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中國文化專題》總論

林啟彥、黃嫣梨、林潔明編著：《中國文化專題》

香港教育圖書公司，2008年（修訂二版），頁i-viii。

總論

引言
中華民族源遠流長，文化深厚。但自「鴉片戰爭」以來，由於內憂外患接踵而至，中國的社會結構、文化模式及經濟基礎即開始動搖，政治文教又未能因時備適，致使中華民族的固有文化處處捉襟見肘，更甚的是不少國人把國家的衰落，全歸咎於中國傳統文化的迂腐與保守等的因循方面。「五四」時期的「打倒孔家店」、「全盤西化」等思想，都是順應這個時代的「時代感受」而產生的。誠然，中國近百年來的浩劫，固然有來自舊文化的不適時用，但來自各方面的積習與因循實在是千頭萬緒的。要深切反省中國政治、文化、經濟於近百年來落後不振的種種原因，中華兒女必須平心靜氣地從歷史上、文化上、思想上等方面去仔細尋繹其中的衰弊關鍵，因此文化教育實有推廣的必要。這個世紀以來，深受文化重任感召的中國知識分子，無論身處中國大陸、臺灣、香港或海外，均抱着一股愛國的熱誠，亟意替中國政治、教育等諸方面，找出一條正確的出路。時至今日，努力於中國文化重建與復興的學者們，所着意追求的，是如何使中國傳統文化，如政治、教育、經濟、科技等，與現代化貫通融會，使中國脫離貧弱封閉，走上富強開放的道路，同時又能使中國的傳統文化的精粹，得以保留，得以適當的運用於今日的社會中，承先啟後，邁向將來。

基於上述的時代背景，中國大陸自「五四」運動以後的七十多年間，有關中國文化及文化史的著作，汗牛充棟；又自五十年代以來，香港和臺灣的學者更力作了不少有關研究中國文化的著作。他們的研究，大要包括兩方面，一是對整個中國文化現象的綜合性研究與述評，二是對中國文化史所屬分支的專科性研究。本書的六篇文章，分別有這兩方面作出了精審的研究。這六篇文章，都可說是有代表性的中國學者，對中國文化的精神理想、價值取向、文化結構等諸方面的教研成果。對於今日香港的年青學生來說，我們相信這六篇文章，自能發揮中國文化提綱挈領的作用，幫助同學認識中國文化的大略及其精神所在。

「文化」的意義及內涵
「文化」雖然是一個人人熟悉的詞彙，但它的意義卻常常是含糊的。因此，同學在研讀這六篇文章前，有必要對「文化」一詞，有一簡要的認識。

「文化」（culture）一詞的解釋，歷來學者多有不同。但是，歷史學者和人類學者在解釋「文化」一詞時，差不多一致解作「生活樣式」（Life Mode）。如錢穆說的：「大體文明文化，皆指人類羣體生活而言。」魏斯萊（Wissler）說的：「文化是一民族生活的形式。」依此，文化就是人類生存的生活樣式，是人類為適應和克服周遭環境而創造出來的產物。

另外，我們談論「文化」時，常常將它跟「文明」（civilization）一詞連在一起。其實，「文化」與「文明」，因各國用語不同，意義亦有分別。如德國人重視文化，英美學者重視文明。錢穆說：「惟文明偏在外，屬於物質方面。文化偏在內，屬於精神方面。」大抵「文明」被認為是社會的文化概念（即政治、法律、經濟、教育等社會生活），「文化」被認為是精神的文化概念（即宗教、哲學、科學、藝術、文學等知識生活）。其實文化與文明代表着人類生活兩方面的表現。從中國的文字方面來說，所謂「文化」與「文明」實為同一事物兩個名詞，完整的文化概念乃包括此兩大部分。在中國，「文化」一詞，出自《易經》。《易經．賁卦．彖傳》說：「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我國文化一詞，便是據此而來。漢代劉向《說苑．指武》說：「凡武之興，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後加誅。」更明確地表現出中國的文化，乃是「以文教化」的精神。它的意義，便如孔穎達《周易正義》所說的「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言聖人觀察人文，則《詩》、《書》、禮、樂之謂，當教化天下，天下成其禮俗」的意思。

由此可知，我國舊說之所謂文化，乃指《詩》、《書》、禮、樂、人倫之倫序與其成為禮俗者而言，這種「以文教化」的精神，也可以說是中國民族文化的特色。中國以文教化，推德定制，影響所及，又自然不僅限於《詩》、《書》、禮、樂之制度，與人倫之倫序等，而實包羅民族生活的各方面。誠如清人彭申甫所稱的：「大而言之，則國家之禮樂制度；小而言之，即一身之車服，一家之宮室。」及近人梁漱溟所說的：「文化，就是吾人生活所依靠之一切。」

