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魯迅手蹟和藏書目錄》,
內部資料,1959年7月
輯按:全三冊,2016年12月19日於北京大學圖書館工具書閱覽室(E102室)經眼,已釘裝為硬皮書,現藏於過期期刊閱覽室(409室)。2016年北京中華書局出版《魯迅藏書志》,未知是否從此書抄出。
此書為博物館內部資料,未嘗出版,坊間難求。大陸當時正值繁簡過度期,故書中雖然採用了1956年的《漢字簡化方案》,但「车」、「讠」、「纟」、「门」等簡化偏旁尚未出現,仍有不少正體字,頗具特色。
今以常用正體字改寫,但仍保留原本附於篇後,以供考古。又原文標點紊亂,不時頓號作逗號用,當句逗而不句逗,現亦一并修正。原本則不在此例。
魯迅手蹟和藏書的經過
魯迅藏書目錄,現在總算由魯迅博物館整理出來了。其中絕大部份為魯迅自己收藏的:有北京存的約一小半,上海存的約一大部份。其所以合而為一於北京的原因是:北方天氣比較乾燥,易於保存,而且有些日文書如《書道全集》或其他全集的書,前半部已在北京,後半部陸續在上海購得,以合併更為完整。但上海亦留有少許親筆稿,如《毀滅》、魯迅自己編好的蘇聯木刻板畫等及零星殘缺書本,則是整理北運時留下的。亦有特意留在上海的,如《廣辭林》、《標準漢譯外國人名地名表》、《新獨和辭典》、《實用英漢漢英辭典》、《三省堂標準英日辭典》、《袖珍英日辭典》等,則因陳列案頭,經常為魯迅日夕摩娑不可缺的參考書,故仍留原處。就我個人所知,現在略為介紹其他情況,從此亦可見藏書經過的梗概了。
魯迅生平酷愛書籍,甚於一切身外物。偶有塵污,必加揩拭淨盡後而後快。如手邊沒有擦布,隨即拿衣袖清除亦所不惜。珍藏之書,則必力求沒有損壞。每印出期刊書籍出版,必先選出二份保存。若是向市購書,亦必挑選善本珍藏,偶或有所污損,則寧可作臨時披覽,另行置備儲存。即屬贈閱的書,如早期《東方雜志》、《小說月報》、《莽原》等期刊,或後期出版的《奔流》、《萌芽》、《譯文》等,都是集幾冊為一包,親自包紮好了,寫出書名、冊數,妥為保存。凡經他親手包紮的,必整齊如一;紮書的線,也必選擇膠質,以其形扁不佔面積;書結必在邊頭,以免在書中日久,壓成結痕,有損書的原狀,這是我長期看到、毫不例外的。我之所以這樣敘述經過,是為了對照後來情況,俾便了解真相而已。
說到藏書,據我所知,有如下幾方面:
(一)手蹟方面:除現在搜集存得之外有些零星稿件,經過周作人自動交出如整理《古小說鈎沉》的片段抄錄外,解放前曾有前燕大外籍學生專研究魯迅著作的,曾到上海來見我,有所探詢,並謂在北京見過周作人,案頭有魯迅手稿一堆,並隨手送了他五、六頁以作紀念云。其他朋友到周處,亦常贈與魯迅手稿。是知早期魯迅未搬出八道灣前,必有不少手蹟留在彼處,除隨手送人外,不知是否業已清理完了一齊交出。
(二)藏書方面:據魯迅所說,有些線裝明版或更早的版本,原是從紹興老家帶出來的。從八道灣搬出到1924年6月西三條胡同定居的時候,魯迅曾回去搬書,雖經周作人「歐打」攔阻,終取書器而出。(見1924年日記)魯迅死後,周作人在華北當偽要職,卻借口家人生活困難,托北京圖書館館員整理出魯迅所藏中、日、外文的三冊書目,交由來薰閣向南方兜售。他們先到南京,被敵偽某漢奸看到,說全部都要;來薰閣又攜書目到上海,被開明書店知道。我因比隣住有該店編輯顧均正先生,得知此事,托其借來書目一視,大驚失色,覺為有意毀滅藏書,因輾轉托人買下全部書籍。待上海買去全部藏書的消息傳到周作人處,據說他還把書目列出的書,扣起一部份仍照全書原價售賣。其自私之心、借公開售賣而自存其精本之心,卓然可見。此藏書幾乎未流入敵人之手致大量損失,亦云幸矣!
