟體動物稍有常識,絕對不會墜入收集貝殼的陷阱之中。等到有了十足够的常識之後,已然一失足成十年恨。想要回頭,泥足深陷,幾經痛苦,才能自拔,已然是遍體鱗傷了,眞是爲人處世,處處有陷阱,一不小心,就會上當。
人和人之間,人和物之間的機緣,眞是玄妙之極,像那天逛百貨公司,若是繞過了那個櫥窗不走,或是根本去看一場電影,不去逛百貨公司,看不到那盒貝殼,自然不會開始收集貝殼。那麼,許許多多生活在深達一千公尺海底的稍有貝殼,也不會到我的手中,也不會認識許許多多本來絕無可能認識的人,做了許許多多本來絕不會去做的事,一生的遭遇,都可能改變。
但是偏偏,就是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之中,看到了這盒貝殼,買下了,於是一生的運命、生活,當爲之改變,除了說那種機緣玄妙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解釋。
最近在台北,走進一家專售蝴蝶標本的店家,看到琳瑯滿目、各形各樣美麗之極的蝴蝶標本,收集狂大發;單像店中所有的,每樣都買一種,開始收集蝴蝶標本。幸而店主人做生意甚是死板,一定要照他規定的,一框一框買,不肯拆散。驀地驚醒了癡狂人,不能有這個開始,於是落荒而逃。若不是店主人這一下子,如今早已忙於蝴蝶分類、標本儲存,那還有什麼時間來寫「集貝始末」!
和蝴蝶沒有緣,和貝殼的緣分,却濃得化不開。
船自反地來,載有我的貝殼郵包
那一小盒貝殼帶回來中,原來盒中,只有普通俗名,也不知道哪一隻屬哪一類,本來興趣也不會如此高,恰好內弟學生物,有幾本關於貝類的書,借來一看,有幾隻貝殼,赫然在書中有圖片一模一樣,有關貝殼的資料之詳載,有趣之極;這才知道,每一隻貝殼都可以寫一篇小傳。於是,致力於購買有關貝殼的書籍。
不多久,就買到了一本《世界貝殼和它的價格》一書。這本書是美國馬文博士所著,不但所載的貝殼多,而且在每一枚貝殼之後標上這枚貝殼在市場上的價值。更有甚者,是這本書的後面附有世界各地主要貝殼商的名單!
本來,對貝殼有了興趣之後,致力搜集,奈何貝殼的來源不多。海灘上拾了些,全是經過海水經年累月的沖刷,面目全非。有的不但色澤大變,連形狀也不復保留,根本無從查考。軟體動物大都可供食用,於是在飯店進食,來一盤「五味血蚶」,將蚶子殼帶回去;一打石蠔,蠔殼珍而重之收起來;「蛤蜊燉蛋」中的蛤蜊殼,可以從蛋湯中撈起來;「油泡螺片」的響螺殼,就非得上廚房去找不可。
算這樣蒐集法,能收得了多少?一旦得了貝殼商的名單,如獲至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於是,購最新型電動打字機一具。可惜打字學不會,就用一隻手指敲鍵盤。託人寫了一封「樣版」信,漏夜打了數十封,一一按址寄出。
信寄出之後,不到半個月,澳洲的回信來了,夏威夷的回信來了,威斯康辛的回信來了,加拿大的回信來了,斐濟島的回信來了,英國、法國、德國的回信來了,東非洲、南非洲、西非洲的回信來了。大都附有「目錄」,卽貝殼的名字和價格,全都齊備,全部可以用郵購的方式,向他們購買。
那一陣子,其快樂眞是無可比擬,揮其相宜者,在目錄上,不是一枚一枚的揀,而是整批整批的要,「我要全部,望能打一折扣」。世界各地的貝殼商,大約是看本人瘋狂得可憐,所以大都天良發現,紛紛主動打折扣,自六折至八折不等,人種無論紅黃白,具惻隱之心則一。
各種不同幣值的匯票,一張一張,寄將出去,並且附加空郵郵包的費用。可惡的是,有的貝殼商竟不理會花錢大爺的願望,硬是說空郵太貴,改寄海郵。海郵何等緩慢,日日看報上的船期,等船自澳洲來、自東非洲來,可能載有我正望穿秋水的貝殼郵包。
