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倪匡三拼》,
香港:香港出版社,1984年。
頁140-168。
偉大時代與偉大作品
雷健
我的老友倪匡,在九月十八日的《星辰》上(
輯按:疑指香港《星島日報》副刊〈星辰〉),透露他正著手寫一部名叫《毛主席萬歲》的長篇小說,斷續寫了十年,已完成不少初稿,并發表了其中一些章節,看了之後,十分歡喜,也頗有感慨。
把倪匡稱為「我的老友」這可沒有「高攀」或自我標榜之意,而是符合實際的。倪匡與我,差不多同一時間從大陸到了香港,他從上海來,我從廣州來,來後不久,就認識了,并且同在一個機構工作。倪匡當年之雜文,筆鋒之尖銳,捕捉問題之敏捷,立塲之明確,為香港政論式的雜文開了一條新路。就這一點意義來說,我們不但是老友,還是戰友。當時我甚窮,我的第一副眼鏡,還是倪匡和另一位現在外國的朋友凑錢為我配的。
倪匡與我,因而可稱為老友了。
在大陸,倪匡與我有著不同的經歷。我一直在黨委宣傳部和黨報工作,也進過「幹部學習班」即第一代的「五七幹校」,但地方只在廣東中西部一隅,見聞都很狹小。
而倪匡,當時却在公安部門工作,
我認識過不少曾在公安部門工作的朋友,他們的經歷都是多姿多采的,倪匡也是這樣。他旣在蘇北一帶貧瘠的地方工作過,也曾率領勞改隊(?)遠赴內蒙古,而且因為接觸的多是勞改犯、老百姓,所以對其生活的社會之本質,有明確深刻的理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倪匡正是這一類人物。他早期的一本中篇小說《呼倫池的微波》,出色地描寫了那廣漠草原的景色和美麗的神話,只可說明他生活領域之廣闊和藝術描寫的才能。
倪匡後來「轉了行」,成為人所共知的武俠小說作家和劇作家。說實在的,他的武俠小說我一本也沒有看過,他編劇的電影我也一部沒有看過。然而他在報上寫的其他文章和小說,我却是天天非看不可,是他的忠實讀者。
這些年來,甚少和倪匡見面,但我常想,以倪匡的才能,難道只寫些武俠小說、電影劇本就算了嗎?
至少,他應該是中國的巴爾扎克,而且他是應該超越巴爾扎克的(
輯按:法國十九世紀名作家)。其實,他只要把他年青時代的經歷如實地描寫出來,就是一部震撼人心的文藝作品了。
直到九月十八日在《星辰》上看到他的《毛主席萬歲》的一節,才知道他早已準備寫這一類的一本書,而且很認真,寫了不久,這使我高興得忍不住立刻在電話向他祝賀。
我和倪匡這一種年紀的人,在那暴風驟雨,地覆天翻的一九四九年前,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在那一段日子裏,我們都勇敢地,或許是狂熱地,跳進生活洪荒的主流,沒有怯懦,也沒有逃避。我們這一代,在青年時可能做過錯事,也可能是大錯事,但我想我們都不會後悔,因為當年我們是憑著眞正、單紀的理想(
輯按:疑有刊誤)而跳進時代洪流中心的。說實在,我們的青年時代,雖然相當艱苦,也相當痛苦,可是我們過得有意義,并沒有白活,所以不必後悔,我想倪匡會同意我這一「鑑定」。