一九四六年日偽投降後,我曾來京一月,日日在西三條整理魯迅藏書,一一重新包裝好才去。這其間,據看守的人說,因屋漏雨濕了書,曾經把漏濕的線裝書拿到西四地攤上賣出。問是什麼書,書有若干,也說不出。另外,在魯迅住的老虎尾巴寢室,魯迅不在京時,也被人借住了,他們隨便拿魯迅包藏好的《小說月報》等書觀看。我整理書時,就看到原書已拆開,短了幾冊,不是魯迅生前完整無缺的了。就此情況,深恐魯迅親筆文件難保,因將手抄的書及漢魏六朝整理出的有關碑文墓志稿和被鼠咬壞的畫紙帶回上海(現都存博物館)。一九三一年魯迅曾經從上海寄回的八大箱書,中有《奔流》、《萌芽》等南方出版物,這時仍原封未動,完好如故,是經我親手包好見到的。計藏書經雨漏和借住的人丟棄,又短失了一部份。
後來,北京家中人先後逝世,在國民黨反動統治期的黑暗日益加厲,我不便回京料理,曾托劉清揚、吳昱恆等出面照料,將魯迅住過的北屋連同書籍貼了封條及加鎖起來,南屋仍由魯迅南下後母親生前招來的親戚阮和森全家居住,不料和森子善先(輯按:阮和森之子,阮善先)竟將封鎖之北屋從後門破開封條居住進去。待解放後在京檢查存書時,發現上海寄回之八箱書,有一箱半已失去了原書,另從趙偽叔的悲盦賸墨線裝書的空木箱填入,又把線裝書盜去。失去的一箱半書中有不易覓得之期刊如《奔流》《萌芽》等亦因此不完整了。這時阮家未得允許,私自將封鎖的北屋從後門挖開來住人,住者善先就有監守責任,我為了覓回不易找尋之書,曾經從文物局輾轉得到他家住處,去信請求歸還原書而不予答覆,這藏書又短少了一部份。
以上所說,是歷來魯迅藏書經過,幾經波折,復遭人為的損毀。回想魯迅生前視書如命的寶愛情況,能不令人深為歎息?文人的書就如同武士的寶劍,時刻不能捨棄,因為借他畫出敵人的奸邪,借他量度敵人的作惡程度。而且魯迅藏書點滴得來不易,有為朋友餽贈可作紀念的、有為幾十年的精力親自陸續搜求的。他沒有闊人延聘南北專人坐鎮羅致善本的威力,僅憑個人足跡所及,即節衣縮食買來,如到廈門、廣州、杭州,便即往書肆找尋,往往坊間絕跡之書,如廣雅書局出版的雜著,亦必托人向教育廳買來。未出北京前,每有日文圖書,亦由書店挑選送到。在上海,月必大量添購書籍。在上海時,蟫隱廬之書和中國書店之目錄,固然以之仔細尋找其愛讀物。即嘉業堂叢書,不在上海出售亦必輾轉托人購置。其或屬線裝書,因孤本難得,或因經濟所限,一時未能購齊,則不惜親自手抄或加意裝訂,都費去不少精力。閱之與坊間所出,更覺精美,亦可見其珍愛藏書之一斑了。此外,法國出版的木刻版畫,收到時發現有不全的,亦必再三托人向舊書肆高價搜求寄來。但國外過時的書,是不易覓得的,魯迅藏書中居然能完整無缺的集成一套,確屬不易。第二次大戰後,聞法國亦無存此成套木刻書的了。又浮士德城與年插畫本,靖華先生亦遍向蘇聯找尋不到,這裡卻倖存一冊,為中蘇友誼增一佳話。所可惜的是:日記第十一(一九二二年)在日軍佔領上海時,被日憲兵隊作為我犯罪的證件和我一同帶去了一批魯迅日記,(原存保險箱內,因取出擬陸續抄出副本所致)待釋放時一檢查,即發現失去這十一年全年的一份日記,托人去尋,亦渺無音訊。文運遭劫,可為浩歎。還幸日軍入我室時,三樓藏書被女工偽稱該樓已租給別人了而未遭搜劫淨盡。魯迅在滬藏存的一大部份書籍得以在解放後獻出,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而在黨領導下的文化部及魯迅博物館同人亦不遺餘力,多方面向各界呼籲搜羅。熱心這一事業的明達人士,多獻出其珍藏有關魯迅的手蹟、書信、文稿。