龍宮翁絨螺一枚,換電影劇本一個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為了等郵包,茶飯不思,頭髮白了無數,總算一個郵包接一個郵包,陸續到達。
大約不到半年,貝殼的數量便迅速膨脹,有了一千枚以上不同的貝殼。
直到這時,才知道大錯鑄成,無法回頭了。
鑄成大錯的情形是,想不到各種貝殼竟有如此之多,如果早知道有那麼多,一定不會全部蒐集,而是集其中的一類。
例如,只集其中的寶貝科,只有三百種左右,或只集芋螺科,不過四百種;骨螺,六百種左右;渦螺,三百餘種;蛾螺,不到一千種;扇貝,兩百餘種而已;筍螺,不到一百種,翁絨螺更少,全世界已發現者不過十三種。
但是一上來,什麼都收,加起來,可供蒐集的有上萬種之多,貝殼一到,分門別類,登記儲放,大木櫃小木櫃,大玻璃櫃小玻璃櫃,替代了養魚全盛時期的魚缸。櫃上疊櫃,搖搖欲墜的情景,看得來客心驚肉跳,坐立不安。等到實在放不下之際,索性就在住所之旁,租了一個單位,攸為放貝殼之用,「瘋狂」之聲,更不絕於耳矣。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貝殼越來越多,越集越精,要求已越來越高,普通貝殼,幾乎全已集齊。目標轉向稀有貝殼,首先向翁絨螺進軍。
翁絨螺這個名稱很陌生,但一提起「龍宮寶貝」一定盡人皆知。龍宮寶貝就是翁絨螺的一種。翁絨螺是種古時生物,具有雙心臟系統,生物學家認為早已絕種。到十九世紀,才能深歧之中發現了第一個活的標本,稱之為「活化石」。那是在生物學上極具價值的一種生物。由於它們在深海中生活,又極為稀少,想要獲得一枚它的貝殼,自然不是易事。
當時的正業之一是撰寫電影劇本,電影界人活動能力强,活躍於港台兩地,曾公開宣稱:「誰能替本人找到一枚龍宮翁絨螺者,可交換絕對用心撰寫之電影劇本一個。」
不少電影界朋友紛紛出馬,但一直失望。直到本人親自出馬,於一九七○年間親自來台,才輾轉託人,得到了一枚極其完整的龍宮翁絨螺貝殼。
附帶說一句,龍宮翁絨的貝殼,雖然難得,但決不如一般報章所渲染的那樣可成「國寶」。這種貝殼被發現數量甚多,接近一千枚。在翁絨螺科之中,它的貝殼也不是最難得的。
一枚旣得,豪意陡生,發狠勁曰:「所有已發現的翁絨螺,一定要來齊了才罷手。」
和百慕達銀行副總裁,暢談貝殼三小時
後來,毅然和貝殼恩斷義絕,也和當日豪氣下發狠勁有關。
當時,一面還收集其他貝殼,一面有翁絨螺的消息,就不肯放過。在台北街頭,見到寺町翁絨螺放在盛古董的玻璃盒中,價值高達五千美元之譜。幸而當時對貝殼已頗有認識,明知那是騙外行的,雖然在櫥窗外徘徊良久不去,但没有去引頸就戳。不旋踵,卽以美元兩百的代價,得到了一枚。而紅翁絨螺來得更易。接下來,非洲翁絨螺來了,高腰翁絨螺來了,薩氏翁絨螺來了,阿爾米納斯翁絨螺也來了,已有了七種之多。
其時也,在貝殼搜集界已頗有地位,也和一些同好組成了「香港貝類協會」,各地集貝者書信來往,不在話下,有來到香港的也以本以為第一目標,非見一見不可。一日,來了一個體重百餘公斤,身高兩公尺的大亨,乃百慕達銀行的副總裁,帶了幾個隨員,降駕蝸居,暢談貝殼達三小時。幾個隨員强打精神,痛苦莫名。這位副總裁先生,癡迷貝殼程度,不在本人之下,連銀行年報,都用貝殼做封面。
外來朋友看貝殼,有時令人啼笑皆非。一次,有一位女士來自加拿大,說要看看本人的收藏。問她要看哪一類,說是全要看。當時告訴她,本人收集的超過六千種,每種看十秒,要看將近十八小時。這位女士態度堅決,一定要看。結果除去了中飯、晚飯時間外,硬是看了近十小時。至今不能確定,她是為了看貝殼,還是為了那兩餐豐富的「中國飯」!