這一個大變動的時代,這一種有血有淚的生活,是應該有人把它寫出來——用文藝的形式形象地表達出來的。我認為,倪匡是應該寫出如此的一部文藝作品的人。因為在香港,雖然有文學寫作才能的人不少,身歷兩種社會的人也不少。但,有寫作才能的人,未必有深切的生活體驗;有這種生活體驗的人,也未必有相應的寫作才能。而倪匡,旣有這種身經兩種社會制度的生活體驗,也有令人佩服的寫作才能,所以「毛主席萬歲」這一本文藝作品,不但應該寫,而且我深信也一定寫得好。
「毛主席萬歲」!這是一句倪匡和我在年青時期都高喊過的口號,而且當年我們都是眞誠地,激動地喊,其情形大概跟後來的「紅衞兵」一樣。只是越到後來,看得多人,想得多了,才越了越發覺這五個字後面蘊藏著的欺騙和盲目性。現在甚至中共也不再叫這五個字了。但回想當年,這五個字,製造了多少血淚、悲劇、醜惡、愚昧甚至死亡!而當時,有人對倪匡和我之類幼稚又狂熱的青年人說:我們是「參加革命」,我們是生活在「革命隊伍」中。
這是一個動盪而雄偉的時代,像這樣的一個時代,必需有相應的文藝作品把它反映出來。
我這位老友倪匡,是担任這個角色的適當人選。
希望倪匡趕快把這一部作品寫出來,使我們這一代曾經勇敢地生活過、曾經犯過錯誤、曾經愛過、恨過的人,無愧於青年時期顚沛流離的生活,無愧於哺育了我們的這一個壯偉的時代。
倪匡
藍海文
很久很久不見倪匡,偶然見面,叫聲:「衣其!」
倪匡說:「能叫我衣其的沒有幾個了!藍海文你沒有變嘛!」
彼此都沒有變,從衣其到倪、魏力、衞斯理和沙翁,衣其仍然是衣其,藍海文仍然是雷健。
衣其分身有術,四頭八臂:旣是著名的武俠小說家兼寫了二百多部電影劇本的編劇家的倪匡,又是撰寫「女俠木蘭花」的魏力,旣是著名的科學幻想小說家的衞斯理,又是第一流雜文作家的沙翁。他像名詩人上官予兄筆下凡那隻白鳥,「眼睛把夢想燃亮/燦美如是」,「熱血亦如踴躍的旭日/凌空而飛騰」,倪匡的高遠令人心折。
十八年前倪匡就以衣其的筆名撰寫「虻居雜文」,到現在,
他仍最喜歡他的處女作,當時祇賣了三十多本的那部文藝小說。倪匡有許多的突破和天賦,始終超然得有如天馬行空的瀟灑,一件時髦的T恤或花恤衫,象徵著青春也體現著時代,他眞正懂得生活,那爽朗的格格格的笑聲與飛奔的蹄聲是呼應著的。
倪匡這一代,是成熟的一代,沒有三十年代的幼稚與愚昧,他們所付出的努力與所享受的成果也相等的。
(三人行)
倪匡一直在變變變!
周恒
第一次見倪匡,又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他給我當時的印象,至今天熟絡之後,依舊一樣,那就是他的笑聲响亮、說話很快,卻是博學。
天南地北,倪匡健談之外,幾乎沒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從閒聊中,最易知道一個人的修養到那個階段,而倪匡當然可以拿滿分。
那時的倪匡,十多年前,仍在寫《女黑俠木蘭花》,也寫衞斯理,亦寫劇本。那時他在搜集貝殼,也大量的養魚,家裏魚缸達九缸。所以,那時候倪匡自稱作「九缸居士」。
倪匡是個妙人,初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愛穿夏威夷恤、短褲、涼鞋,不那麼喜歡上街。