如書已流入私人之手,像趙萬里存的一大批,亦經博物館議價收回。這種大公無私極力襄助人民事業的精神,體現著社會主義的風格。我們感謝黨,在黨的領導下,各獻所藏,才有今天博物館的巨大成就,才能嘉惠人民,才得有今天保存文化遺產,公之於眾的機會。隨著一天天的學習躍進,人們的社會主義思想逐步提高,還有許多親筆手稿、書信之類,流散私人之手的,我相信鑒於個人力量的薄弱難於妥善永存,而又看到在黨的親切關懷領導下的博物館這初步建立的規模,必能日益努力,走向完整齊備方面,使它更加美善。將由人民之手,共同發揚我們博物館的偉大事業,垂之永久,作革命文化在一定時期的寫照的考證,以流傳後世的。
許廣平 一九五九年六月廿七日
魯迅手蹟和藏書的經过
魯迅藏書目录,現在总算由魯迅博物舘整理出来了。其中絕大部分为魯迅自己收藏的:在北京存的約一小半,上海存的約一大部分。其所以合而为一于北京的原因是:北方天气比較干燥,易于保存,而且有些日文書如書道全集或其他全集的書,前半部已在北京,后半部陆續在上海購得,以合併更为完整。但上海亦留有少許亲笔稿如“毁灭”魯迅自己編好的苏联木刻板画等及零星残缺書本,則是整理北运时留下的。亦有特意留在上海的。亦有特意留在上海的,如广辞林、标准英日辞典、袖珍英日辞典等,則因陈列案头,經常为魯迅日夕摩娑必不可缺的份考書,故仍留原处。就我个人所知,現在略为介紹其他情况,从此亦可見藏書經过的梗槪了。
魯迅生平酷爱書籍,甚于一切身外物,偶有尘汚,必加揩拭淨尽后而后快。如手边沒有擦布,随卽拿衣袖淸除亦所不惜。珍藏之書,則必力求沒有捐坏。每印出期刊書籍出版,必先选出二分保存。若是向市購書,亦必挑选善本珍藏,偶或有所汚損,則宁可作临時披覽,另行置备儲存,卽屬贈閱的書,如早期东方杂志、小說月报、莽原等期刊,或后期出版的奔流、萌芽、譯文等,都是集几册为一包,亲自包札好了,写出書名、册数妥为保存。凡經他亲手包札的,必整齐如一、札書的綫、也必选擇胶質、以其形扁不占面积;書結必在边头,以免在書中日久压成結痕,有損書的原状,这是我长期看到,毫不例外的。我之所以这样叙述經过,是为了对照后來情况,俾便了解眞相而已。
說到藏書,据我所知,有如下几方面:
(一)手蹟方面:除現在搜集存得之外有些零星稿件,經过周作人自动交出如整理《古小說鈎沉》的片段抄录外,解放前曾有前燕大外籍学生专研究魯迅著作的,曾到上海来見我有所探詢,并謂在北京見过周作人,案头有魯迅手稿一堆,并随手送了他五、六頁以作紀念云。其他朋友到周处,亦常贈与魯迅手稿。是知早期魯迅未搬出八道湾前,必有不少手蹟留在彼处,除随手送人外,不知是否业已清理完了一齐交出。
(二)藏書方面:據魯迅所說,有些綫裝明版或更早的版本,原是從紹兴老家帶出来的。从八道湾搬出到1924年6月西三条胡同定居的時候,魯迅曾回去搬書,虽經周作人「欧打」拦阻,終取書器而出。(見1924年日記)魯迅死后,周作人在华北当伪要职,却借口家人生活困难,托北京图書舘館員整理出魯迅所藏中、日、外文的三册書目,交由来薰閣向南方兜售。他們先到南京,被敌伪某汉奸看到,說全部都要;来薰閣又携書目到上海,被开明書店知道,我因比隣住有該店編輯顧均正先生,得知此事,托其借来書目一視,大惊失色,觉为有意毀灭藏書,因輾轉托人买下全部書籍。待上海买去全部藏書的消息传到周作人处,据說他还把書目列出的書,扣起一部分仍照全書原价售卖,其自私之心,借公開售卖而自存其精本之心,卓然可見。此藏書几乎未流入敌人之手致大量損失,亦云幸矣!