中國文化的特徵
一國的文化，與一國的民族生活，是完全離不開的。錢穆說：「文化是一個民族的生活所表現出來的學術思想、典章制度、美術工藝與風俗習慣等。中國文化是中華民族持續不斷地在學術思想、典章制度、美術工藝、風俗習慣等方面的表現之總和。」由於各個民族所處的地域、氣候不同，其所產的民族生活和性格皆有不同的趨向，所以，世界各民族，均各有其不同的文化特徵。至於中國文化的特徵怎樣呢？近代學者有關中國文化的特徵的論著，可稱繁富，如胡適、梁啟超、梁漱溟、錢穆、殷海光、柳詒徵、陳登原、胡秋原、韋政通等，均有專文論述，同學可隨意參閱。王德華《中國文化史略》對中國文化的特徵，有很簡要的說明，可供參用。王氏以為中國傳統文化特徵，約而言之，計有五點：

第一、就社會經濟而言：係始終以農業經濟為本位之文化。
第二、就社會結構而言：係始終以家族為社會本位之文化。
第三、就政治形態而言：係始終未脫離封建政治色彩之文化。
第四、就學術思想而言：係始終以儒學為中心思想之文化。
第五、就民族特性而言：係一種重保守、愛和平、尚中庸之民族文化。

韋政通在《中國文化概論》中也有詳細論述中國文化的特徵。簡約而言，韋氏把中國文化的特徵列為十大要點：

第一、獨創性：中國上古的文化起源和演進、文字系統和思想變遞等，都是獨生獨發，慢慢形成，非從他受。
第二、悠久性：由於中國有特殊的地理環境，使外族不斷同化；加上農業生活的影響，造成中國的社羣形態改變不大。而且，中國人具有深厚的適應力，重統緒（道統：重道精神。學問的統緒：如經、史、子、集），並有求久的思想（如求長壽、安土重遷、好常惡變等）。
第三、涵攝性：即社會學所說的同化（Assimilation）。中國文化以自創的文化為主體，由此主體去吸納其他外來文化，即「用夏變夷」，因此，中國文化雖經過數千年吸收和合併的艱巨過程，卻始終有着一貫的文化系統。這是其他文化中所沒有的現象。
第四、統一性：可見於文字的統一及思想的統一（例如「內聖外王」和「賢君德相」的思想）。
第五、保守性：保守的現象，可見於社會上的習俗風尚，如家族的敬祖。自古以來，讀書人皆維護道統，而且又受着農業生活、耕讀社會的影響，乃造成中國人好常惡變，思想漸成保守。然而，保守卻使中國文化更能加強其同化力，促進其統一性。
第六、崇尚和平：中國人好和平，提倡「德政」，重文而輕武。中國是農業民族，農民最高的要求，就是能過太平日子。此外，中國人也受到佛教的影響。佛教戒殺生，倡慈悲為懷，在崇尚和平這一點上，給與中國和平觀念一個絕大的裨助。
第七、鄉土情誼：中國人安土重遷，構成了傳統的鄉土社會。這種社會的特色是其生活有地方性，於同一鄉遂中，沒有陌生人。因為沒有陌生人，故彼此信任，於是社會往往不需要法律來維持。
第八、有情的宇宙觀：中國傳統哲學以儒家為主，儒家最基本的一個概念是仁，仁的基本觀念是愛人及物的感通作用，能感通的原因全在於情的外推。中國人的宇宙觀，是「萬物有情」的宇宙觀。中國人的文學，是「情的文學」，處處表露人的真性情。中國的字畫和玩藝，也絕大部分注入人情，譬如書畫家創作時處處以表露人的真情為念，於是畫面風格便有極強的人情化取向。
第九、家族本位：與西方社會相比較，中國社會最大的特色，是家族為社會活動的中心，因此中國特別重視倫理觀念。
第十、重德精神：這主要以儒家為代表。儒家中的仁與孝，是兩個最基本的道德觀念。在中國文化思想中，有「一本萬殊」的信念，由此而堅信一切文化都有一個共同的基礎，這基礎就是道德仁義。因此，中國的政治理想是「德治」；文學理想是「有德者必有言」及「文以載道」的觀念；經濟理想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其他如教育、法律，也莫不以道德為基礎。