當時倪匡就說了,他不喜歡上街,寫稿之餘就是在家中看貝殼書籍、餵魚、做木工(許多人不知道,有段時間,倪匡喜歡木工,家裏的衣櫃都是他自己做的,而且成績認眞不賴!)。他更笑說,喜歡洗衣,有時出露台晾衣,隣居以為他是耽在家中吃軟飯的男人。
後來,倪匡忽然興趣變了,愛打扮起來,一口氣做了幾十套西裝。
那個時候,記憶中倪穗(倪匡的千金)開始看爸爸的《木蘭花》,大概女兒會是最嚴格苛求的讀者,我們看木蘭花看得廢寢忘餐,但十歲左右的倪小姐,卻老是抓著爸爸的書說這兒不通,那處又不通,反正一天到晚就說他老爹不通,後來倪匡說無詞以對,就祇得說:「不通就是不通,反正妳爹就是靠這些不通把妳養大?」
再隔一些日子,
在倪匡開始重新修訂還珠樓主的《蜀山劍客傳》那段時期,倪匡對養魚的興趣,已過了顚峯時候,家中祇剩魚缸兩三隻。
曾笑問倪匡,為何不養海水魚,倪匡開玩笑說:「倪太不批准,倪太說有一尾海水魚入門,她馬上出去!」氣得倪太忙忙在旁邊抗議,此話是倪匡編出來的。
不過,後來倪匡卻說,他研究過,海水魚實在不宜在魚缸飼養,化學鹽混出來的鹹水是一個問題,最重要問題在水壓,海水魚養在魚缸裏,壽命不會超過半年,這才是他不去養的原因。
後來倪匡搬家了。
新房子裏再不見到魚缸,卻是一台一台的HiFi(
輯按:貴價音響),大的揚聲器,擴音機前級後級一大堆。不消說,倪匡的興趣已轉到聽交响樂,他的要求也變成失眞程度如何才能減至最低。
噢!幾乎忘了一件事,
倪匡空餘時愛刻印章,記得看過他親手刻的一個閒章:「船到橋頭自然直」,當時曾求過,請他送個刻好的石頭給我,一幌眼,又是十多年了。
記得一晚深夜,倪匡夫婦到訪舍下,在門前,倪匡看到我們擱著一段枯樹,立刻一見鍾意,那段枯樹是在颱風過後,在垃圾站檢回來的。
倪匡就一直磨著,他家裏的東西,隨便我們選一樣,任何東西都可以,祇要用來交換這段枯樹頭。
交換沒成功,倪家這麼多珍玩寶貝,枯樹頭卻檢自路旁,由此可以知兗,倪匡的價值觀,並不似一般俗子凡夫!
除了龍井、鐵觀音,倪匡不喝其他茶,至於酒,到倪匡家最好就是喝酒,因為他的任何珍藏的酒都有,而且是慷慨地招呼朋友,自然,倪家更好茶待客。
上倪家常令人忘返,就因為一杯茶,與健談的主人,於是龍門陣擺開,時間怎樣過去,誰都不會留意。
倪匡寫科幻小說要有音樂伴奏
張弓
見到倪匡,你馬上覺得這個世界沒有失望、沒有悲觀、沒有頹喪,你永遠讓你覺得人生充塞著希望、樂觀、積極,而存在,是一種幸福。
我喜歡和倪匡在一起,欣賞他那份豪邁,佩服他的淵博學問,更驚訝他那永不枯竭的活力。
他對任何人一視同仁,即使是初見的朋友,倪匡也會和他談得很誠懇,笑得很誠摯。
倪匡的笑聲當眞是他的金字招牌,笑得眞,笑得實,絕對能使人感染到那笑容沒有任何虛僞。
很多人都說,倪匡長得英俊瀟洒,我曾端詳他好幾次,覺得果然言之有理,如果拍電影,要他當主角絕對沒有問題。因為他不只外型出衆,說起話來,七情上面,手足並用,比起港台一些「木頭」演員,要精彩不知多少。
倪匡今日的成就是令人羨慕的,他是邵氏的編劇,手法之佳,劇本之多,環顧東南亞,找不到第二個人。
倪匡曾在香港酒店的咖啡座向我說了一件頗有趣的事,他說他第一個劇本是替大導演張徹編的,編好後送給張徹,想不到張徹改了又改,改得面目全非。最後他發覺只有四個字沒有改,那是:「倪匡編劇」!
