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倪匡三拼》
香港:香港出版社,1984年
頁63-74。
採桑葉(上海兒戲之五)
上期在〈打彈子〉時提及,和一個高手,比賽「自由彈」,結果大敗而歸,要以供應對方七天餵蠶用的桑葉,將輸去的七顆子換回來。養蠶,也是上海兒童喜愛的遊戲之一。
嚴格來說,喜歡養蠶的,大都是女童。男童也喜歡養蠶,但是男童養蠶的樂趣在於採桑葉。採桑葉之驚險刺激,鬥智鬥力,實在無出其右。
養蠶一定要用桑葉,上海是大城市,根本沒有桑林。雖然有一定數量的小販自郊外採了桑葉來賣給養蠶的兒童,但是一來不是每天都有得供應,二來桑葉不夠新鮮,而蠶是兒童的寵物,總希望牠們能有最新鮮的食物。於是,就得動腦筋去採。
採桑葉,首先得找桑樹。上海並沒有專生長桑樹的地方。不過,偶而有些花園洋房的花園內,會有一株或兩株桑樹。這類桑樹,大都十分高大,枝葉繁茂,有高到與三層樓齊者。
採桑葉的第一個步驟,自然是看好了哪裡有桑樹。兒童的精力無限,上海市區大,要發現哪一個花園中有桑樹,並不是容易的事;不過在分工合作之下,也可以有很大的收穫。等到相準了哪一棵桑樹是目標,那就要開始行動了。參加行動的突擊隊隊員,必需身手靈敏,反應快捷,長於爬樹;而且,還要長相可愛,圓頭圓腦,不惹人討厭,更要擅於表情——這些條件,全是準備在失手之後,易於博取花園主人的同情而設。而事實上,失手的機會是相當大的,因為所謂「採桑葉」也者,實則乃侵入他人的花園偷桑葉之謂也。
在誓師出發之前,塲面也很壯觀,往往有一羣女童,或是同弄堂的鄰居,或是同學,或是同學的姐妹等等來送行,神情充滿殷切的期望。突擊隊員,也自然而然,在心底升起一股英雄之感——男童是極喜歡替女童服務的。在兒童的心目之中,絕對不會有任何的意圖,只覺得能替女童做點事,自己彷彿就强大了許多而已。
到了目的地之後,如果那株看準了的桑樹有樹枝伸出圍牆之外的,那事情就十分容易,只要將綁住石塊的繩子拋上去纏住樹枝,幾個人合力拉動繩子將樹枝壓向下而斷折,檢起斷枝,趁花園主人尚未發覺之際,拔脚就跑,就可以算是大功告成了。
只不過這樣的情形,千載難逢。因為上海桑樹不多,而桑葉的需要十分殷切,如果有桑樹的樹枝伸在墻外的,早就被別人用上述的方法採走了,如何還輪得到你去採?所以,在大多數的情形之下,需要爬墻。
爬墻,就是要翻過花園的圍墻去。那需要幾個人合力,個子最大的在最下面,用叠羅漢的方式一個一個叠上去。個子最小的一個,自然在最上面,這個子小的一個,所負的責任自然也最重大,因為是要靠他翻進墻去負起採桑葉之任務的。筆者個子矮小,每逢此等情形,自然是責任最重的一個。
好在上海花園洋房的圍墻大都不高,翻過墻頭,直奔桑樹,桑樹如果不高,可以採用繩子綁石頭的辦法;桑樹如果高,就得爬上去。有幾次,爬在樹上,正在恣意採桑之際,忽然發現花園主人已在樹下相候,那份狼狽,自然不可言喻,只好在叱喝聲中,乖乖地爬下來。幸而三十年前,上海的花園洋房主人都相當慷慨,只要不是窮凶極惡,破壞他的桑樹,只是揀小枝剪下來,於樹無損的話,大都是輕責幾句算數;而且,在絕大多數的情形之下,還肯讓人將採下的桑葉帶走。
遇上人好對付,遇上畜牲,可就麻煩得多了。
花園洋房養有大狗,這些看屋狗多半受過訓練,體型往往比人高大。一旦撲了上來,眞是魂飛魄散,除了大叫救命之外,別無他法。
有一次,在徐家匯一家人家採桑葉,被一羣鵝追著來咬,眞是奇慘無比。那羣鵝兇惡之甚,叫他們逼在花園角落,眼看要遭亂鵝分屍了,主人出來,才將鵝羣叱退。主人是一位老者,極和藹,將在墻外把風的「同行」也叫了進去,一人分配了一大叠桑葉,並且還允許我們時時去拿桑葉。這位慈祥長者姓時,當時年幼,實在不記得,也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但在記憶中,他決不會普通人就是了。
採桑葉,在蠶入眠之際,還可以在意外收穫。樹上纍纍的桑椹,已經紅得發紫,一放進口,就是滿口又甜又香的漿汁,至今還未曾吃過比爬在樹上吃到的桑椹更美味的水菓,往往可以吃到全身一片紅汁回家。
舊日上海和今日香港不同,對陌生人的戒心不如今日香港之甚。如果現在在香港花園洋房的主人忽然發現有一羣兒童在爬墻,不報警者幾稀。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越來越甚,許多舊日兒童所能享受到的歡樂,今日兒童聽來,像是天方夜譚一樣了!