此外，又由於中國人尚自然、重德性，所以中國的科學，終因重德性輕機械的偏向，雖有如張衡、祖沖之、宋應星等人的偉大科技製作，而科學的發展，始終有限。至於中國的藝術，則可以與儒道二家的思想相互吻合，因而形成了中國文化特徵中的另一個典型，就是錢穆所說的：「中國文化，最高的道德，就是最高的藝術；最高的藝術，亦即是最高的道德。」本書中趙永新的一篇，便正好說明了這一點。同學們在研讀這六篇專著後，不僅對中國文化的特徵，會有較深入的了解，而且對中國文化的精神與價值，自會有進一步的認識。

專題文章閱讀指引
這六篇文章，分別從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唐文）、主要的價值取向（吳文），傳統科學的獨特模式（劉文）、藝術精神的特徵（趙文），以及社會結構和人格型模（金文）等多方面的角度進行論述，而以討論如何建立正確的人生目標（殷文）作為總結。這些文章，引導青年人以客觀、理性的態度去認識中國的社會與文化的多種樣相，理解中國人的基本性格及價值觀，從而為自己建立一個有中國文化意識及有明確價值取向的人生。

此六篇文章，依唐、吳、劉、趙、金、殷次序編排。唐文當可作為各文的引論，而殷文恰好可視為總結性的文章。唐文以正面的角度說明了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及其主要取向。中國文化若以先秦儒家的仁、義、禮、樂的思想作為代表的話，這無疑是中國傳統文化理想一面的表現。唐文的立論，純以此為基礎。除了殷文外，其餘四篇，則從中國文化各個具體內容申論中國文化精神落實的情況。就落實理想較佳的方面而言，中國傳統的藝術活動及人際行為的取態，亦自有其吻合此一儒家理想的表現，故趙文所論述的中國藝術精神，強調天人感應，重視人與大自然的和諧統一的藝術境界，吳文所描述的中國人重情義的人生態度，也不外是儒家所倡的仁愛之心的體現和擴充。不過，若從這些文化精神實際對個人行為及社會、政治、生活的運作起作用時去考察的話，則中國傳統的政治、社會及民族性格都無法避免不帶某些缺點與局限。金文指出了中國文化重德的傾向強化了專制政治、家族主義及退縮型的民族性，而劉文亦指出天人合一的思想和關聯感應式的思想方法，雖有其不可磨滅的價值，卻不易發展出一套完整的科學理論系統，從而提供了另一些理解中國傳統社會及文化特性的角度。殷文則藉着討論個人如何追求人生的意義，引申出一個健康的、合理的和現代的中國人應有的文化觀及人生觀。

這六篇文章大抵都有提到中國文化的前路及其對世界文化應有何種貢獻的問題。各文的作者大都同意中國傳統文化有其極具價值的部分，但亦承認其有不完善之處，亟待今後的中國人認真探索，加以糾正。有關這方面的議論，以金氏及殷氏二者最有參考價值。至於如何融合中西文化，取長補短以成就中國的新文化及豐富世界的新文化，則更是這幾位作者所共同關心的問題。

人類文化的表現，不論古今中外，其實不外是人類心靈在知、情、意三方面活動所造出的成績而已。知的發展，最高的境界是科學；情的發展，最高的境界是藝術；而意的發展，最高的境界是道德。人類藉社會作舞台，以上演其知、情、意的三部曲，成就了文化。然而，人類知、情、意的活動及其文化的發展趨向，反過來也影響和塑造了它的社會的結構和特色。故此，要了解中國傳統文化，不能不了解中國的傳統社會；相反，要了解中國傳統社會，也不能不了解中國的傳統文化。

從本書所選錄的六篇文章綜合來看，傳統中國人的文化精神在知、情、意三方面的取向上，明顯地偏向情、意方面。以此之故，中國文化有濃厚的人文精神及強烈的崇尚德性的傾向。中國的藝術則表現為一種人與宇宙自然契合的意境。中國人的生活哲學及其價值取向，是特重情義的。但是中國人的政治是專制的，人格形態是退縮保守及服從權威的。中國的科學也只能停留在謀求實際效用的技藝水平而無法突破。今後，若要建設中國的新文化，培育中國的新民族，使中國文化能有光明遠大的前景及對世界文化作出貢獻，中國人的文化精神在知、情、意三方面的取向是否需要重新調整，以期達到平衡的發展？還是像西方那樣，特別着重知性的發展呢？這些問題，都是同學在讀過六篇專題文章後須要深思和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