倪匡是一個文壇奇才,我說這話,絕對不是吹捧,他編劇之多(邵氏過去的劇本,幾乎有一半是他編的)已是人盡皆曉,而他下筆之快,當眞是「倚馬可待」。他一提起筆,就不會中斷,文思滾滾,筆走龍蛇,一小時可以寫三千字。他不只從事編劇,還從事武俠小說的寫作,最近台北遠景出版社就出版了他的武俠小說全集,銷路奇佳。
倪匡和武俠小說泰斗金庸是要好的朋友,在倪匡價值一百多萬的豪華住宅裏,懸掛著的是金庸親筆撰寫的對聯。
「金庸的小說簡直好得不得了!」倪匡對金庸是由衷的佩服,也因此他寫了一本書:「我看金庸小說!」
其實倪匡最大的成就應該是在科幻小說都是匠心獨運,佈局詭譎,緊扣讀者的心絃,擁有一定的讀者羣。
環顧港台作家,寫科幻而有成就的,除了倪匡,實在找不出第二個人,這是倪匡足以引為自豪的。
除了寫作,倪匡的嗜好很多。過去,他收集貝殼,研究貝殼,而且寫這方面的專書,卓業成家。最近,興趣改變,迷上Hi Fi發燒友,書房裝滿音響設備,
他的習慣是一邊聽音樂一邊寫稿,一心二用,自得其樂。
名成利就,為人爽朗熱情,外貌又英俊瀟洒,像倪匡這麼一個響噹噹的人物,恐怕會有不少女讀者迷戀著他罷?改次見到倪匡,一定要「拷問拷問」他!
「相信風水,風水便存在!」
燕青
忘記了是誰說起過,倪匡寫過一篇有關風水的文章。
想不到倪匡對於風水也有研究,這不奇怪,例如高陽會替人排八字算命,金庸精研佛經,依達會唱歌,古龍能夠寫酒經,寫文章的朋友,大都是多才多藝。
很早便想找倪匡那篇談風水的文章來看,因為我業餘喜歡研究掌相之外,近年來也涉獵風水的學理,倪匡旣然和我有同好,這篇文章豈能不讀?
到書局去找倪匡寫風水的書,書局的人說沒有。見到倪匡的時候,卻忘記了問他,這篇文章刋登在什麼地方。無意之間看倪匡以「衞斯理」筆名寫的奇幻小說,卻發現了這篇文章,原來是一篇小說,刋在一本叫做《地圖》的書裏。
這篇寫風水的小說,內容十分精彩。前半部是談述兩個堪輿師替一個富戶找尋佳穴的經過,有點舊式章回小說的味道。倪匡寫慣了武俠小說,這一段描述得有條不紊,筆法近似高陽的歷史小說,後半段是占士邦形式的奇情小說。幾位寫作朋友龍驤(筆名是盧森葆)、馮嘉和馬雲也走這條路子,他們筆下創造出貓頭鷹鄧雷、司馬洛和鐵拐俠盜這一類傳奇性人身。但我認為:
倪匡寫這類小說比他們略勝一籌,因為他在作品中注入感情,而龍驤、馮嘉和馬雲等,都只是說故事而已。
幾位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寫的小說,我都喜歡。不過,作者在作品中注入感情,會使到讀者感到親切和共鳴。在倪匡這篇小說中,顯出他是個感情十分豐富的人。
倪匡這篇《風水》,從頭到尾都顯示出書中的主角不相信有風水這一回事。但是,小說中所敍述的情節,偏與風水發生密切的關係,使到書中主角也沒法解釋這是怎麼緣故。就好像一般人都沒有看到過鬼魂出現,但很多人都相信世界上確有鬼魂,這種玄妙虛幻的事情,連科學家也沒法作出圓滿解釋。
倪匡在這篇小說的結尾寫著:「風水堪輿師的預言和以後所應騐的事實,好像是巧合。但是,世界是能有那麼多的巧合嗎?」最後,倪匡說:「你相信它,它便存在,這本是心理學上的名句。」
近來我因為潛心鑽研風水的學理,發覺其中有著很多玄妙得難以解釋的事情。譬如說,一間房屋的座向,眞能影响到居者的命運嗎?