結果就在這位副總裁手上,得了第八枚翁絨螺,阿當氏翁絨螺。
這枚阿當氏翁絨螺標本,後來落入中華民國著名的貝殻收集家藍子樵先生手中。藍先生近作《台灣的稀有貝殻》一書,內容之豐盛,印刷之精美,真足以為中國人爭光!
有了八種之後,繼續努力,可是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却一點結果也沒有。難得聽到消息,日本方面有一枚貝氏翁螺要出讓,立刻去信。回信說已被人家打長途電話來訂了去,訂購的是歐洲某公爵云。又聽說中美洲的絕頂稀品芝瑪翁絨螺有新的發現。一位深水潛水家發現了三枚,興奮之餘,上升水面太快,因而喪生。遠端將之賣出來,這次乖了,打電話去問,也已被人捷足先得。買主是美國電影界大亨,在南太洋有一個私人島嶼,建有私人的貝殼館云云。
這種釘子碰得多了,想想自己是什麼東西,賣文爲生,三餐勉爲其難,有條新褲子穿穿,走起路來已經要高視闊步,如何去達到這種豪奢的願望?恰好好友金庸又題字相贈,中有「舉世貝殻藏家,或雄於賣,或為王公貴胄」之語,一言驚醒夢中人。這等不自量力之爭,切切不可再做下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過去十餘年,没有鬧個三餐不繼已是大幸。再下去,非落得個身後蕭條不可!
於是,毅然放棄,登報出售。在《夏威夷貝殼新聞》上登了一則小廣告,從買進變成賣出,各地買家紛至沓來。一位法國買法,看中了全部翁絨螺,感動得流淚,說做夢也想不到一個中國人手中會有七種翁絨螺之多(其中之一已爲藍先生購去),一面在其茶中不斷加糖,一面又大口吞飲遠年白蘭地,一面狂簽旅行支票。簽到後來,哀求給他留下少許,以作回程之需。可是在商言商,硬是鐵起心腸,逼他去當首飾,賒借免談,頗具商業天才焉!
十年一覺集貝夢,贏得空頭專家名
建設難,破壞容易。十餘年心血收集來的貝殼,不到半年便已十去八九。其間有的一大箱一大箱被人搬走,也無暇去理會多少;有的買來時的原包裝還未拆開,便已經易了主。剩下的,放在晒台上的儲物箱之中,八百多天,未曾一顧,興趣一消失,當日爲珠爲寶的東西可以棄如敗屣。可知物品本來是没有價值的,價值是基於人對它們的需要或愛好而已。
十餘年收集貝殼,最熱心時期,曾和旅港的英國人雷克.路德合作,出了一本書,攝影、撰文,親力親為,這本名為《香港的寶貝和芋螺》一書,倒也銷了兩千本左右,剩下的一大堆,如今正在生蟲中。
爲了替貝殼標本攝影,靜物攝影的全套設備、拍下的幻燈片之多,連自己看了也搖頭。但總算,也成了專家。專家的學問是「海洋軟體動物貝殼分類」。
正是:
十年十覺集貝夢,贏得空頭專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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