扯「扯鈴」(上海兒戲之六)
扯鈴是一種玩具,又名「空竹」,也叫「响鈴」。作為玩具來說,扯鈴(上海兒童的叫法)的歷史,相當悠久,在出土的漢磚上,雕刻的雜技家,已經有玩空竹的圖案,而扯扯鈴,也一直是一種十分受歡迎的雜技項目。不過兒童玩扯鈴,雖然有玩得極好的,目的却不在乎花樣,而在於扯鈴所發出的那種洪亮、悠遠的「洪洪」聲响。
玩扯鈴是有季節性的,是在冬季,農曆年的前後。一到那時候,大街小巷,各弄堂之中,都可以聽到扯鈴所發出的「洪洪」聲响,這種聲响,聽來十分震耳,而且極其單調,眞不明白何以兒童、少年,會如此喜歡聽那種聲音,扯鈴一响,在家裏就躭不住,非要出去玩一下不可。如果是現在,聽見這種震耳欲聾的單調聲响,一定會火冒三千丈,給它弄得煩躁不堪了,所以,兒童、少年的心情,和成年人是完全不同的。可惜的是,所謂「兒童、少年問題專家」,全是成年人,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心情會起截然不同的變化,專家云乎哉!究竟懂得多少兒童心理,而成年人又有多少能設身處地,為兒童著想一下的?此所以兒童問題,永遠存在,無法解決者也。
以上是題外話,扯鈴,共分兩大類,一類是「雙鈴」,另一類是「單鈴」。
雙鈴,是有兩個發出聲响的圓盤,單鈴只有一個。這圓盤是空心的,竹製,邊上有許多空,在急速旋轉之際,由於空氣的振盪,而發出宏亮的聲響。
照情形來看,應該是雙鈴的聲音較响才對。可是事實上,單鈴的聲音,遠比雙鈴來得响亮,當兒時,很不明白其中的原因。現在想來,大約是由於單鈴的旋轉速度較快,自然聲音也比較响。另一方面,雙鈴的兩個發聲的圓盤,相隔太近,聲音可能由於共振而消失了一部份,其情形就像身歷聲收音機的兩隻揚聲器放得太近,聲音會變得混淆不清一樣。
扯鈴在玩的時候,還有另外一些工具,就是兩枝兩尺來長的竹枝,和連在竹枝上的繩子。利用繩子的扯動,使扯鈴急速地旋轉。
雙鈴是初級的扯鈴,很容易學會。筆者有一個缺憾,就是先天沒有平衡感,脚踏車是人人都學得會的東西,身手靈敏的,幾小時就會騎了,但曾苦學脚踏車達兩星期之久而學不會,只好放棄。
又,有輪子的「跑冰鞋」,也只會玩單脚的,兩隻脚全穿上了跑冰鞋,非摔交不可。後來到了北方,去學正式的滑冰,不知摔了多少交,也折斷了七八柄滑冰鞋上的刀,就是不能像人家那樣在冰上自由來去,所以才發現了自己有這個缺憾。同時也明白了小時候何以看來不比人家蠢,但是始終只能扯雙鈴,就是沒有法子學會扯單鈴的原因。因為單鈴一邊輕,一邊重,是不平衡的。
一般兒童,在雙鈴玩得成熟之後,就開始玩單鈴了。單鈴的製作,有極其講究者,柄是紅木的,且鑲有銀絲。這樣的單鈴自然價值不菲,一般兒童是玩不起的,要富家子弟才行。
但是,能擁有好單鈴的,未必玩得好。有時買了鈴來,要請高手來玩,來發揮它的最高性能——發出它能發出的最大聲响。
筆者的哥哥,都極精於扯鈴之道,玩單鈴尤其玩得精通,所以時時有機會看他表演,也時時有人拿了極精緻的扯鈴來請他玩。
他由於技藝精熟,不但可以使單鈴尖的一端著地,在地上旋轉,再撈起來;還可以使扯鈴沿著因雙臂張開而伸直了的繩子,上上下下;更可以將繩子一張,將扯鈴彈高,再接住,繼續玩下去。
有一次,一個富家兒童請他玩一隻好扯鈴,那隻單鈴,眞是美麗之極,在圓盤的面上,不知用什麼東西鑲成的圖畫,是麻姑獻壽圖。一玩起來,聲音宏亮、清脆、悠遠,眞是鈴中的極品。
等到圍觀的人一多,他就表演起來了,將扯鈴彈上半空,越彈越高。最後,可與三層樓的房子相齊,旁觀者自然過癮之至,可是扯鈴的主人在一旁,可就汗流浹背,因為只要一個失手,扯鈴落下地來,就立時粉身碎骨,化為烏有者也。
天津一帶的兒童也玩扯鈴。上海附近的幾個城鎮,更加流行。除此之外,以中國之大,其他地方的兒童似乎並不熱衷於扯鈴。如今在香港、台灣,要找一個扯鈴,幾乎離過登天,不知何故。
但正如前文所述,如今兒童不玩扯鈴,眞是成年人的福音!