一個城市的繁盛地帶的逐漸轉移,難道眞是受到地運的影响嗎?這似乎是缺乏科學根抓,但在事後,許多事實竟與堪輿師的預料相符,這又該作如何解釋呢?正如倪匡在那篇「風水」小說中所說的:「難道世界上竟有那麼多的巧合嗎?」
在研究風水方面,我還是只懂皮毛。學問深如淵谷,人的精神和時間畢竟有限,要更上一層樓,實在不容易。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風水這一回事呢?這個問題時常縈迴在我的腦海,無法找出答案。看來,倪匡在這方面可能也下過一番工夫,他能夠說出,「你相信它,它便存在」這句話,實在是不簡單。
即使有些讀者不相信風水,我也推荐你看這篇小說,它是刋登在一本倪匡以「衞斯理」筆名寫的奇幻小說《地圖》中。書中共有三篇小說,《風水》是最後的一篇。
(燕青隨筆)
評倪匡的《無名髮》
洪致
在卡夫卡的小說《蛻變》裏,那位心懷憂鬱而運氣欠佳的男主角,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一隻圓肚多足的大毒蟲——但是整個世界還照常在進行,吃早飯的時間到了,上班的時間到了,就差他一個,怎麼辦?
「如果……怎麼辦?」「如果……會怎麼樣?」這是科幻小說作品的基本類型之一。如果希特勒以他的細胞複製成無數個小孩,會怎麼辦?如果火星人深夜突擊地球,怎麼辦?如果一夜之間,台北市街道上多出數百萬隻老鼠,會怎麼樣?如果人類解決了老死的問題,會怎麼樣?
這都是科幻小說的基本構思!小說家對自己發出問題,然後用想像力去描摹情況,提供答案,透過一般小說共通的因素,曲折情節,發生衝突,就寫成了科幻小說。
根據羅勃.海萊恩(Robert Heinlein,美國名科學小說家,台灣譯有他的小說《探星時代》)的說法 ,除了這種What if?的形式,另一種重要的科幻小說寫作方法,可以稱之為「外插法」(extrapolation)。和數學的插補法一樣,小說家尋求過去到現在的歷史趨勢、動向、或曲線(如果我們能為歷史進展畫出線來的話),向前延伸,很可以推想到未來的種種可能。
在這種寫法裡,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提供了最精確的典型。他考慮今日社會的各種趨勢,譬如集體化的生活、智能的分工、享樂主義、制約控制的社會教育等,估計其未來的發展,而以這些發展做為小說發生的情境(setting)——小說的戲劇性衝突,則放在一個未開化社會的野蠻人進入設定情境中的反應,充滿了諷刺性的趣味。
以國人的創作來說,張曉嵐女士的《潘度娜》應屬於前者,張系國先生的《超人列傳》則屬後者,兩篇作品也都有極出色的成就。
科幻小說在內容上也有幾個特色,包括誇張物理工程或生化工程上的成就,如光速旅行、人工冬眠等;或反烏托邦的傾向,如《一九八四》中嘲諷的未來共產世界等。
這些類型與描述,事實上還不足以概括全部的科幻作品。記得大約五年以前,人間副刋推出的「先睹為快」專欄,曾刋載但尼肯的《史前文明的奧秘》,引起閱讀狂潮,那種半科幻的非小說,一時蔚為風尚。《史前文明的奧秘》一書的內容,其實是對目前現有事物的「神秘新詮」。正因為他對古文明提出新的解釋如此出人意表,聯想如此豐富,所以該書能如小說一樣迷人、一樣引人入勝。
在科幻小說裏,也有一種「以幻想為現在事物做新詮釋」的類型。倪匡的《無名髮》就是一例。
倪匡先生寫科幻小說,在國人當中絕對算是「前驅」;他十五、六年前就從事科幻小說的寫作,創作豐富,廿萬字一部的小說,寫了已超過廿本。
