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倪匡三拼》,
香港:香港出版社,1984年。
頁32-38。
吃人魚
三五個月不見的朋友,見面,每問:「你現在在玩什麼?」一次酒會之中,遇到這樣的問題好幾次,旁邊一位陌生朋友大訝,忍不住問:「你的興趣時時改變?何以每一個人都這樣問你?」苦笑回答:「其實也不是常改變,大約兩三年一換,但因為每次『玩』,都『玩』得十分徹底,非到自認為專家程度,不肯罷手,同道者引為同志,不好此道者目為癲狂,所以才會給人如此印象。」陌生朋友略為明白,大約覺得這個人有點可怕,略退兩步,搭訕走開去,而且頻以奇怪的神色回顧。正值此際,又一個多時不見的朋友過來,大聲問:「你現在在玩什麼!」陌生朋友頗有駭然之色。這裡所指的「玩」,指一種嗜好,是一種業餘消遣。近二十年來,熱衷過許多種性質截然不同的業餘消遣,當沉湎其中之際,樂趣無窮,而興趣忽然消失之後,可以不加一顧。由於變得多,而且性質不同,是以聞者頗以為異。譬如說收集郵票和收集貝壳,這可以說兩樣全是收集,但忽然興趣轉到做木工方面去,就有點古怪了。
在沉迷過的嗜好之中,頗有值得一提的。至今,兩大嗜好,簡直已是專家級水準,雖然已經放棄,但,在玩得轟轟烈烈之際,真有驚天動地之勢。兩樣嗜好,一樣是養魚,一樣是集貝。而尤以集貝為甚,不但自己拍照,出專講貝売的書,而且還替外國貝売雜誌寫稿,儼然專家身份,這身份倒不是「蓋」的,台灣集貝名家藍子樵先生可以證明(《時報周刋》曾介紹過藍子樵先生)者也。
且聽逐樣道來!
說到養魚,應從淡水熱帶魚開始。剛開始時,不過一隻二十四吋的魚缸,貪好玩,孩子小,買點五顏六色的魚回來逗孩子喜歡。怎知一養上了癮,簡直一發不可收拾,一缸又一缸,不但缸數越來越多,而且缸的尺寸也越來越大。缸上加缸,由地板直到天花板,換水時要出動長梯,而且在報上,闢一專欄,專寫養魚之事,筆名「九缸居士」。其實何止九缸,二十九缸也不止,弄得家裡的地板,無一日乾爽,花在魚身上的時間,多於工作時間三倍,全盛時期,家裡成為水族舘,可以供學生參觀,真是漪歟盛哉。
在養淡水熱帶魚的過程中,有些趣事,例如一種叫「竹葉」的魚會在夜間發聲,鬧至闔家驚怖。一對晞魚,動不動離缸出遊,這種魚不怕離水,從床底下,花盆邊捉回來不下十餘次之多,但論到驚心動魄,是最後一大缸「吃人魚」。
收養這一大缸吃人魚之際,養魚的興趣也漸淡,養魚的興趣一淡,有一件苦惱事,就是魚缸和全套濾水設備,無處安置。那時的魚缸,已經全是四十八吋乘二十四吋的大缸,連缸底的沙粒等等,體積重量,盡皆驚人,就這樣拋掉,當然可以,但未免可惜,於是考慮下來!送人。
有東西送給人,再也可不到惹了一肚子氣,而且還要苦苦哀求!
「要不要魚缸?連全套濾水保溫設備!」本人語氣溫和,充滿行求之意,目光溫柔,如對情婦。
「嗯,這個——」對方語意遲疑。
「包送到府上,本人自行搬運,貨車費由本人負責!」連忙加上優待條件。
「好吧,明天來看看!」對方却極勉强。
「什麼時候,叫內人開車去接!」條件眞不能再優厚了吧!
次日,對方來到,一看,大搖其頭。
「不要!」對方簡直冷酷。
「怎麼啦?包不漏水,全是最好的玻璃,就拿一個去吧!」幾乎沒跪下來哀求。
「太大了!不合用!」十多年的朋友,就這樣掉頭不顧而去!