一九四六年日伪投降后,我曾来京一月,日日在西三条整理魯迅藏書,一一重新包装好才去。这其間,据看守的人說,因屋漏雨湿了書,曾經把漏湿的綫装書拿到西四地摊上卖出。問是什么書、書有若干,也說不出。另外,在魯迅住的老虎尾巴寝室,魯迅不在京时,也被人借住了,他們随便拿魯迅包藏好的小說月报等書覌看。我整理書时,就看到原書已拆开,短了几册,不是魯迅生前完整无缺的了。就此情況,深恐魯迅亲笔文件难保,因将手抄的書及汗魏六朝(輯按:汗當作漢)整理出的有关碑文墓志稿和被鼠咬坏的画紙帶回上海(現都存博物舘)。一九三一年魯迅曾經从上海寄回的八大箱書,中有奔流,萌芽等南方出版物,这时仍原封未动完好如故,是經我亲手包好見到的。計藏書經雨漏和借住的人丟弃,又短失了一部分。
后來,北京家中人先后逝世,在国民党反動統治期的黑暗日益加厉,我不便回京料理,曾托刘清揚、吳昱恒等出面照料,将魯迅住过的北屋連同書籍貼了封条及加鎖起來,南屋仍由魯迅南下后母亲生前招来的亲戚阮和森全家居住,不料和森子善先竟将封鎖之北屋从后門破开封条居住进去。待解放后在京檢查存書时,发現上海寄回之八箱書,有一箱半已失去了原書,另从赵伪叔的悲盦賸墨綫裝書的空木箱塡入,又把綫裝書盜去。失去的一箱半書中有不易覓得之期刊如奔流萌芽等亦因此不完整了。这时阮家未得允許,私自将封鎖的北屋从后門挖开来住人,住者善先就有监守責任,我为了覓回不易找寻之書,曾經从文物局輾轉得到他家住处,去信請求归還原書而不予答复,这藏書又短少了一部份。
以上所說,是历來魯迅藏書經过,几經波折,复遭人为的損毀。回想魯迅生前視書如命的宝爱情況,能不令人深为歎息?文人的書,就如同武士的宝剑,时刻不能捨弃,因为借他画出敌人的奸邪,借他量度敌人的作恶程度。而且魯迅藏書点滴得來不易,有为朋友餽贈可作紀念的,有为几十年的精力亲自陆續搜求的。他沒有闊人延聘南北专人坐鎭罗致善本的威力,仅凭个人足迹所及,卽节衣縮食买來,如到厦門、广州、杭州,便卽往書肆找寻,往往坊間絕迹之書,如广雅書局出版的杂著,亦必托人向教育厅买來。未出北京前,每有日文图書,亦由書店挑选送到。在上海,月必大量添購書籍。在上海时蟫隐廬之書和中国書店之目录,固然以之仔細寻找其爱讀物。卽嘉业堂丛書,不在上海出售亦必輾轉托人購置。其或屬綫装書因孤本难得,或因經济所限,一时未能購齐,則不惜亲自手抄或加意装訂,都費去不少精力。閱之与坊間所出更觉精美,亦可見其珍爱藏書之一斑了。此外,法国出版的木刻版画,收到时发現有不全的,亦必再三托人向旧書肆高价搜求寄來。但国外过时的書,是不易覓得的,魯迅藏書中居然能完整无缺的集成一套,确屬不易,第二次大战后,聞法国亦无存此成套木刻書的了。又浮士德城与年插画本,靖华先生亦遍向苏联找寻不到,这里却幸存一册,为中苏友誼增一佳話。所可惜的是:日記第十一(一九二二年)在日軍占領上海时,被日宪兵队作为我犯罪的證件和我一同带去了一批魯迅日記,(原存保险箱內,因取出拟陆續抄出副本所致)待释放时一检查,卽发現失去这十一年全年的一份日記,托人去寻,亦渺无音訊。文运遭刼,可为浩歎。还幸日軍入我室时,三楼藏書被女工伪称該楼已租給別人了而未遭搜刼淨尽。魯迅在滬藏存的一大部份書籍得以在解放后献出,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而在党領导下的文化部及魯迅博物舘同人亦不遺余力,多方面向各界呼吁搜罗。热心这一事业的明达人士,多献出其珍藏有关魯迅的手蹟、書信、文稿。如書已流入私人之手,象赵万里存的一大批,亦經博物舘議价收回。这种大公无私极力襄助人民事业的精神,体現著社會主义的风格。我們感謝党,在党的領导下,各献所藏,才有今天博物舘的巨大成就,才能嘉惠人民,才得有今天保存文化遺产,公之于众的机会。随著一天天的学习跃进,人們的社会主义思想逐步提高,还有許多亲笔手稿、書信之类,流散私人之手的我相信鑒于個人力量的薄弱难于妥善永存,而又看到在党的亲切关怀領导下的博物舘这初步建立的規模,必能日益努力,走向完整齐备方面,使它更加美善。将由人民之手,共同发揚我們博物館的伟大事业,垂之永久,作革命文化在一定时期的写照的考証,以流传后世的。
許广平 一九五九年六月廿七日
韋力:〈魯迅所藏古籍漫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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