上海兒戲(結束篇)
接連記憶了許多上海兒戲,那是犖犖大者,是普遍流行,而受到廣大兒童歡迎的幾種。事實上,上海兒童的遊戲極多,如女童喜歡的踢毽子、跳繩,以及一九四八年之後流行的「跳橡皮筋」——等到跳橡皮筋流行之際,筆者已不再是兒童,只知道跳橡皮筋的花式十分之多,動作極其複雜。女童優為之,男童大都望筋浩嘆。大抵女性喜歡比較複雜細緻,叉麻將也是一樣,太太小姐喜歡叉「無奇不有」。而男性則喜歡簡單、爽快的遊戲,打麻將,也將純清張的較過癮焉!
上海兒戲之中——還有「雜戲」,可以分述如下:
(一)飛鏢:飛鏢有兩種,其一的「鏢」是紙摺成的,頭尖、尾寬,用以比較遠近,看誰飛得遠。
紙摺飛鏢的技術頗有講究,摺得好的,用力拋出去,可以飛得相當遠。一般比較小一點的豆堂,可以從弄堂口直飛到弄堂尾的圍牆,距離大約也有一百公尺左右,不可等閒視之。
摺紙的秘訣,是頭要重,尾要寬。但是也要恰到好處,用力向前拋去之際,要運巧勁,使「鏢」呈拋物線前進,才可以飛得遠。
紙鏢比賽在弄堂中進行之際,相當緊張,行人皆要避讓。大抵避讓的人是抱著「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之心吧!
另一種,是有針尖的鏢,取一支筷子,在筷子的兩端剖成十字,嵌上尖針——大頭針、舊的唱針(這東西現在也成古董了)等等,然後,大家比「眼貨」(寧波話),在牆上揖上木板,畫上圓圈。這種飛鏢遊戲,直到現在還相當流行。當然所用的木鏢不是自製的,重而結實得多,有一次在玩具店拿起來看看,甚是驚駭,這種鏢射中要害,極易一命嗚呼,自製的鏢一樣可以達到遊戲的目的,比較安全得多。自然,倒霉起來,射中眼睛,一樣麻煩,所以這種有針的飛鏢,也是家長禁止的遊戲之一。
(二)豆腐夾子:所謂「豆腐夾子」,要費點解釋功夫。這東西和豆腐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上海兒童都叫它為「豆腐夾子」。玩的時候,叫作「刮豆腐夾子」。
「豆腐夾子」是用十支裝的香烟盒子做成的。十支裝硬盒烟包,有外殼,有內芯,兩件合起來,恰好製成一隻「豆腐夾子」。製法相當複雜,無法用文字形容,也難以用圖來表示。
製成後的「豆腐夾子」是一個兩寸見方,很硬深的卡紙疊在一起的紙餅,兩旁邊在折疊的過程之中有空隙,可以許多隻插在一起。
在玩「刮豆腐夾子」的時候,是各將「豆腐夾子」三或四枚,放在固定的方框中,而用手中的豆腐夾子脫手斜拋下去,將方框中的豆腐夾子帶出來的為勝。
刮豆腐夾子看起來好像單調,但實際上玩起來十分有趣。豆腐夾子是紙製的,很輕,如何要在向下斜拋出之際,將地上其他的豆腐夾子帶出來,眞正非要有極熟練的技巧不可。
而在手法熟練之後,豆腐夾子一脫手,碰到地上,會發出輕脆的「拍」、「拍」聲,如北方趕車的車把式手中的皮鞭然。生手去揮,沒有聲音,熟手隨便一揮,就聲如爆竹,刮豆腐夾子的情形,也是一樣。
在刮豆腐夾子流行之際,「拍拍」之聲,到處可聞。大人看來又髒又沒有用的一隻「豆腐夾子」,在兒童心目之中,就是無價之寶。大人和兒童對於玩具的觀念是不同的,成人著眼於值錢,但兒童著眼於好玩。而成年人心目中的「好玩」和兒童心目中的「好玩」,又有很大的距離,這種情形一直在繼續著,此所以時時見到兒童摒成年人買的價值不菲的玩具而不顧,熱衷於玩半邊破皮球。成年人和兒童的想法不同,所以,由成年人設計出來的玩具,眞正能受兒童歡迎的極少,唯有兒童自己創造出來的遊戲才能普遍流行。
上海的兒戲自然還有很多,但辰光長,有的已經記不清楚,有的沒有什麼可記之處,所以寫到這裏,算是結束。其所以要寫兒童遊戲的原因,是因為覺得香港兒童,簡直沒有遊戲可言。
香港的兒童可分兩類,一類是家長注重學業的,兒童除了讀書做功課,還是讀書做功課。一類是家長不管的,兒童就在街上遊蕩,看來和「三毛」一樣,不去聚賭,已是上上大吉。何來遊戲?是否是居住的環境太擠?還是兒童的想法變了,不想遊戲了?還是自己老了,不知道兒童其實是有遊戲的?
這些問題,只怕永遠不會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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