二十多隻缸,每一隻都經過一番波折,才送出去,想起當初訂製時,日企夜盼,向製缸朋友好話說盡,還得出高昂的代價,眞有不是人之感。
就拿買「吃人魚」那一回來說,記得有那麼一天,接到魚店的電話:「有一批吃人魚,要不要來看看!」
聞吃人魚之名久矣,吃人魚,原產地在亞馬遜河,有關這種魚的記載太多,在盛產這種魚的河流,若是一不小心伸手入水,再縮回來,可能已少了一隻手指。一羣野牛渡河到河中心可能只剩一些白骨,而且電影中還用作處置異己的工具,大都由一些科學怪人使用,對這種大名鼎鼎的魚,自然心嚮往之。在圖片書籍中,也屢睹尊顏,曾在一家水族舘見過一條,看來呆頭呆腦,但魚身閃銀光,鰭處鮮紅色,十分美艷,所以接電話後,欣然往觀。附帶說一句,當嗜好熱衷之際,可以跋涉十餘里去看自己喜歡的東西,比赴女朋友約會還起動。
到了魚店一看,約有一百餘條,每條不過指甲大小,因為不習慣魚缸環境,全身發黑(許多種魚都有這樣的毛病),看來並不起眼,由於還有一隻大缸,當時豪氣一生:好,全要了!
一百多條吃人魚到了家裡,開始一個月,也沒有什麼特別,餵之以蟲。但一個月之後,魚有一寸長時,發現每天少幾條,而又不見跳出缸外,眞是怪不可言。一日專心注視,這才發現,原來全缸魚皆在饑餓狀態之中,由饑餓而產生自相殘殺。一條魚只要被另一條咬上一口,就成了其他魚追咬的目標,片刻之間,屍骨無存,速度之快,吞噬同類之際的那種凶殘,看得人目定口呆,半晌喘不過氣來。
於是,餵之以魚肉、牛肉、雞肉,逢肉必噬,魚身也越來越大,有三寸了。那時,倪府之中,成為孩子聖地。孩子一到,就看吃人魚,而且一定要求「表演」。表演的方式是,自冰箱中取出雞腿一隻,用繩縛好,放下缸去,只見缸水翻湧,魚身閃光,貶眼之間,提出繩子,已只剩雞骨。於是觀者大悅,老妻大怒。可憐吃人魚飼養期間,本人至少有半年未吃過雞腿,全叫吃人魚吃去了。這樣對父母,可能已變二十五孝。但這樣對吃人魚,結果如何呢?有一次不小心,伸手入缸,想去撈一個魚頭出來(魚身已被同類吃掉),眞是說時遲,那時快,手才伸進水中,電光石光之間,指間一涼,心知不妙,立時迴氣縮手,中指末節,已經連皮帶肉,不見了瓜子大小一塊。鮮血滴進缸中,剎那之間,由於眼前奇觀,竟忘了疼痛。
眼前奇觀是,血一滴進缸中,全缸六七十條吃人魚,突然呈現瘋狂狀態,在缸中來回飛竄,撞得玻璃拍拍有聲,有的甚至躍出水面。其時正俯身,臉面頗接近水面,當眞是魂飛魄散,尚幸反應快,立時直身,要是慢得半步,可能如今只剩下半隻鼻子!
血腥引起的興奮,歷半小時方止,直到那時,才知道吃人魚的厲害。而也從那時起,表演也更精彩,一隻活青蛙放進去,所引起血腥殘殺,參觀過的孩子,咸認為其刺激程度,在任何暴力血腥電影之上云云。一直到最近,還有一個壯碩青年,心有餘悸地道:「倪叔叔,那些吃人魚,還在不在?」十年前他看過,至今不敢忘。
吃人魚當然已然不存在,那年三月,天氣趨暖,收起了保溫的暖管,怎知第二天忽然轉冷,早上起來一看,全部凍得魚肚翻轉,死了,看一缸魚,頗興了一陣「固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之嘆。
至於那隻大缸,本來著實傷神,不知如何送給人才好。可是人有時走起軍來,眞是擋也擋不住,恰好張徹拍《哪咤》,要一隻大缸作水底的佈景,一談即合,不必哀求,而且居然還是他派人派車來弄定的!
淡水熱帶魚的興趣,就此過去。
要是大家有興趣,下次再講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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