《無名髮》一書的內容,基本上是想給人類頭髮的功能一個「神秘的」新詮釋。如果上帝是聰明凡,天生我才必有用,三千煩惱絲也應該有其特殊的益處——但是不然。如果頭髮能防日晒,阿拉伯人何需發明頭巾?如果頭髮能保護頭部,堅硬的頭殼是做什麼用的?如果長髮及腰,難以頭髮也保護肩膀和背部嗎?一種百無一用,永無止盡生長的頭髮,必然有一隱藏不為人知的奧秘。
產生這樣的問題,小說家進一步以其想像力去設計答案:「無名髮」在設計上就顯得很精妙——頭髮甚至與「人從那裏來」,「靈魂往那裏去」等大問題發生了連結。
小說的結局,一方面陷於生死幽冥的困思,一方面則揭示了「諸神還在外太空」的主題。
倪匡自己,深信外太空有更高智慧的生物,也認為地球人並不是地球上土生土長的生物。你我都是其來有目的,也許外太空。
「無名髮」與其他倪匡的科幻小說一樣,涉及很多的科學知識,背景也及於廣大的地理空間;根據倪匡自己說,所有的知識來自充份的資料搜集。而他也儘可能求其精確,做為小說背景的基礎,描寫出一個「可信的」情境,是科幻小說家的第一步。
倪匡的科幻小說,向來有相當的消遣性質。小說中共通的主角衞斯理,基本上是一個武俠小說中的角色,高强的中國功夫,歷經各種奇遇,千驚萬險不死。
比起其他的科幻小說家,倪匡富於東方色彩,而無世界性的傾向。這可能與他個人未讀太多外國科幻小說有關,他並不是從外國科幻小說的啓示中出發的。他起初只是想寫一種型式特殊的小說,寫了兩部以後,才轉為科幻小說的型態——對他,是一種有趣的寫作經歷;對國內愛好科幻小說的讀者,却是一種意外的收獲。
倪匡哈哈哈
張弓
直昇機騰空,向著雲頂高原飛去。
倪匡和我相對而坐。他的神情緊張。
我翹首窗外,在噪音轟耳中,看見的是峯巒重叠,羣山聳翠,景色如詩,風光如繪。
我拉開大嗓門,聲音穿過噪音,直貫倪匡耳中:「看看大馬江山如畫!」
倪匡揮揮手,擰擰頭,無動於衷。
「你不喜歡?」我問。
我有點掃興。再仔細一看,倪匡雙目緊閉,彷彿老僧入定。
我不再騷擾他,十多分鐘後,降落雲頂高原,倪匡精神大振。
「美得不得了,美得不得了!」他大讚眼底風光。
霧,輕輕的飄過,薄薄,濛濛。
山,在霧後顯得份外神秘。
野花處處,清香撲鼻。
「我有懼高症!」倪匡揭開謎底:「剛才聽你介紹江山如畫,眞想張開眼,不行啊!我會頭暈!」
倪匡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英俊,和他交談之後,則覺得他瀟灑得很,如果和他玩在一起,就能觀賞到他的翩翩風度了。
文人,尤其是有成就的文人,先決的條件,必須是「眞」。這條件,倪匡具備了。
和倪匡在一起,千萬不要裝模作樣,不要造作,不要拘謹。如果你要穿拖鞋,就不必勉强穿皮鞋。如果要吃咖喱,就不必叫牛排,否則,倪匡會大為光火。
「每個人有他的意願,」倪匡一再强調:「只要不侵犯別人,應該照著自己的意題去做。」
關於這一點倪匡很堅持。
記得有一次,我和柏楊在一起,事先講好,到每一個可看的風景區去看看,後來碰上倪匡,大夥兒吃過西餐,我就說:「我要帶柏楊看看風景!」
柏楊正在吃雪糕,倪匡馬上接口:「你知道他要看風景?可能他要睡覺,可能他要看戲,可能……」
一連串的可能,朝我轟來。
柏楊等他說完,才接口:「是我要張弓帶我看風景!」
我笑笑,看著倪匡。
「這又不同,」倪匡說:「旣然你有這個意願,就叫張弓帶你去,不過,我不奉陪!」
這就是倪匡。
也許是住慣香港的關係,倪匡養成了香港人的一個好習慣——守時。
和倪匡約會,千萬不要遲到。
我曾和倪匡約好相見的時刻,我原來是早到七分鐘,因為找不到地方,轉了幾圈,結果遲到二分鐘。一到大門口,看見倪匡從裏面出來,他衝著我說:「我以為你不來,正要離開!」
我道歉又解釋,你猜倪匡怎麼說?
「
改次,不要告訴我因為交通阻塞,所以遲到;也不要告訴我,臨出門前,太太要你買奶粉,所以遲到。對於任何約會,應該有妥善計劃,把可能遇到的意外阻碍計算內在!」
我很樂意俱受這番「訓話」,的確,大都市的人,約會經常不準時,而且藉口多多,非要徹底革新不可!
很多認識倪匡的人,都說他是「妙人」一個。他有一次喝酒的事頗為傳誦。
倪匡酒量好,大家都知道,他喝酒必須是上等酒,而且不滲水。
「喝酒要滲水,簡直不像話!」
這位酒量好的人,有一次終於醉了。
他喝醉後,像是小頑童,東叫西鬧。
朋友們希望他回去休息。
他硬是不肯。
朋友們都這樣說:「倪匡喝醉了,不回去,眞是掃我們的興。」
可是,倪匡的說法可就更妙了。
他說:「我怎麼能離開?我在這裏大家才高興,我一回家,豈不掃大家的興!」
說完,坐在沙發上,向每個人微笑,神氣十足。
誰也拿他沒法。
倪匡是我見過的作家中最樂觀的一位,他不只一次對我說:「活,就要活得快樂,如果痛苦的活著,不如早點死去!」
這話真是充滿哲理。
「我是一個究人,沒有錢,但是,我很快樂。」
說完,倪匡把手伸給我看。
「我的手指與手指之間隙縫很大,錢都溜光了。」
我這才知道,倪匡精於看掌。
許多朋友,都給倪匡看過掌,對於他的「犀利掌法」,有讚無彈。
其中有一位郭君,感情綫像野草亂生,倪匡一看再看,最後把他拉到一旁,悄悄的說:「感情像維他命,調劑調劑生活,是美妙無比,千萬不要過份,沉溺其中,痛苦無窮,遺恨也無窮,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啊!」
那位郭君,連連點頭。
倪匡對他的「掌法」頗為謙虛,他說只要熟讀幾本書,就「上路」了,因為這是別人經驗的累積,再簡單不過。
不過,倪匡是倪匡,亦舒是亦舒。
這是兩碼子事。
倪匡是名編劇家,名武俠小說家,更多人知道的,他是名科幻小說家。
亦舒則擅長寫愛情小說,會寫很有感情的散文。
倪匡的最大優點是能欣賞別人的優點。
和他在一起,總聽見他在讚揚他人。
譬如他讚揚金庸的武俠小說,認為是空前絕後,是可以藏之名山,傳諸後人。
倪匡本身也寫武俠小說,而且,有一定的水準,一定的讀者,一定的成就。
我從來沒有聽過他讚揚自己的武俠小說。
說他謙虛,我倒不覺得,我寧願相信他是一個會賞識人才的人。
我當面對倪匡說:「你的最大優點,是會賞識人才!」
倪匡點頭,同意我的說法。
常聽人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這話用在倪匡身上,完全不恰當。
我前年到香港,特地驅車到倪匡的家,那是面臨維多利亞海峽的高級住宅區,風光如畫,美景滿目,海中帆船隻穿梭,煞是好看。
倪匡的書房,窗明几淨,有一套昂貴的音響設備,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金庸題贈的對聯。
我對金庸那充滿禪味的字體十分欣賞,正在流覽時,倪匡開口了。
「金庸是天縱英才!」
然後,倪匡滔滔不絕的發表偉論,他說:「作家是天生的,如果寫作是可以學習,人人都是作家!」
這話驟聽頗不以為然,細細玩味,卻大有道理。學習寫作,頂多能寫出通順的文章,要卓然成家,豈非「有寫作細胞不可」!
因為這樣,倪匡對金庸的「天縱英才」大為折眼。
也因為這樣,倪匡總是眞誠的欣賞在寫作上有成就的人。
倪匡對瓊瑤也是推崇備至。
瓊瑤的小說,風行一時,在東南亞擁有廣大的讀者羣,是公認為台灣最傑出的言情小說家。
倪匡不認識瓊瑤,兩人沒見過面。
聽聽,倪匡怎麼說:「瓊瑤了不起,她的愛情小說寫得眞動人。這個人,是天生寫愛情小說的高手。」
「你看過瓊瑤的小說?」
「都看過!精彩得不得了!」
倪匡讚揚一個人,總是很誠懇,聲音份外洪亮。
倪匡認為在各類小說中,最難寫的是愛情小說,不是二人戀愛,就是三角戀愛,頂多四角五角,可是瓊瑤翻來覆去,多姿多彩,引人入勝,令人嘆為觀止。
倪匡還告訴我,他曾作了一個小統計,把瓊瑤小說人物的死亡方式作了一個表。
可惜,倪匡找了老半天,沒有找出來讓我看看。
我心想,在台灣的瓊瑤,如果知道香港有這麼一位鼎鼎大名的作家對她讚揚有加,定會十分高興,引以為知己。
倪匡一再告訴我,他自己比較滿意的是科幻小說而不是武俠小說。
至於編劇之多,應該是世界紀錄,他編劇速度很快,而且絕對準時,一個星期編一個劇本,從來不失約,所以港台的導演都喜歡找他編劇。而他編劇最多的對象是邵氏,最高記錄是一年廿二部,而邵氏那年的出品是四十四部,佔了一半。
「那一個劇本你最喜歡?」我問。
倪匡說沒有滿意的。
「我連武俠小說也沒有滿意的。」
倪匡對他早期的武俠小說也不滿意,他還說了一個笑話給我聽:「我一位朋友看了我的武俠小說,就說,原來倪匡的小說寫的這麼差,怪不得古龍會出名。」
這當然是笑話,古龍是倪匡的拜把兄弟,兩人好得不得了,最近還把合作拍片。而倪匡每次到台灣,就會和古龍碰面,兩人在飯局時笑聲震天,豪氣千雲。
倪匡對他的科幻小說倒是頂喜歡的。的確,環顧東南亞,科幻小說家要是倪匡認了第二,沒有人敢認第一。
最近,台灣一家最大的出版社——遠景,出版了倪匡的科幻全集,對於倪匡的科幻小說愛好者,是一大喜訊。
倪匡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早年為了收集貝殼,
要認識名稱,而窮啃英文,而且寫有專書。
「最後,我發覺我太愛貝殼,成為貝殼的奴役,常常為了一個貝殼,不惜跋涉千里。有一次,還託導演到台灣,用一個劇本費換一個龍宮貝,簡直是如痴如醉!」
倪匡收集貝殼之多,據說僅次於日本明治天皇。後來,他為了不被貝殼奴役,採取了壯士斷臂的決心,
把所有貝殼弄走,只在胸膛掛了一顆。
現在,倪匡的興趣是玩Hi Fi,只要遇到發燒友同志,倪匡準會談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倪匡告訴我,他早年境遇坎坷,後來全憑努力,克服困難,現在可說是衣食不愁了。
「人,不要被錢奴役,只要生活過得去,精神愉快就夠了。」
倪匡還告訴我他申請信用卡的故事,他說:「信寄出後,調查小姐上門,問我職業,我說無固定職業;問我收入,我說無固定收入;問我住家是誰的?我說是太太的。小姐大惑不解,問我有能力申請信用卡嗎?我告訴她我的筆名叫倪匡。小姐一聽,馬上說沒問題!」
倪匡說完,哈哈大笑,他說:「我的筆名還管用呢!」
倪匡是筆名,沒有什麼意義,他寫好稿後翻開字典,最先看見的是一個匡字,就叫倪匡。
最早寫科幻用的筆名是「衞斯理」那是他坐車經過一個住宅區時看見的住宅區名。(
輯按:在香港掃桿埔。)
他說如果當時他看見的是福祿壽長生店,那他的筆名就是福祿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